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恩怨十年劍 第164章 曲意逢迎
慷慨同僚,儘成刀下之鬼;苟且獨生,卻成座上之賓。
在平南王府的日子裡,率先歸附並被奉為軍師的西南官員越澗每天都要偷偷在房中擺一些香火祭品,麵向平南王強逼眾官員歸附的校場方向再三跪拜,才能使良心稍得安寧。
祭祀完畢,越澗便走出房門,穿過幾處高堂大院,來到王府一角的一間清幽客房。
此處看管很嚴,隻因這裡關押著一位名滿天下的大人物——禦史於文正。
越澗每天都走到這裡來,侍從們也見怪不怪,畢恭畢敬地打幾聲招呼,任由他走進院落,去見那客房的主人。
在這裡,他日複一日的重複著他的工作——勸降。
初時,平南王會派人竊聽越澗與於文正談話,無非是越澗曉以利害,妄圖說服於文正,卻被於文正破口大罵而出。
久而久之,竊聽的人也覺厭煩,便不再理會了。
越澗卻不厭其煩,日日來此,儘管每次都被於文正罵的狗血淋頭,狼狽不堪,卻也沒有絲毫生氣倦怠。
侍從們見得多了,也都暗地裡都笑他沒骨氣,日日前來討罵,反而在心中對寧死不屈的於文正暗暗佩服。
咚咚咚……
越澗輕輕扣響關押於文正的客房的木門。
「你走吧!今日懶費唇舌,不想罵你。」屋內傳來一個聲音。
越澗並不識趣,厚著臉皮推開房門,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可惜,不管他笑得如何卑微,如何好看,都不會得到回應:那位名滿天下的朝廷大員始終背對著他,甚至不願意看他一眼。
越澗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看著於文正單薄的背影,將雙手合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儘管這一動作並不會被背對著他的於文正看到。
「於大人……」越澗終於開口了。
「何須多言,」於文正沒等他開口,便出言打斷:「我態度已經明瞭,寧全節而死,絕不苟且偷生。」
「死?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不知為何,越澗突然跪倒在地,深深磕了一個響頭:「於大人,我治學之時,也曾一腔血勇,視您為榜樣。可入仕以來,隻見這朝廷暗流洶湧,奸臣當道,似您這等清流之士,也隻被安排了個巡邊禦史的虛名,名為代皇帝巡邊,實同發配。如此朝廷,值得我們效忠嗎?今平南王欲清君側,除奸佞,何不投之,廓清朝堂,共圖大計?」
「人雖死,而精神不滅。若人人畏死而偷生,天下儘皆苟且偷生之徒,將無捨生報國之士。天下雖大,骨血不存,留皮肉何用?泱泱大國,何以屹立於群狼環伺之中,異族窺探之下?」
說話時,於文正慷慨激昂,正氣凜然。
他隨即道:「朝廷雖有奸佞,然朝堂之中,不乏死諫之士;邊關要塞,屢出忠勇將才;江湖之野,民皆心向一統。如此種種,皆因本朝氣數綿延未絕。平南王逆天行事,以』清君側,除奸佞』為自己張目,實則欲割土自立,進圖中原。」
頓了一頓,於文正更進一步,指出平南王行為的本質:「朱昊祖為擴軍備戰,與朝中奸佞小人陰相勾結,搜刮民脂民膏以賄賂達官;養寇自重,視西南百姓如同草芥。今興兵犯事,使天下百姓陷於戰火;割土裂邊,徒增異族虎狼之心。食君之祿,生謀反之心,是為不忠;一己之私,而使生靈塗炭,是為不義。如此不忠不義之徒,我恨不得生啖其肉,豈能委身事之?」
言畢,心中憤恨難平,又罵越澗道:「汝等小人,惜身顧命,安敢妄言大義?如此為虎作倀之徒,助紂為虐之輩,有何麵目麵對校場寧死不降的忠臣之魂,義士之血?」
越澗經如此痛罵,氣血翻湧,心緒難平。
他站起身來,力爭道:「西南官員,並非皆如大人所言。人固有一死,死又何懼?可那些死去的官員得到了什麼?除了一個忠義的名節,還能得到什麼?當日平南王校場謀反之時,威逼眾官,安永峰倒是堅守氣節,拒不投降,結果呢?不僅被殺,還連累一家老小,儘喪於平南王屠刀之下。可憐他那妻子,懷胎九月,也難逃一死。」
說著話,竟然有滾滾熱淚自越澗眼中流出。
「唉!」於文正歎了一口氣,隨即說:「如此忠義之士,必為上天所感,被天下百姓萬世傳頌。」
「可是,這不值得啊!」越澗道:「他所任職的地方,很快便被平南王親信接管,照收賦稅,盤剝更甚。百姓受苦,怨聲載道。其餘血染校場的官員,儘皆如此。」
於文正始終背對越澗,大手一揮,道:「我心意已決,勿複多言。」
越澗見勸之無果,默默轉身走到門前,卻未向平時那樣出門離開,而是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見無人竊聽,便將房門輕掩,回身走到於文正麵前,鞠了一躬,道:「大人。」
