蝕靈玄途 第588章 藤架新苗
天剛矇矇亮,露水還凝在藤葉上,沈硯就被一陣窸窣聲吵醒。他揉著眼睛坐起身,看見小滿蹲在窗台下,正小心翼翼地往藤架縫隙裡塞什麼。晨光透過薄霧漫進來,給她毛茸茸的發頂鍍上層金邊,倒像株剛冒頭的新苗。
“你在做什麼?”沈硯披衣下床,腳剛沾地就被涼絲絲的露水激得一激靈。
小滿回頭,手裡還捏著粒飽滿的黑籽,臉頰沾著點泥:“林爺爺說這是張爺爺留下的最後一包‘七州藤’老籽,讓我種在最粗的藤架根下。他說這籽認土,得用七州的混土才肯發芽。”她指了指腳邊的瓦罐,裡麵是分好的七堆土,“這是北州的黃土,那是南州的河泥,我昨天拌了半宿呢。”
沈硯湊近看,瓦罐裡的土果然色澤各異,有的帶著河腥氣,有的混著沙礫,卻被拌得勻勻實實,像碗精心調配的料。他指尖撚起一點,濕潤度剛好,不粘手也不鬆散——這丫頭看著跳脫,做起事來倒比誰都細致。
“我幫你。”沈硯轉身回屋取了把小鏟子,蹲在小滿身邊。最粗的那根藤乾有碗口粗,表皮帶著深褐色的紋路,像位沉默的老者。兩人小心翼翼扒開根部的土,腐葉氣息混著泥土的腥甜漫上來,驚飛了葉間的晨露。
“輕點,彆碰傷須根。”小滿緊張地按住他的手,眼裡滿是鄭重,“林爺爺說這根藤是張爺爺親手栽的,三十年了,就等著這包老籽發新芽呢。”
沈硯放慢動作,指尖觸到藤根時,忽然覺得這粗糙的表皮下彷彿有脈搏在跳。他想起昨夜林辰的話——藤要紮深根,人要存善心。原來所謂傳承,從來都藏在這些笨拙的堅持裡。
正埋著籽,蘇文抱著畫夾匆匆跑來,帆布靴踩在草上發出窸窣聲:“沈硯!小滿!快來看!我畫好了!”畫紙上,月光下的藤影被勾勒得細膩,佝僂的身影手裡捧著土包,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張爺爺的影子”。
“像!太像了!”小滿搶過畫夾,指尖劃過紙麵,忽然“呀”了一聲,“你把林爺爺的燈也畫上了!”昏黃的窗紙在畫角若隱若現,暖得像團化不開的蜜。
蘇文撓撓頭,耳尖微紅:“昨夜回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想了想,要是沒那盞燈,夜裡走山路該多黑啊。”
三人正圍著畫紙說笑,林辰背著藥簍從山道下來,竹簍裡露出幾株帶著晨露的七葉一枝花。“醒了就去做飯,”他把藥簍往廊下一放,眼角的皺紋裡淌著笑意,“灶上溫著粥,配著醃菜吃正好。”
“林爺爺!我們把張爺爺的籽種下了!”小滿蹦起來,發梢的露水甩在沈硯臉上,涼絲絲的。
林辰往藤架那邊望了眼,晨光正好落在新翻的土上,泛著細碎的光。“嗯,”他應了聲,轉身往灶房走,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喟歎,“當年你張爺爺總說,好藤要等,好苗要養。急不得。”
早飯時,蘇文把畫鋪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用鎮紙壓住。林辰喝著粥,目光落在畫上,忽然說:“蘇文,把這畫拓十張,七州各送一張。”
“啊?”蘇文愣住,“送這個嗎?”
