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霜非雙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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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清霜身著宮女的碧色羅裙,素雅嫻靜,略施粉黛,露出了修長白淨的脖頸。
“姑娘,當心著涼。”說著,忍冬遞來了那件銀色狐裘。
清霜看著裘衣若有所思。
狐裘做工巧妙,銀白的毛髮閃爍著光澤,在落日餘暉下顯得高貴無比。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狐裘,指心的溫暖卻觸得心裡泛起了一陣噁心,忍不住乾嘔了起來。
忍冬扶著清霜,輕拍她的背,想讓她舒服些。
“我晚上要……要去見一個人。”
忍冬點了點頭,就算她不說,也能感覺到近來宅子裡的緊張氣氛,這個人應該是不簡單的。
“你要去見誰?”忍冬看著那一輪落日,卻冇有看著她。
清霜猶豫了片刻,輕笑道:“怎麼,還擔心我被外麵的人騙了不成?”
忍冬搖了搖頭,也笑了。
“以後要多笑笑。”
忍冬又笑了一次,雖然這次的笑容明顯是生硬的,但清霜似乎十分滿意。
她抱住了忍冬。
“阿姊……”
忍冬抱住她的手有些僵,似是著涼了一般,她啞著嗓子說道。
“姑娘要是不想見,我們就不去了,今晚給你講最近我聽來的故事。”
“是關於什麼的?”
“有一戶姓李的人家,生了個美貌的姑娘,家破人亡,她的女使還誓死護著她的故事。”
清霜看著門外的馬車,馬車旁的侍從麵無表情,但有一處與忍冬倒是相像,那便是一身強健的肌肉怎麼也藏不住,想來他們的雙手應該早就習慣了拿刀吧。
“我聽厭了。”
“你講的故事一點也不好聽,去找楊阿婆拿銀子,馬上收拾包袱滾出我家。”
清霜背過了身,也不再去看她的表情,隨後便走向了門外。
她看著天邊的落日,心中卻變得無比平靜。
等上了馬車,車中隻有一個帶著麵紗的女子,裝扮一見就知絕不是大梁的風格,交領窄袖,腰間繫帶,倒是彆有一番風味。
那女子揭下麵紗,清霜又驚又喜。
媚兒示意她莫要出聲驚動馬車外的侍衛。
她看著媚兒遞來的信,那字跡清秀娟麗。
“這能成嗎……”清霜小聲地問道。
“成與不成,在你一念之間。”
她看著清霜,隻見她的目光從迷茫,漸漸多了幾分堅定。
一輛馬車,緩緩向著王城中最亮,最璀璨的地方行進。
禦宴之上,酒入三盞後陸續上了三十餘道菜。
清霜從冇見過這麼多精緻味美的菜,還好自己與媚兒隨了北遼國的風俗,戴著麵紗,纔不至於露了怯。
她看著那道擺在妃嬪位列的屏風,光影之間,隱約見到有一女子和一侍從的身影,清霜盯著瞧了一會兒,又觸到了另一道目光,清霜順著這道目光看了過去。
屏風邊上坐著一女子,她的麵容姣好卻緊鎖著眉頭,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
仔細一看,眉眼間反倒是與清霜有幾分相似。
她看著清霜,烏黑的眸光幽深不見底,在看到清霜的那一刻,癡楞中憑空多了一絲詫異。
她忽而想到阿婆之前提及過,她有個表姐。
清霜對這位表姐有所耳聞。自母親入宮後,母家便屢獲恩寵,舅舅從一賤仆搖身一變成地方縣官,再然後,這位表姐便入宮了。
阿婆曾說表姐李棠兒是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入的宮。
那時貴人思念家鄉親人,陛下特許表姐入宮陪伴幾日。
正值深秋,長樂宮的銀杏枝頭金黃一片,表姐見那一樹燦爛十分欣喜。
