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夏天 小太陽的陰影
小太陽的陰影
相至從未想過,會有一個人如此自然地融入他封閉已久的世界。不是小心翼翼地叩門,也不是帶著憐憫的探望,而是像一束清晨的光,穿過厚重的雲層,不問緣由,就那樣清亮地照了進來,驅散了他心底常年盤踞的陰霾。
那次語文課解圍後的——那些曾經在他眼裡支離破碎、扭曲混亂的文字,在衣佳琪的筆尖下,突然有了清晰的脈絡,有了鮮活的生命,甚至有了溫度。他好像能順著那條棕色的小路,跟著朱自清先生一起,走進那個有荷葉、荷花和月光的夜晚。
“我可以試著讀一小段嗎?”相至擡起頭,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這是他上學以來,第一次主動想要閱讀一段課文。
衣佳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兩顆突然被點亮的星星,她用力點頭:“當然!你想讀哪一段都可以!”
她把彩色鉛筆收起來,隻留下那張“閱讀地圖”攤在相至麵前,又輕輕把那把鏤空尺子挪到他手邊:“如果你覺得字亂了,就用尺子擋一下,不用急,慢慢讀。”
相至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在課本上,又下意識地看向那張地圖。當他的視線順著地圖上的路徑,再落迴文字時,那些曾經不聽話的字,好像真的變得溫順了。他張開嘴,聲音雖然還有些輕,卻比以往堅定了許多:“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他讀得很慢,每個字都咬得很準,幾乎沒有停頓。當最後一個字落下時,他擡起頭,剛好對上衣佳琪的目光——她正用手背飛快地擦著眼角,眼眶微微泛紅,但臉上的笑容卻比窗外的夕陽還要燦爛,還要溫暖。
“相至,你讀得很好。”衣佳琪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帶著難以掩飾的喜悅,“真的,特彆好。”
那一刻,相至感覺胸腔裡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正在慢慢融化,化作一股溫熱的水流,順著血管流遍全身,溫暖得讓他幾乎要落淚。他忽然意識到,原來閱讀並不是一件隻能帶來屈辱和痛苦的事,原來他也可以像其他同學一樣,把一段課文讀完整。
衣佳琪不僅修複了他與文字的關係,更在悄然間,改變著他在班級裡的處境。相至的數學一直很好,那些在彆人眼裡複雜難懂的函式、幾何,在他看來就像有趣的謎題,總能輕易找到答案。一次數學隨堂測驗,最後一道函式題難住了班裡大多數人,連數學成績最好的班長都皺著眉苦思冥想,相至卻憑著清晰的思路,很快就解了出來,毫無懸念地得了滿分。
下課鈴一響,幾個平時從不正眼看他的同學就圍了過來,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生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相至,那道最後一道函式題,你是怎麼解的啊?能不能給我們講講?”
相至下意識地想搖頭拒絕。他早已習慣了被孤立,習慣了獨來獨往,不擅長也不願意和彆人交流。更何況,他害怕自己講不清楚,害怕又會招來嘲笑。但就在他張口要拒絕時,衣佳琪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聲音溫和卻堅定:“相至的解題思路特彆有意思,和老師講的不一樣,讓他寫在黑板上給大家看看吧?”她說著,還遞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像在說“你可以的”。
相至握著筆的手緊了緊,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他走上講台,拿起粉筆,指尖觸到冰涼的黑板時,心裡忽然有了一絲底氣。他按照自己的思路,一步一步地在黑板上寫下解題步驟,那些熟悉的數字和符號在他筆下變得馴服,每一步都清晰明瞭。台下的同學一開始還在小聲議論,後來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的“沙沙”聲。
“原來可以這樣設未知數啊!”
“我之前一直卡在第二步,沒想到可以這樣轉換!”
“相至也太厲害了吧!”