於文正也未料到他竟去而複返,見他走到麵前,又背轉身去,不願看他。
「大人,」越澗再拜道:「請允許我為大人說一個故事。」
「多年以前,曾有一青年,自視學富五車,欲收拾行囊,進京趕考。途經黎縣,遇四惡霸當街行凶,欺淩婦女。那青年憑借一腔血勇,挺身而出,無奈身單力孤,被痛毆一場,遍體鱗傷。青年氣之不過,告上官府,奈何四霸與當地官府私相勾連,構陷青年,押入大牢,欲處以極刑,殺人滅口。」
越澗說到此處,若有所感,頓了一頓,方纔繼續自己的故事:「幸而青年所救之婦,乃一富商家中女眷。此富商經逢大變,家道中落,逃難至西南黎縣,未想虎落平陽,竟被群犬所欺。得知青年際遇,不惜斥重資賄賂官員,才救了青年性命。在獄中之時,青年感慨良多。後進京趕考,一舉中第,自請入西南偏遠之地為官,將黎縣長官與惡霸一舉鏟除,除一方豪強,得百姓擁戴。」
「我不懼死,但當死得其所。」越澗講完故事,總結道:「那青年得機遇不死,才能鏟除豪強惡霸,還百姓太平。若是當時身便死,又有何益?」
「你是說校場官員的死沒有意義?」於文正被越澗激怒了:「那是忠臣之血,其氣節必將傳於後代,流芳百世。」
「傳於後代,流芳百世,然後呢?」越澗提出了他的疑問:「若西南忠臣良將儘皆一死了之,西南將完全被平南王所控,誰能製之?死不足懼,可如今國未破,家未亡,一死以全名節固然壯烈,然苟全性命,忍辱負重未必便比死容易許多。惟有留此身軀,忍一時之辱,背一時罵名,隻要心向家國社稷,方能相機行事,再圖報國。初心不改,雖一時折辱屈膝,亦大丈夫也。」
於文正聽到越澗這番話,突然轉身,眼睛盯著這個他無數次痛罵並為他的行為感到不恥的「投降派」,似乎要重新審視這個人。
「難道?」於文正心有所想,口中卻不發一言。
他要等越澗自己開口。
「於大人,」越澗三拜於文正,終於說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當日校場之時,我不忍百官紛紛慷慨赴死,故此當先作歸附之狀,以絕眾官激昂之心。於大人是我等為官榜樣,朝廷清流,自當巧動唇舌,曉以利害,儘力保全。」
「可我們這般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次,於文正沒有罵他。
「有意義,」越澗道:「西南百姓苦平南王久矣,眾官受脅迫而歸附,隻是權宜而已。此刻,隻需一有聲名威望之人振臂一呼,眾官必然倒戈,百姓亦當呼應,幾日之間便可拉起一支浩蕩民軍,與朝廷南北呼應,夾擊平南王軍,可獲全勝。」
說罷,越澗向前一步,對於文正道:「於大人,此人非你莫屬啊!」
於文正聽了越澗的一番描述,卻無半點興奮之色,隻歎道:「此事固然可成,但你我二人如今俱在平南王府之中,身不得脫,如之奈何?」
「大人不必多慮,我忍辱多時,隱藏真心。既然今日敢於表露心跡,事情定是早有轉機了,」越澗顯得胸有成竹,並靠近於文正耳朵,輕輕言語道:「隻是還需委屈於大人,假意聽勸歸附,方能便於行事。」
見於文正點了頭,越澗這才放心離開。
越澗一路匆忙,急奔回自己的房間,剛一開啟房門,卻見屋裡多了兩個人影。
越澗定睛一看,認清來人,急忙將房門緊緊關上,納頭便拜道:「恩公,幸得你來,於大人有望逃生了。」
「多年以前,你先救我家中女眷,我才救你性命,兩相抵消,互不虧欠,談何恩公之說。」桌前坐著的,居然是扮作歸雲山莊管家的風萬千,客套完畢,他繼續說道:「我對朝廷和皇帝都沒有好感,之所以趟這趟渾水,不過是受朋友之托罷了。我是商人,雖不談忠心,卻不得不講義氣!」
越澗雖覺此話不妥,卻也知對方是江湖閒散之人,沒必要以忠君辯之。
但他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平南城乃西南堅城,如今平南王雖北征未歸,但此城外有七百守城之兵,內有三百狼衛護持。營救之事,可否萬無一失?」
「這世上從未有萬無一失的事情,」風萬千哈哈大笑,直到他發現越澗臉色突變,才漸漸停住笑聲,告訴越澗:「放心好了,雖不會比當初救你容易,卻也可保於文正無虞。」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越澗聽到風萬千的保證,放心了許多,可還是自言自語道:「王城救人,凶險萬分,若真是萬不得已,我寧願犧牲自己,也要護於大人周全。」
言畢,風萬千縱身一躍,從窗戶奔走,隱遁於給他本人和鐵筆賬房楚逍遠休息的客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