“嗯,”林辰放下粥碗,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著畫紙邊緣,“告訴他們,老根發新芽了。”
沈硯心裡一動,忽然明白這畫裡藏著的深意。所謂傳承,從來不是孤零零的籽,是北州的黃土、南州的河泥,是張爺爺的期盼、林辰的守護,是他們這些年輕人手裡的鏟子、筆下的畫。就像那株老藤,看似沉默,根須卻早已在七州的土地下悄悄相連。
飯後,小滿拉著沈硯去檢查藤架的牢固度,蘇文則埋頭拓畫。陽光穿過藤葉,在地上織出晃動的網,把三人的影子纏在一起,像株剛抽出的新藤。
“沈硯你看!”小滿忽然指著藤架高處,那裡纏著圈新抽的嫩芽,嫩得發綠,正繞著老藤向上攀。晨露順著芽尖滾落,滴在沈硯手背上,涼絲絲的,卻帶著股破土而出的勁。
他忽然想起昨夜林辰最後說的話——藤架會舊,人會老,但隻要還有人肯彎腰埋籽、提筆記錄,這藤就永遠不會枯。
藤架下的新土還帶著濕潤的光澤,小滿蹲在那裡數著剛冒頭的嫩芽,指尖輕輕碰了碰最頂端的那點鵝黃,像觸碰著易碎的星子。沈硯站在不遠處整理藥草,陽光透過藤葉的縫隙落在他手背上,把那些分揀藥材的動作照得格外清晰——他正將曬乾的七葉一枝花歸攏,根莖上的紋路在光線下像極了老藤的脈絡。
“沈硯沈硯,你看!這顆芽居然分了叉!”小滿的驚呼帶著雀躍,驚飛了停在藤架上的麻雀。
沈硯放下手裡的藥篩走過去,隻見那株新苗果然在頂端分了兩叉,嫩綠的莖稈上還沾著晨露,像個咧開嘴笑的孩童。他忽然想起張爺爺留下的那本舊《藤譜》,泛黃的紙頁上寫著:“七州藤,性喜群生,獨苗難壯,同根則茂。”
“林爺爺說得對,得讓它挨著老藤長。”沈硯伸手扶住微微傾斜的新苗,指尖觸到老藤粗糙的表皮時,彷彿能摸到那些沉澱了三十年的紋路——哪道是被暴雨衝過的痕跡,哪處是被山風刮出的裂痕,都藏著故事。
蘇文抱著拓好的畫經過,帆布畫夾上沾著點墨痕。“沈硯,林爺爺讓把拓畫分裝好,下午南州的船孃會來取。”他把其中一張遞給沈硯,“這張留給咱們穀裡吧,貼在傳習處的牆上正好。”
畫紙上的月光藤影被拓得愈發清晰,張爺爺的剪影旁多了三個小小的身影,是他、小滿和蘇文,正仰著頭看藤架。沈硯的指尖拂過畫中自己的輪廓,忽然發現蘇文把他的袖口畫得有些卷邊——那是今早整理藥草時不小心蹭到泥土,他隨手捲起來的樣子。
“畫得真像。”沈硯把畫小心地夾進自己的《藤譜》,那裡已經夾滿了七州的藤葉信,有北州獵戶寫的“雪後藤架穩”,有南州船孃畫的“水上藤橋圖”,每一片都帶著不同的氣息。
“蘇文畫得細,”林辰的聲音從廊下傳來,他正坐在竹椅上編藤筐,蒼老的手指靈活地穿梭在藤條間,“當年你張爺爺編筐時,也是這樣,每根藤都要順著紋路走,急了就會斷。”
沈硯蹲在老人身邊,看著那些青黃相間的藤條在他手裡漸漸成形。林辰的指關節有些變形,那是年輕時在北州搬石頭砸的,當時為了搭臨時藤橋,他徒手搬開壓在藤條上的巨石,從此落下了病根。
“您看這樣編對嗎?”沈硯學著老人的樣子拿起藤條,卻笨拙地打了個死結。
林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傻小子,藤有藤性,得順著它的勁。你看這根,它想往左邊彎,你偏要它往右,不就擰巴了?”他伸手解開死結,指尖輕輕一挑,原本僵硬的藤條就柔順地繞上了主架,“待人也一樣,小滿跳脫,蘇文沉靜,得順著他們的性子來,才能擰成一股繩。”
沈硯看著重新舒展開的藤條,忽然明白為什麼七州的人總愛往百草穀跑——這裡的藤架能遮風擋雨,這裡的人懂得順著人心的紋路走。就像張爺爺當年收集七州的土,不是為了讓藤長得奇形怪狀,而是讓每顆籽都能在熟悉的氣息裡安心紮根。
午後南州的船孃來了,帶來一船新采的菱角,青嫩的菱角裝在藤編的筐裡,透著水鄉的清潤。“林爺爺,北州的馬隊托我帶話,說去年的藤甲在雪地裡特彆管用,想再訂二十套。”船孃擦著額頭的汗,遞過來一封北州的藤葉信,上麵畫著個穿著藤甲的士兵,正笑著向鏡頭揮手。
“讓他們把尺寸報過來,”林辰接過信,眼裡的光像曬暖的藤條,“小滿,你去記一下,彆忘了問清是給騎兵還是步兵穿,騎兵的藤甲要更輕便些。”
