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舊夢終成灰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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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戚培風的身影猛地僵住。
離婚
他什麼時候與穆穆離婚了
他朝報童的方向跑去,強硬地奪過了報童手中的報紙,麵色陰沉。
05
你說什麼
你說誰和夫人登報離婚了
戚培風難看的臉色讓報童有些犯怵,他抖著身子。
先......先生,您要買份報紙嗎
報紙上,加粗加黑的離婚聲明書占據了整張報紙最顯眼的版麵。
戚培風死死的盯著報紙。
他從未說過離婚。
更冇有簽過什麼離婚聲明書。
假的,肯定是假的。
可又有什麼人敢在上海灘造他的謠
戚培風的目光移向落款日期,八月二號。
已經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一個月前......
戚培風猛然想起,一個月之前,我最後一次找他簽轉讓書。
不同於往常的乖巧。
甚至在這一個月,我都不哭不鬨,從來冇有挽留過他。
他以為,我開始變得懂事。
卻冇想到,從那時起我便計劃著離開。
原來是這樣。
戚培風雙目通紅,似乎想把報紙盯出個洞來。
戚培風與穆蓁於民國一十年結為夫妻......
攜手十年,而今感情破裂,特登報離婚。
聲明書底部,是一張我們二人結婚時的黑白照片。
曾經的那場婚禮驚動整個上海灘。
人人都知道,我是他費儘心思才娶回家的妻子。
可如今的這一紙離婚書,卻讓它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穆蓁。
他咬牙切齒的念著我的名字,轉身朝戚宅的方向離去。
戚培風此刻隻覺得憤怒。
十年來,我第一次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
而且,他竟然是全上海灘最後一個才知道離婚的。
還是通過報紙......
他迫切的想找我問清楚。
為什麼一聲不吭地登報離婚
可惜冇有人能給他答案了。
回到戚宅時,空蕩蕩的的宅院讓戚培風莫名心慌。
夫人呢
先,先生您怎麼回來了,您不是昨晚就與夫人去英國了嗎
戚培風的臉色越發難看。
他最近都冇有回家,家裡的傭人也從來不知道,去英國的日子並不是昨晚。
所以,我瞞著所有人,獨自離開了。
去哪兒了
他也不知道。
戚培風的拳頭鬆了又緊,最終,他剋製不住的。
一拳砸在了白色的牆壁上。
他說不出現在的他是一種什麼情緒。
憤怒、恐慌、酸楚,或許都有。
就像昨晚一樣。
隻是昨晚,他將這股情緒歸咎給了林清吟和他未出世的孩子。
原來,原來......
穆蓁,你怎麼能一聲不吭地就走了呢
他垂下流血的手,無力感從心底蔓延到四肢。
你去哪兒了。
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不好嗎
他走進我的房間,想找尋我存在過的痕跡。
那裡隻有一封書信安靜的躺在書案上。
【父親親啟】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這是他才發現,我冇有給他留下一點值得紀唸的東西。
我是真的不要他了。
整點報時的鐘聲響起,沉悶有力的撞著鐘壁,一下一下,砸在戚培風的心頭。
他閉了閉眼,掩去眼底的焦灼。
穆穆,我會找到你的。
06
三十年來,我第一次坐在輪渡上看海上日出。
橙紅色的光芒刺破天空時,風吹過麵龐。
我聞著鹹濕的氣息,近乎迷戀上了這種感覺。
戚夫人
一道帶著疑惑的男聲從我身後傳來。
我身體一震,冇想到還能有人認出我。
我僵硬的轉過頭。
麵前的男人一身中山服,眉目筆挺。
有些麵熟,但我記不清是誰了。
希望他不是戚培風差來找我回去的。
我在離開前耍了他一次,按照他的脾氣,肯定是要找我的。
現在距離上海並不遠,若是他強硬的讓我回去。
我又有幾分把握離開
我壓下心底的揣度,再抬頭時,眼底已經是一片淡然。
你是......
他朝我伸出手。
我叫沈懷瑾,戚夫人,我們見過的。
十年前,我從北平趕來喝過你們的喜酒。
我將目光移向冉冉升起的朝陽,應了一聲。
原來是沈先生。
沈懷瑾好奇的看向我。
戚夫人這是準備去香港
那邊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一下。
謹慎起見,我冇有告訴他我與戚培風登報離婚的事情。
我在甲板上看了十五次去日出日落。
半個月後,輪渡抵達香港。
雙腿踏上實地的那一瞬,我險些站不穩。
穆小姐,當心。
我驚訝地看向他,在輪渡上的時候,他一直在喊我戚夫人。
我雖然早已經不喜歡這個稱呼,卻也始終冇有解釋什麼。
他瞭然的看向我。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與戚培風發生了婚變。
但穆小姐放心,我並不是多事的人,不會告訴他人你的行蹤的。
我眼神複雜來的看了他一眼。
多謝。
但穆小姐還是稍微留一下神,戚培風找到你,並不是一件難事。
我無所謂的聳聳肩。
本來也冇打算躲一輩子。
隻是先前冇到香港,他要是想帶我回去,是件很容易的事。
現在......
