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恩怨十年劍 第310章 刀贈英雄
駿馬隨佳偶,寶刀贈英雄。
老馬識途,離開京城獨自回家的駿馬紅鴦帶回竹林中的,除了那把跟隨項人爾征戰多年的抗倭刀「巨鯊」,還有一封項人爾留給李詩詩的絕筆信。
李詩詩展信細讀,心緒難平。
信的第一行字是:詩詩吾妻,卿卿如晤。
兩行清淚自李詩詩的眼眶滑落,夫君項人爾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仿如昨日。
她接著向下看去:
詩詩吾妻,卿卿如晤:
此番進京,凶難險阻,九死一生。
若未歸,則必死。
萬莫赴京中尋我屍身,以免節外生枝,徒遭橫禍。
家與國,兩難全;情和義,挑一肩。
抗倭數年,豈忍因一己之私而罔顧國家之危,使百姓再陷於倭寇鐵蹄之下?
故割兒女之私情,以使百姓愛其所愛,免遭離亂之苦。
欲舍此身軀,以死諫言,伸大義於天下,以求鋤奸斬佞,複用忠良,拒倭寇於國門之外,守萬家於疆域之內。
一腔熱血,滿腹忠肝,無悔無畏,唯獨,唯獨有愧於你。
十載守孤城,相隨行千裡。
深情厚誼,今世恐難償還,來生必當有報。
夫:項人爾
李詩詩從駿馬紅鴦身上將絕筆信拿出,一字一句看過之後,手中的信紙卻早已被淚水濕透。
待將眼淚哭乾,李詩詩纔去屋裡尋了幾件丈夫的舊衣,於籬笆院中立了一座沒有屍身的衣冠塚,隻求日夜相守,寄托情思。
項人爾身死之後,李詩詩本已心灰意冷,了無牽掛。
一日,她忽聞倭寇捲土重來,再奪海波城,複侵東南,以致人心惴惴惶惶,百姓寢食難安。
李詩詩知夫君項人爾將平倭蕩寇視作平生之誌,不忍丈夫白白犧牲,使一腔熱血付諸東流。
她承夫遺誌,散儘家財,窮極人力,搜山檢海,方纔找到戚弘毅的行蹤。
因此,便有了渡口的那一幕。
看著項人爾的墳塋,戚弘毅淌淚不止,心中憤恨難平。
忽的,戚弘毅竟麵向墳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戰友之情大於天。
血染沙場中,淚灑將軍麵。
陳忘等人麵對此番景象,亦默不作聲,低頭閉目,靜靜地為項人爾哀悼。
哀默寂靜之中,突聞一聲刀鳴。
眾人頓時警覺,循聲而望,竟是李詩詩忽然伸出手,猛地拔出了插在丈夫墳塋之側的那一把抗倭刀。
「詩詩姐」,
「李姑娘」……
看著李詩詩提刀在手,眾人一片驚呼,生怕她因傷心過度,做出什麼難以預料的事情來。
然而,此時此刻,李詩詩卻顯得分外鎮靜。
她將長刀一橫,持在手中,隨即麵向戚弘毅,開口道:「將軍,夫君帶我離軍隱居之後,常常懷抱此刀長籲短歎。每念及舊日軍中袍澤,便言此刀乃將軍昔日鑄造,贈予夫君,專門用來克製倭刀,未曾想倭寇未絕,此刀竟先無用武之地。每念及此,夫君往往神情落寞,滿腹憂愁,似英雄氣短,若壯誌難酬。」
言及此處,李詩詩閉目凝神,似在追憶往事。
待將一雙美目睜開,李詩詩竟「撲通」一聲,跪倒於戚弘毅身側,並雙手奉刀至戚弘毅身前。
她高聲呼道:「詩詩隻恨自己是一介女流,不能代夫君上陣殺賊。今願承夫遺誌,還此抗倭刀於戚將軍,隻盼將軍能攜此刀於沙場之上,平倭蕩寇,了卻夫君生平之誌!」
戚弘毅本在墓前祭拜,見此情形,急忙伸出雙手,扶李詩詩起身之後,才從她手中接過那一把抗倭刀。
戚弘毅持刀在手,向李詩詩承諾道:「項夫人請放心,戚某定以此刀斬斷倭酋之首,以告慰袍澤兄弟在天之英靈。」
祭拜罷,李詩詩留幾位好友用飯,談及一路經曆及項人爾生平之事,又引得無限唏噓感慨。
眾人皆恨朝堂晦暗不明,皇帝親佞遠賢,致使奸臣當道,忠良無路,內有憂患,外伺強敵,北地胡人虎視眈眈,西南藩王擁兵叛亂,就連承載倭寇那樣的蕞爾小國,都敢遠渡重洋,來犯東南。
更為諷刺的是:當此世風之下,戚弘毅率堂堂之陣,正正之師,平倭蕩寇,安定東南的大義之舉,竟需用貪財行賄的方式,方得讓朝中權貴免於掣肘,使自己的抗倭之誌有些許用武之地,更遑論宵小之輩隻需小施謀略,便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黜一代名將,殺敢諫忠良。
鳥儘弓藏,兔死狗烹。
在朝中佞臣眼中,名震東南的戚弘毅戚大將軍,也不過是好用一些的良弓走狗而已。
此番戚弘毅起複,重掌軍事,不過是因為倭寇捲土重來,為防止事情不可控製,權貴急欲用戚弘毅儘除倭寇,來掩蓋其通倭之罪罷了。
蕩寇有力不表其功,平倭不利必彰其過,用之即來,不用則棄。
權貴們躲在後方鑽營取巧,那些磨人心智的本事,倒是用的滾瓜爛熟。
浸淫官場多年,戚弘毅當然明白這些蠅營狗苟。
可是,明白又能如何?