貴人問及她是否喜歡,她卻冇想過一句“喜歡”,卻招來了禍事。
桂殿蘭宮,朱牆巍峨。
於是,表姐有機會日日見著那滿樹銀杏了。
酒過數旬,她在眾人眼皮下,摘下了麵紗,悄無聲息向深宮中走去。
宮殿巍峨,樓閣高低冥迷,行至半路,清霜卻已忘了路該怎麼走,找了個無人的僻靜從袖中掏出書信,正準備看時。
身後卻多了一把匕首抵著她。
那女子奪過書信,看完後,冷冷道:“想去集英樓,你就跟我走。”
當下也彆無辦法,清霜將信將疑地跟著她向深宮中走去。
恍惚間看見那女子耳墜的樣式,暗中記了下來。
等到了集英樓前,那女子卻帶著那封信消失得無影無蹤。
樓中,有一男子側臥在床上。
清霜將他翻過身來,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啊……眉目如畫,睡著時嘴邊還噙著笑,不知是做了什麼好夢,好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
清霜雙手合十道:“得罪了。”
說完便開始試圖解開男子腰間的革帶。
男子似乎被她弄醒了,瞪大了雙眼,見一女子俯在自己身前,竟生生湊了過來。
隻那一瞬,兩人鼻息相聞,男子長長的睫毛觸到了清霜的麵龐,清霜無法控製地顫抖了起來。
男人目光迷亂,絲毫不對有個女子在床榻上感到奇怪,酒入肚腸,美人在懷,佳人相伴,倒是一場不錯的夢。
隨即悶哼了一聲,嘟囔道:“美人……”
說完卻仰頭昏睡了過去。
清霜被嚇得幾乎快哭了出來,顫抖著的手終於解開了他的革帶。
等脫下了羅裙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從頭上取下簪子,左手握住了劇烈顫抖的右手。
她用力刺向腳底。
霎時間,床榻之上,一抹殘血,甚是冶豔。
宮宴結束後,一行隊伍浩浩蕩蕩地來了長樂宮。
宮人們早已見怪不怪,皇帝陛下癡愛長樂宮的貴人,若不是前朝那幫臣子誹議,怕是這裡纔是陛下真正的寢殿。
皇帝張啟年今晚喝了不少,半躺在花梨木榻上,金香撩撩,香味綿長悠遠,就像她心中那人一樣,內斂柔和。
可他的心中卻有幾分躁動不安,吸嗅片刻,他便發覺這味道和平常的不太一樣。
“華兒,今晚的香……是……似有些不同……”
張啟年吐字都有些不清了。
“許是宮人把金箔放多了吧。”容華邊笑,邊攙著他往床邊走去。
金香配方複雜,所用香料均來自西域且稀有昂貴。不僅如此,金香之所以為金香,還因為要在香的外麪包著金箔,此等奢靡做派,放眼整個宮中,也隻有長樂宮敢燒得起。
張啟年看她放下帳,床帳輕薄似霧,看她離去的身影都多了幾分曖昧。
“你去哪兒……”
還冇聽見她回答,張啟年的指尖傳來針紮的痛感。
他看著眼前的內侍官又端出一碗湯藥讓他服下,休整了好一會兒,才清醒了過來。
“娘娘……避開了所有宮人,在香中增放了催情之物。”
張啟年頃刻間神色便恢複了清明。
“她人呢?”
“應該是去尋那人了。”
張啟年覺得涼意浸背,自己於她而言,竟也不過是個可利用之人……
念及此,不禁大笑了起來,隻是笑著笑著,便陷入了無聲的沉默。
“她一人可做不出這麼多事來,高儀,替我拔出娘孃的爪牙。將那人……”
“將她的女兒送出宮罷。”
高儀不問緣由,應諾後正打算退下,另一個內侍官來報:靖王殿下所在的集英樓中,還有一宮女,那宮女麵容憔悴,神色慌亂,衣衫不整。
張啟年怔住了片刻。
等李容華匆忙回到寢房,卻發現張啟年正端坐在桌旁。
“陛下……”
“你女兒呢?”
李容華一言不發。
“我來告訴你,她在集英樓裡。”張啟年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也給她倒了一杯。
“集英樓?”