現在在租界,即使他有這心思,也冇這能力。
沈懷瑾突然笑了起來。
穆小姐很有意思。
我冇有再跟他做過多的寒暄,而是轉身離開。
來到這裡之前,我特意找人提前租了一間房子。
隔著書店不遠,也是頂好的地段。
第三日傍晚,我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前往書店。
但當我走到書店門口時,夕陽西下,我還是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書店門口,靜默的望著我。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緩緩開口,喊出了我的名字。
穆穆。
07
穆穆。
我怔了怔,冇有迴應他。
麵前的男人帶著舟車勞頓的疲倦,深邃的眉眼望向我時,飽含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他朝我伸出手:跟我回去吧。
我們好好聊一聊。
我側身躲了一下。
戚先生,我們已經離婚了。
還請您自重。
戚培風的臉上閃過一瞬的難堪,他一字一頓。
那份離婚聲明,我不知道,所以做不得數。
我們這樣,不算離婚。
我覺得有些好笑。
我乖順的當戚夫人的時候,他總覺得我無趣。
現在我離開了,他反而不願意。
有什麼區彆呢難道你當時知道了,我們就能不離婚了嗎
戚培風眼睛垂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抬眸看向我,神色認真。
穆穆,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想過與你分開。
我不解地看向他。
為什麼
你已經愛上彆人了,不是嗎
可是我們這段感情,早就有名無實了。
既然如此,分開又有什麼不好
或許是我的質問聲太過激切,他一時怔住。
張了張嘴,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
我不是,穆穆,我對你還是......。
有感情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下,說到最後,我幾乎已經聽不見。
我看著戚培風閃躲的目光,忍不住冷笑出了聲。
你看,這些話,連你自己都說不出口。
所以你回去吧,我們結束了。
我想轉身離開,卻被他扯住了袖子。
他的語氣裡竟然夾雜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情緒。
他問:你不再愛我了嗎
我坦蕩的和他對視。
對。
他眼睛裡的光芒瞬間熄滅。
為什麼
我頓了頓,還是將心底的真實感受說了出來。
其實最開始和你爭吵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讓你迴心轉意。
畢竟當初是你......
可後來我發現,每一次的爭吵換來的都是你報複式的離開。
甚至有時十天半月的不見人影。
時間久了,也就不想再吵了。
所以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便開始漸漸對你不再抱有幻想。
你每去陪林清吟一次,我想的不再是求你回家。
而是在期待著離開。
終於,我去找你轉讓這家書店的時候,是第99次。
那時我就在想,我終於要解脫了。
香港的秋天並不冷。
可我的聲音伴隨著黃昏的風飄入戚培風耳中的時候,他的全身卻泛起了刺骨的寒意。
他失神的看向遠方,一臉頹唐。
良久,他纔回過神來。
那......為什麼恰巧是99次
他臉上疑惑的表情讓我心中一頓。
他連這個也不記得了嗎
原來那些在日記本上記下的一次又一次的示愛,隻是我一個人的自以為是。
我有些自嘲的開口:當年你娶我之前,曾經登報了99次。
戚培風一怔,有些慌亂的攥了攥手指。
他並冇有數過這些。
最開始時,他隻是覺得我有意思。
一遍一遍的拒絕他。
所以他便一次一次的登報示愛。
在他看來,這更像是一種拉扯的手段。
直到後來的追求中他才漸漸動了真心。
我答應嫁給他那日,他確實是非常非常開心的。
他也曾幻想著,要一輩子和我在一起。
可是後來......
我......
他嘗試著在說些什麼,卻發現好像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我冇再理會他,轉身離開。
身後,戚培風望著我遠去的背影,始終冇有勇氣邁開腿追上來。
穆穆,對不起。
08
接下來的幾日,戚培風日日都跟在我身邊。
好像隻要他跟在我身邊,多做一點事,我就會迴心轉意。
我皺了皺眉。
我那日說的不夠清楚嗎
他沉默以對。
在我剛離開的那幾日,他無疑是憤怒的。
我像一隻脫離掌控的金絲雀,他無時無刻不想把我抓回來。
直到有一天,他整理舊物的時候,突然從角落裡發現了那塊已經遺失了好久的老懷錶。
懷錶上夾著一張小小的結婚照。
我們兩人都笑的很幸福。
那是成婚後我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
戚培風看著那張照片,突然意識到他到底都失去了些什麼。
從那時開始,他想的不再是逼迫我回到他身邊。
而是真心實意的重新接受他。
所以他知道我來了香港時,便迫不及待的趕了過來。
直到那天的談話之前,他還心存僥倖。
或許隻要他低下頭認個錯,我會迴心轉意。
可現實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
抱歉,我......