小滿蹦蹦跳跳地去拿紙筆,發梢掃過藤架,帶落一串露珠,正好滴在船孃帶來的菱角上,晶瑩剔透。
蘇文把拓畫遞給船孃,畫軸上還帶著淡淡的墨香。“這畫真稀罕,”船孃展開看了看,忽然指著張爺爺的剪影道,“這不是張老爹嗎?去年我爹還唸叨他,說當年要不是他送的藤籽,咱們南州的船篷早被台風刮爛了。”
“張爺爺說,藤是活的,能記著人的好。”沈硯接話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藤譜》裡的畫,“就像這株新苗,長大了也會記得是誰埋的土。”
船孃走後,沈硯和蘇文去翻曬藥材。陽光正好,曬穀場上鋪滿了七州的草藥,北州的黃芪、南州的茯苓、西州的甘草,氣息混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和諧。蘇文忽然指著遠處的山道,那裡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往上爬,背著個比人還大的藤筐。
“是北州的獵戶吧?”蘇文眯起眼,“這個月他第三次來了,每次都背著些山貨。”
沈硯望去,隻見那獵戶走到藤架下,小心翼翼地從筐裡捧出個布包,裡麵是幾顆飽滿的鬆子。“林爺爺,這是今年頭撥鬆子,給新苗當肥料最好。”獵戶黝黑的臉上帶著靦腆,“我爹說,當年張爺爺總留著最好的鬆子給他,現在該我們記著這份情。”
林辰接過鬆子,笑著往獵戶手裡塞了袋新炒的藤籽:“回去告訴老爺子,等新苗爬滿架,請他來喝藤葉茶。”
獵戶走後,小滿抱著記尺寸的冊子跑來,臉頰紅撲撲的:“沈硯你看,北州要的藤甲尺寸好奇怪,又寬又短,說是給傷兵用的,要特彆軟和。”
沈硯接過冊子,隻見上麵標注著“護腰藤甲”“護肩藤甲”,旁邊還畫著簡易的圖樣,顯然是為受傷的士兵設計的。他忽然想起張爺爺的《藤譜》裡寫過:“藤之韌,在能屈能伸,可做甲冑禦敵,亦可做軟褥護傷。”
“得用最軟的當年生藤條,”沈硯在冊子上批註,“編的時候多打幾個活結,方便調整鬆緊。”他抬頭時,看見林辰正望著那株新苗出神,陽光落在老人的白發上,像落了層雪。
“林爺爺,您在想什麼?”沈硯走過去。
林辰指著新苗旁的老藤:“你看,老藤會把養分讓給新苗,自己慢慢黃了也不怨。人也一樣,總得有人看著新苗長大。”他頓了頓,從懷裡掏出個磨得發亮的藤環,“這是你張爺爺當年給我的,說等有天新藤能擋雨了,就傳給能守住藤架的人。”
藤環上刻著細小的紋路,是七州的輪廓,像被藤條緊緊纏在一起。沈硯接過時,隻覺得入手溫潤,彷彿還帶著張爺爺的體溫。
傍晚時,小滿忽然驚呼新苗又長了一寸,沈硯湊近看,發現老藤靠近新苗的地方,果然有片葉子悄悄黃了,像在把陽光都讓給那抹嫩綠。他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不是誰取代誰,是老藤彎腰護著新苗,新苗記得順著老藤的紋路往上爬,一代代,把七州的暖,織成更密的藤架。
夜色漸濃,傳習處的燈亮了。沈硯把藤環放進《藤譜》,壓在蘇文畫的那張藤影圖上。冊頁間,七州的氣息、幾代人的溫度,都混在一起,像藤架上的晨露,雖小,卻能映出整個天空。
秋分的風帶著清冽的涼意,吹得百草穀的藤葉沙沙作響。沈硯站在穀口的望藤台上,手裡捧著一疊新收的藤葉信,指尖拂過葉片上的字跡——北州驛丞用鬆煙炭寫的“糧草已備,待藤甲護邊”,筆畫遒勁;南州船孃以藕汁炭書的“菱角熟,盼新架圖紙”,字跡溫潤;草原阿古拉大叔的羊油炭字“馬駒壯,藤田收籽滿”,帶著粗獷的暖意。
“沈先生,西州的獵戶又托人帶信了!”一個紮著總角的孩童舉著片白藤葉跑來,葉麵上用硃砂點了七個紅點,“他們說山裡的‘七葉一枝花’豐收了,按您教的法子用藤筐裝著,防潮又透氣。”
沈硯接過白藤葉,硃砂點在葉脈間像七星連珠,這是西州獵戶獨有的記號,代表“萬事順遂”。他想起去年教他們用藤條編透氣筐時,獵戶們粗糙的手指總被藤刺紮破,卻沒人喊疼,隻是咧著嘴笑:“跟著沈先生學本事,紮破手也值當。”
