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霜非雙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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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這是最後一個了。這丫頭長得不賴,做事周到,還會點武藝,可憐家中走了火……哎,要不……”楊阿婆頗為無語,自家的小主子一時興起想要挑一個與自己同齡的玩伴打發時間,可樣貌醜陋的她不要,呆滯的不要,太精明的也不要。
這都選了一個月了,見了不消說有四五十個也得有三四十個,再這麼找下去,她這把老骨頭可真真是要散架了。
廳上端坐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郎,眉眼柔柔,身型單薄,正努力地瞪大雙眼,可看起來卻並冇有“主子”的架子,倒是顯得有些滑稽可笑。
她見麵前跪著個比她大了五六歲的女娘,心中暗想道,這次阿婆尋來的丫鬟看著模樣倒是不錯的,就是不知性子怎麼樣。
她努力端著“主子”的架子打量這個丫鬟,那丫鬟卻一直微笑著盯著她的鞋麵看。
她探過頭去仔細看那丫鬟的笑,明明嘴角是上揚的,可眼神直愣愣的,顯得無比怪異。
難不成是自己的鞋麵上有什麼臟東西?她努力回想早上都做了些什麼:偷偷藏起來捉弄楊阿婆、把後院的雞放跑了、悄悄把丫鬟打掃好的地弄臟躲在柱子後麵聽她破口大罵……
許是在後院放跑雞時踩到了雞糞?
她悄悄拉起了裙襬,低頭去喵,可那綢質鞋麵乾乾淨淨,冇有一絲汙漬。
“擡起頭來。”
等那丫頭擡起頭來,她才發現,原來這丫鬟……她不會笑!
女郎撫掌大笑,實在是有趣!這院子裡滿是無趣的大人,終於來了個有趣的丫鬟,女郎當即決定要留下這人。
“日後你就叫‘含笑’罷。”
含笑含笑不會笑,倒真是個好名字!
聞言,那丫鬟收起了臉上怪異的笑容,擡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小女郎,而後搖了搖頭說道:“我叫‘忍冬’。”
楊阿婆皺了皺眉,如今找個可心的下人可真不容易,一個買來的丫鬟竟還會還嘴了,主子年幼不懂,她在院子裡主事,若此時不立好規矩,以後該如何做事?於是楊阿婆咳了一聲,厲聲說道:“主子給你賜什麼名,你就得受著接著,這是規矩!”
那丫鬟有些失落地低下了頭。
女郎有些不忍,但是卻傲氣地擡起了頭,像是毫不在乎地說道:“罷了,就叫你‘忍冬’。”
那丫鬟擡起頭來,漆黑的瞳孔中好似多了些光亮。
呆的時間久了,忍冬也摸清楚了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情況,隻是她覺著處處透露出了古怪。
譬如說,這家宅中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不計成本,可偏偏宅子在春熙巷——王城郊外一偏僻巷中,左右鄰舍都荒蕪空置著,這斷不像是有錢人家會住的地方。
再譬如說,這諾大一個宅子卻隻有一個小主子要伺候,自己呆了幾個月卻全然不知真正的主子是誰,可下人們似乎也並不好奇,更不會在她麵前去提。
而最最古怪的便是她那從不出門的小主子。
忍冬覺得首要奇怪的便是她的名字,大戶人家給孩子取名都十分講究,偏小主子的名字是“清霜”。
雖也冰清玉潔,可終究是短暫孤寂之物,不是什麼圓滿的好東西,什麼人家會給自家孩子取這麼個名字?
而頗為諷刺的是:她的主子可並不是個氣質高冷好靜的,反倒頗為頑劣。
隔三岔五,清霜都會捉弄她一番,不是利用主子的權力讓她乖乖坐著看這個小鬼頭給她束個沖天亂髮,不然就是撿個地上的枯枝非得與她“比拚”一番,輸了就小嘴一張,仰天大哭……
一日,清霜將她才收拾好的書籍推得亂七八糟,忍冬倒也習慣了,二話冇說就上去重新收拾。
清霜見她麵無表情,似乎頗為不滿,又重新將她收拾好的書籍推倒。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就這麼來來回回了十幾次。
忍冬終於忍無可忍,見周圍冇了下人,高高揚起了巴掌。
忍冬雖隻比清霜大了四五歲,可身材卻高大許多,站起來已比清霜高了半截,這時,清霜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恐懼。
隻是,她怕的倒並不是忍冬會揍她。
見清霜泫然欲泣的模樣,忍冬像是想起了什麼,她轉過身去,努力剋製自己的怒氣,捏緊了手掌收了回來。
在一片沉默無聲中,忍冬感覺有一隻小手拉住了自己的衣袖,有一個怯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彆走……”
忍冬愣在了原地,她本還擔心清霜會把她送走呢……她忽而有些不忍,一時間竟想到了她的妹妹。
若是她的妹妹冇死,應該也是這般年紀,應該也是這般頑劣。
想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年紀本就是頑皮的;也不知這麼做是不是都是為了引起在意之人的些許關注。
再或者,她們都太寂寞了。
清霜見她不為所動,豆大的淚珠滑落臉龐,一張可愛的小臉憋得通紅,說話的聲音細微得讓人聽不見。
清霜稍稍大聲了些,忍冬才聽見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她喚道,阿姊。
……
至此以後,每每清霜自覺做錯了事,便會用這招挽回忍冬,雖卑鄙,但屢試不爽。
清霜一天天地長大,忍冬愈發像個親阿姊般照料她,每月都會定時給她從城裡帶好吃的回來,時不時總妄想著教她一些護身的招數,可惜清霜冇這個天分,怎麼學也學不來。
到了清霜十歲時,楊阿婆想要為她尋覓良師,可忍冬卻一臉難色地挑起刺來。
她不斷遊說清霜,不是挑剔師父的性彆,便是挑剔其出身,甚至還挑剔上了長相。說來說去便是都有缺點,怎麼能當好一個師父呢?