“我的阿弟,靖王,今晚喝醉了正好在集英樓裡。”
李容華這張傾國傾城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驚恐,臉色瞬間蒼白無比。
“你究竟想做什麼?”張啟年站了起來,對著那張臉第一次揚起了巴掌。
李容華見勢不但冇有躲閃,反倒擡頭迎了上去。
霎時間,他擡起的手懸在空中顫了又顫。
她看著她眼角的淚珠滑落,最終還是無力地放下了手。
李容華似乎很滿足,笑著問道:“陛下……適纔是想打我嗎?”
在她臉上,並冇有出現張啟年所預料的認錯之意,此情此景,唯有兩相難堪。
他走向屋外,步伐沉重,身後卻響起了一道輕蔑至極聲音。
這是她第一次,如同其他宮妃一樣,站在屋裡對他說。
恭送陛下。
集英樓中,清霜熬了半宿,等到內侍官來尋時,隻見她麵如枯槁,床褥上的一抹紅色,不用多猜想便知道發生了何事。
高儀送清霜離宮時,卻被長樂宮的下人攔住了去路。
這是清霜第一次見到她的母親。
她曾看著鏡子幻想過母親會長什麼樣,可楊阿婆卻說她與母親並不相像。
她說母親是她見過最好看的女子,楊阿婆還說她是天底下最有天分的女子,隻要是她想學會的,便冇有不會的,凡是她想得到的,也冇有得不到的。
清霜卻似乎全然冇繼承這樣的天分。
她曾想和彆的大家閨秀一樣學學針線,可手指上隻有密密麻麻的針孔;她想學書畫,請來的教習先生直呼並無天分,不必浪費年華。似乎自己什麼都在學,卻又什麼都學不會,唯獨酒量確實比同齡人好些……
等清霜第一次近距離看自己的母親時,她才發覺阿婆所說的絲毫不錯。
母親確實是她所見過最為貌美的女子,與媚兒的妖冶氣質不同,李容華的容貌可謂是恬雅閒和之至,一雙桃花眼中藏著無數星光,那顆眼角的紅痣卻又格外妖豔,散發也好,簪發也罷,好像都無法改變她周身舒適懶散的氛圍,在這充斥著束縛和規矩的宮殿之中,唯有她是不同的。
自卑的情緒漸漸爬滿了清霜的心頭,她移開了自己的視線低下了頭。
李容華端詳打量著她,笑道:“尚好,你冇隨了你的父親。”
清霜看著李容華低下身來向自己逼近,她身上的金香濃鬱沁人,令清霜有些迷亂。
李容華疼惜似的撫著清霜的麵龐,長甲輕輕觸過下頜,而後又觸到了清霜修長潔白的脖頸上。
出於本能,清霜感到有些害怕,可李容華的麵上卻不改盈盈笑意:“你為何這麼做呢?”
“我不想……”清霜說到一半,礙於臉麵,不敢將那幾個字說出。
“在這世上,不是你不想就能不去做的。”
她擡起頭看著李容華,問道:“為什麼就一定得讓我……”
“我冇有皇後的命,但巫祝說了,你有。”李容華看著她,眸中多了一絲妒忌。
“當上皇後就這麼好嗎?”
“好不好我不知道,可為何彆人能當,偏我不能?我哪裡比崔盈滿差?我缺的……不過就是一個家世背景,父母給不了我的,我就自己去爭,我就自己去搶!”
清霜語塞,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麼。
李容華搖了搖頭,好似有些失望:“可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當今之策,你隻有想辦法嫁給靖王殿下了。”
這算是清霜聽過最異想天開的話語,她與靖王殿下的身份有著鴻溝般的差距,哪有這麼簡單?
“先不說靖王殿下是否接納我……為什麼我就一定得嫁人?”
李容華好似聽到了個笑話,她輕笑道:“難道憑你自己讀書考功名,憑你自己去當個王爺甚至……當個皇帝?”
清霜咬緊了下唇,她深知這些事確實是不可能的,無數女子生來便被教養著如何侍奉夫君,如何……更好地依靠夫君而活。
李容華拍了拍她的臉,有些輕蔑地說道:“你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是該醒醒了。”
“阿孃……你在這裡真的開心嗎?”
李容華愣了一下,唇邊一如既往地上揚著。
“你就是活得太容易,纔會有閒暇去想這些,雙兒啊雙兒……你的夢,早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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