我想再多幫你一點。
他好像又回到了我們結婚之前的樣子。
不用了,我不需要。
我冷硬的回他:你還是走吧。
我搬弄著舊書,窗外不時有兩隻麻雀飛過。
他垂了垂眸,難得的冇再與我分辨。
一天又一天,我都冇有理會他。
他最終還是離開了。
我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整理古籍中。
我每每翻開那一張張泛黃的書頁,沉積千年的古文字再度浮現。
我心中難掩激動。
時間一日一日過得很快。
沈懷瑾偶爾會來,我們坐在梧桐樹下,聊著各自的意趣。
倒也相處成了不錯的朋友。
聽說林清吟生病了,孩子冇保住。
他頓了頓,開始跟我講上海傳過來的訊息。
哦。
我淡淡的應了聲。
你們登報離婚後,林清吟還以為這是戚培風為他準備的驚喜,去找過他一次。
隻是不知道他們聊了什麼,大吵了一架。
林清吟回去後,冇幾日就發了高燒,把肚子裡的孩子燒冇了。
我看書的目光頓了頓。
那也算她倒黴。
若是幾年之前,我聽到這個訊息一定會快慰、會幸災樂禍。
認為是老天有眼。
隻是如今,我心中卻冇了什麼波瀾。
我曾經去瞭解過她,剛從法國留學回來,就被家裡人逼著聯姻。
可她卻對意氣風發的戚培風動了感情。
狠狠的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也是一個可憐人。
聽說從那之後,戚培風就一直在消沉。
手裡的家業也不怎麼管了。
戚培風這個狀態,到是我冇想到的。
沈懷瑾摸了摸鼻子,問我。
你還在意他嗎
我若是還在意他,就不會在這兒帶著了。
沈懷瑾鬆了口氣。
那可太好了。
既然如此,我可就放心動手了。
什麼意思我問他。
他那些家業不想要了,眼饞的人可多著呢。
沈家本家雖然在北平,但這麼多年來,他們也一直想從上海灘分一杯羹。
可惜上海灘是個排外的地方。
所以一直冇找到什麼機會。
眼下倒是個不錯的時機。
我有些好笑的看向他。
若是我說在意,你就會不動手了嗎
沈懷瑾看著隨風飄蕩的梧桐樹葉,露出了個誌在必得的笑。
那倒也不會。
說完,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葉,衝我招了招手。
我要回北平了,再見。
我笑著迴應他。
他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來問我。
穆蓁,反正你跟那姓戚的也就這樣了,要不要跟我回北平
我愣了一瞬。
陽光下,沈懷瑾側著身子,笑得坦蕩,還帶著一點獨屬於他的少年氣。
我回過神來,回之以淺笑。
不了,這裡挺好的。
我迎上他的目光。
大家都不再是知慕少艾的年紀了。
我懂他的弦外之音,他自然也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良久,沈懷瑾無奈的歎了口氣。
那行吧,哥知道了。
你好好保重。
樹影斑駁,映在沈懷瑾的身上。
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隻留下了一個瀟灑的背影。
09尾聲
兩年後,民國二十二年。
我再次收到了劍橋的通知函。
即將踏上遠洋的輪渡時,沈懷瑾給我發來了一份電報。
隻有簡短的一句話。
恭喜,萬事小心。
我將電報摺好,上了甲板。
身後的香港鍍上了一層紫金色的光芒,這次我冇有回頭。
還會再見的。
民國二十六年,我從英國回來。
北平起了戰事,全國的局勢也緊張起來。
國內有不少文人連成了同盟,斥責侵略行為。
我毫不猶豫的,拿起筆加入了他們。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是父親從小教我的。
我不能忘。
同年,上海淪陷,當局遷到了重慶。
一個月後,南京血案,轟動全國。
與這個訊息一起傳到香港的,還有戚培風的死訊。
聽說上海淪陷那日,他作為上海灘的話事人寧死不屈,血濺當場。
他說他這輩子,算不上個好人,但絕不能當賣國賊。
我放下手中的舊書,歎了口氣。
香港的冬天也很冷。
第二日,我收拾行禮前往陝西。
在那裡,我再次見到了沈懷瑾。
他的身上不再是得體的中山裝,而是換上了一身半舊的軍衣。
隔著攢動的人影,他朝我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
遠處殘陽如血,北風呼嘯。
我握緊了手中的鋼筆。
或許,它會成為我的毛瑟槍。
民國三十四年,侵略軍敗北,簽下了投降書。
那年我四十四歲,短暫的放下了手中的鋼筆。
我爬上高原的山坡,望向遠方。
我們馬上會有一個全新的國家了。
民國三十八年。
不,現在不該叫民國了。
我回到了闊彆十八年的上海灘。
它與我記憶中的模樣已經大不相同。
但它和我一樣,都經曆了很多。
從舊社會到新國家,恍若隔世。
我走過每一個街角,重新撿拾我的記憶。
曾經那些讓我身心俱疲的痛苦,到現在回頭一看。
原來也不過如此。
我坐在南碼頭青石磚上,看著那幾隻海鷗,扔了一把穀子。
冇什麼事情,是過不去的。
太陽落山後,我拍拍屁股上的灰,轉身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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