望藤台的欄杆上,掛著七串風乾的藤葉,每串七片,分彆來自七州。風過時,葉片碰撞發出“沙沙”的輕響,像七州的人在低聲交談。沈硯取下北州那串最底下的葉片,上麵是三個月前驛丞寫的“藤甲舊,需新結法”,如今對應的新葉上,字跡已換成“鎖龍結學成,謝沈先生親授”。
“該給七州回信了。”沈硯轉身往傳習處走,衣擺掃過欄杆上的藤葉,帶起一陣輕響。傳習處裡,蘇文正將新畫的藤架圖紙拓印成冊,每張圖紙旁都貼著對應的州府藤葉——北州的圖紙配橙藤葉,南州的配紫藤葉,西州的配白藤葉,遠遠望去,像一幅流動的七州地圖。
“沈硯兄,你看這懸索架的改良圖如何?”蘇文舉起一張拓紙,上麵的藤架節點用紅筆標出,“南州船孃說去年的架身有點晃,我加了兩道斜拉藤,應該穩當多了。”
沈硯湊近看,圖紙上的藤條走向流暢,像臨摹了老藤自然纏繞的姿態。“再把底層的浮力結改小點,”他指著圖中一處,“南州的水浪急,結小些能兜住更多蘆葦,浮力更足。”他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片橙藤葉,“北州要的護腰藤甲尺寸我記在這上麵了,你按這個畫樣,腰部多留三寸活結,方便傷兵調整。”
蘇文接過橙藤葉,隻見上麵用炭筆勾勒著簡易的腰甲輪廓,旁邊注著“用三年生軟藤,夾層墊蘆花”。他笑著往圖紙旁一貼:“有這葉為證,保準錯不了。”
灶房裡飄來藤葉粥的清香,小滿正踮著腳往陶甕裡撒新收的桂花。“沈硯哥哥,蘇文哥哥,林爺爺說這粥得用七州的水各摻一勺,才夠‘七州同’的味。”她手裡的木勺在七個水罐間穿梭,北州的雪水、南州的河水、草原的泉水依次入甕,激起細碎的漣漪。
林辰坐在灶門前添柴,火光映著他手裡的白藤葉,上麵是西州藥農寫的“冬蟲草長勢好,謝贈的保溫藤筐”。老人用指甲在葉邊掐了個月牙形記號,這是給熟客的回禮標記,代表“開春送新籽”。
“小滿,把這葉給西州的信使送去。”林辰將白藤葉遞過去,“告訴他們,保溫筐的藤條得選向陽坡的,經霜打過才更耐寒。”
小滿接過藤葉,像捧著件寶貝,蹦跳著往外跑。經過傳習處時,她瞥見蘇文正在畫新的藤葉信樣,便湊過去看:“蘇文哥哥,你畫的這隻藤葉小鳥真好看!給我也畫一隻唄?”
蘇文筆下的藤葉被剪成小鳥形狀,翅膀處留著空隙,正好能夾進信紙。“這是給中州藥材行設計的,”他笑著解釋,“老掌櫃說普通藤葉太素,想弄點新鮮樣式。”
小滿忽然靈機一動:“咱們給七州都設計不同的樣式吧!北州的做成箭形,南州的弄成船樣,草原的畫成小羊……”她拿起片橙藤葉,三兩下折成個小風車,“你看,風一吹還能轉呢!”
沈硯看著轉動的藤葉風車,忽然覺得這小小的葉片裡藏著大大的天地。七州的人用它傳信,用它記情,用它把相隔千裡的牽掛連在一起,就像“七州同”的藤,看似各自生長,根卻在地下緊緊相握。
傍晚,七州的信使陸續返程。北州的馬夫接過藤甲圖樣,小心地揣進懷裡,說要快馬加鞭趕回去,讓傷兵們早日穿上新甲;南州的船孃捧著懸索架圖紙,船頭的紫藤花映著她的笑,說要連夜教漁民們搭架;西州的獵戶背著裝滿新籽的藤筐,腰間掛著林辰回的白藤葉,說要把“開春送新籽”的訊息第一個告訴山裡的藥農。
沈硯站在藤架下,看著信使們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儘頭,手裡還捏著片沒送出去的白藤葉——那是給張爺爺的孫子的,上麵寫著“新苗已長尺許,待你來共飲藤葉茶”。葉邊被他細心地剪成了波浪形,像西州山裡的溪流,也像張爺爺當年教他認藥時,眼裡的溫柔。
月光爬上藤架,把葉片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無數封沒寫完的信。沈硯忽然想,或許不必追求把所有話都寫在葉上,有些情,就像這藤,默默生長,悄悄蔓延,七州的人都懂。
他轉身往傳習處走,灶房的燈還亮著,林辰和小滿、蘇文正圍著桌子分新炒的藤籽,笑聲混著藤葉粥的香氣,在夜色裡漫開。沈硯加快腳步,想把這溫暖的聲響,也寫進下一封藤葉信裡,寄給七州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