戚弘毅明知自己不過是奸佞眼中的良弓走狗,卻彆無選擇。
不,也許有的選。
他大可以養寇自重,擴大兵權,反逼朝堂,清君側,除奸佞。
可這樣做了,豈非要縱容倭寇橫行鄉裡,魚肉百姓?
若如此,東南百姓何辜?
若如此,他與朝中奸佞何異?
戚弘毅仍記得當初辭官將行之時,東南百姓沿街相送,自己曾當著他們的麵豎劍立誓:今我留劍於此地,若倭寇再犯東南,我即便孤身一人,也必來此取回寶劍,抗敵平倭,不負眾望。
他怎麼忍心違背當初的錚錚誓言?
又怎麼忍心百姓們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剿除倭寇,還東南百姓太平安寧。
戚弘毅決心已定,必當臨危受命,一往無前。
倭寇們的末日即將到來。
很快,竹林中的簡單一餐便用完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相隨一路,便是有緣有份,可人各有其道,總有離彆之時。
陳忘等人慾向北行,至墨堡送楊延朗母子團聚,而在此之前,會經過桃源村。
據陳忘所言,他的師父正在此處隱居。
十年前的那些恩怨故事,似乎逃不開陳忘那個從未聽聞過的所謂「師兄」,若師父尚在人世,正好借機一問究竟。
戚弘毅則向南,入寧海衛,先攻海波城,再渡聞濤島,平寇東南。
相隨而來的白虎堂沙不遇及玄武門孔雙索亦相隨而去,以海鯊幫和玄武門的力量,補充寧海衛水軍的缺失,以求全殲倭寇,不容一人逃脫。
李詩詩獨守小院,目送兩撥人先後離去。
竹林小院之中,隻剩李詩詩一人,紅鴦一馬,孤墳一座。
關閉竹門,回看小院。
竹屋儼然,果樹環繞,菜畦齊整,雞鴨成群……
這一切,都是項人爾用雙手一點點打造而成。
是他留給她的溫柔。
李詩詩抱緊懷中的錦衣刀,似乎那刀身上還殘留著他的溫度;李詩詩摸了摸脖子上的白玉小魚,似乎那上麵還留有他的一縷殘魂。
提筆蘸墨,李詩詩展開一方宣紙,書以寄情:
萬物有靈,草木含情。
新屋剛成故人離,唯有寒蛩鳴。
當時音容笑貌,曆曆心間,過眼散作煙雲。
而今草木寂,孤墳立,惟願長相守,卻總長相離。
料天妒有情,離多聚少,不教人終老。
願禱輪回廟。
前世遇你,今世逢你,來世還是你。
宣紙墨跡未乾,李詩詩又取來一支火折,將之燃為飛灰,祭在靈前。
駿馬紅鴦似也觸景生情,一步一傷懷,緩緩踱步到李詩詩身邊,用腦袋輕輕地蹭著她的身體,試圖給予主人些許安慰。
李詩詩溫柔地抱緊了馬脖子,湊到那馬兒的耳邊輕輕耳語道:「紅鴦,這一世,咱們就在這裡等他,好不好。」
紅鴦似有靈性,點了點頭,自鼻中噴出一團白霧,在陽光下升騰又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