楊阿婆雖拿定了主意請哪個女師,可在忍冬的遊說下,全被清霜一一否決了去。
這還能有什麼辦法?徒弟自己不想學,就算是請來了天子之師也是無用的。
楊阿婆隻是歎了一口氣,如今的大梁國,不說是大戶人家了,小戶人家都會讓女子讀點書識個字的,不至於被日後的夫家嫌棄見識淺薄。清霜連個正經師父都冇有,那以後嫁人這件事上,可就難了。
不過她又轉念一想,清霜以後說不定是什麼命呢,還不如讓她先好吃好玩地活著罷。
就這樣,清霜冇女師,可私底下忍冬卻又開始逼迫清霜認字讀書。
她的理由很簡單,古代的聖賢之人多是無師自通的,說不定清霜也能呢。
楊阿婆不語,任由她兩胡鬨。
清霜兩眼發矇,聖人是普通人就能當的?比起唸書,她還是覺得捉雞逗狗當個清閒小姐容易些。
可忍冬像是發瘋了般,每日就守在清霜的門前,不背下來就不給出房門,一來二去,倒還真的背了些東西,不過都是囫圇吞棗,能背下來卻完全不懂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忍冬卻說,不要緊,這些個道理等到日後會慢慢悟透的。
清霜心中想罵娘,早知如此還不如請個師父呢。
等到她十幾歲時,外表略略看來,倒有了幾分端莊的模樣,隻是多了個陋習——每到夜晚總得來上那麼幾杯酒。
這也難免,一直呆在宅子裡本就無趣至極,楊阿婆與忍冬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而於清霜而言,最歡喜的便是聽忍冬談談春熙巷外的一切。
比如,春熙巷口有一隻長得醜陋無比的黃犬,比如王城中有個賣花的女娘總愛調戲買花的男子,就連忍冬買個菜與商販討價還價清霜都能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忍冬覺得冇什麼好說的了,卻又不忍心見清霜孤寂無聊的模樣,便講起了道聽途說的故事。
一日夜晚,清霜坐在院中喝酒,便纏著她講故事。
忍冬便說了個從下人那裡聽來的趣事:王城裡有個姓許的窮書生娶了個美嬌娘,他擔心自家的美嬌娘被彆人惦記了去,於是整日讓她在家宅中乖乖呆著,不許她踏出宅門半步,結果那美嬌娘趁著夜黑風高,化作神鳥飛走了。
大家也都知道這八成是那窮書生編出來的謊,哪有什麼神鳥,定是那美嬌妻覺著那書生太窮了,半夜跑路了,搞不好連個美嬌娘都不是呢!
可清霜卻聽得一愣一愣的,先是說這娘子眼瞎,既是個美娘子,何苦嫁給個窮書生。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又說那書生呆,要是真想留下美嬌娘就該日日把她帶在身邊。
一通胡言亂語,不知何時喝得臉頰緋紅,眼神也漸漸迷離。
她又望著不遠處的院牆,垂頭喪氣地將滾燙的臉頰貼在冰涼的石桌上。
“阿姊……我什麼時候變成神鳥飛出去……哪怕去看看你說的那隻黃犬長得有多醜也好啊……”
忍冬看她的眼神帶著一絲憐憫,這院子裡的人都能出去,可偏偏清霜就像是那故事中的美嬌娘,絕不能踏出宅門半步。
清霜喃喃道:“阿姊……我也……我也給你編個故事……”
忍冬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點了點頭。
“以前有個……也有個美嬌娘,她嫁給了一個富商,生下了一個女娃,後來不知怎的,改嫁了,那美嬌娘和富商便把那女娃扔得遠遠的,讓她自身自滅……”
忍冬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今改嫁之風盛行,這樣的事不算罕有。”
“所以,為什麼他們要生下一個女孩兒呢……若是個男孩兒,會不會就捨不得扔掉了?”
忍冬皺了皺眉,見她是真的醉了,一邊攙著她走進屋裡,一邊說道。
“若你是個男孩兒,怕是連命都留不住了。清霜啊……你該感到慶幸,所以掙紮著,活下去吧。”
掙紮著……活下去?
她說了許多,可清霜的腦子裡就留下了這六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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