當相至放下粉筆,轉過身時,看到台下的同學都帶著驚訝和認可的眼神看著他。他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心裡第一次有了一種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覺。他看向衣佳琪,她正坐在座位上,雙手托腮看著他,眼睛笑成了兩道彎月,嘴角揚起的弧度裡,滿是為他驕傲的光芒。
然而,在這日漸明媚的表象之下,相至卻漸漸察覺到了衣佳琪笑容背後的陰影。那陰影很淡,藏在她明亮的眼神深處,藏在她偶爾失神的瞬間,稍不留意就會錯過。
第一次發現異常是在一個午休時分。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大部分同學都趴在桌上小憩,相至因為前一晚幫奶奶編竹籃睡得晚,也閉上眼假寐。迷迷糊糊間,他感覺到身旁的衣佳琪沒有像往常一樣趴在桌上休息,而是坐著不動。他悄悄睜開一條眼縫,看見衣佳琪正低頭看著手機螢幕,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校服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相至的視力不算好,但他眯起眼,還是勉強辨認出手機螢幕上的內容——那是一個心理自測的界麵,上麵羅列著一串問題,而最後一行清晰地顯示著“重度抑鬱傾向”的字樣。
相至的心臟猛地一縮,還沒來得及細想,衣佳琪就像是察覺到了什麼,迅速按滅了手機螢幕,隨手把手機塞進書包。她擡起頭時,臉上又掛上了那標誌性的、陽光般的微笑,彷彿剛才那個盯著心理測試界麵、神情落寞的人,隻是他的幻覺。
但相至知道,那不是幻覺。從那天起,他開始下意識地留意衣佳琪的一舉一動,那些曾經被他忽略的細節,漸漸串聯成了一條清晰的線索:她偶爾會在早讀時悄悄揉眼睛,眼眶泛紅,問起時隻說是“熬夜追完了一部劇”;她手腕內側有幾道淺淺的、已經癒合的劃痕,夏天穿短袖時會下意識地用袖口遮住,被問起時笑著說是“被家裡的貓抓的”;還有她偶爾會突然失神,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直到上課鈴響才猛地回過神,然後迅速揚起笑容,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最明顯的一次,是期中考試前一週。那天早晨下著小雨,衣佳琪遲到了。她抱著書包,頭發上沾著細小的水珠,悄無聲息地溜進教室,坐在相至身邊時,身上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雨水寒氣。整節課上,她都異常安靜,不像往常那樣會跟著老師的思路小聲回應,也沒有在課本上做筆記,隻是盯著課本發呆。相至偷偷看了她好幾次,發現她的指尖在課本的空白處無意識地畫著圈,那些圈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畫到一半就會突然停下,然後重新畫一個,最後在紙上留下一片破碎的弧線。
下課鈴響時,衣佳琪像是被驚醒一樣,猛地擡起頭,眼神裡還帶著一絲茫然。她看到相至在看她,立刻揚起笑容:“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
相至搖搖頭,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揪著,又酸又澀。他想問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想問問她手機裡的測試結果,可話到嘴邊,又怕戳破她小心翼翼維持的偽裝,最終還是嚥了回去。
他決定做點什麼。那天晚上,相至翻出家裡的舊草繩,開啟手機視訊,跟著教程學編草蚱蜢。他的手很巧,編竹籃、紮風箏都學得很快,但編草蚱蜢需要更精細的動作,草繩又細又韌,好幾次都勒紅了他的手指。他編了拆,拆了編,直到深夜,才終於編出一隻模樣還算周正的草蚱蜢——綠色的身體,褐色的觸角,翅膀上還留著草繩自然的紋理。
第二天早上,相至把草蚱蜢悄悄放在衣佳琪的筆袋旁。早讀課時,衣佳琪開啟筆袋,看到那隻草蚱蜢時,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她拿起蚱蜢,指尖輕輕碰了碰它的翅膀,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但那笑容隻持續了幾秒,就漸漸淡了下去,她把草蚱蜢放回筆袋,輕聲說:“謝謝,很可愛。”
“我奶奶說,”相至猶豫了很久,終於笨拙地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再難過的情緒,就像編草繩一樣,一開始總是亂糟糟的,但隻要找到正確的方法,一折一繞,慢慢理,總能編出成形的東西。”
衣佳琪怔怔地看著他,眼眶突然紅了。她迅速低下頭,肩膀微微顫抖著,像是在壓抑著什麼。相至慌了神,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說:“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提”
“不,不是的。”衣佳琪擡起頭,眼裡含著淚,卻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相至,謝謝你。我隻是今天有點難過。”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相至輕聲問,聲音裡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衣佳琪沉默了很久,久到相至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教室裡的早讀聲漸漸小了下去,窗外的雨聲也變得清晰起來。然後,她輕輕開口,聲音輕得像一陣風:“今天是我好朋友的忌日。她初中時因為抑鬱症,自殺了。”
相至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被一塊石頭砸中,瞬間墜入穀底。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衣佳琪會對心理測試界麵那麼熟悉,為什麼她會如此細心地幫助他,為什麼她總是努力扮演著“小太陽”的角色——因為她親眼見過黑暗吞噬生命的樣子。
“那時候,所有人都避開她。”衣佳琪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幾不可聞,“她情緒低落的時候,會坐在教室裡發呆,會偷偷哭,可沒有人願意理她,大家都說她‘矯情’‘裝病’。我那時候也很害怕,害怕被人知道我和她走得近,害怕被貼上同樣的標簽,所以我也躲開了她。在她最需要有人陪的時候,我拋棄了她。”
相至看著衣佳琪泛紅的眼眶,看著她強忍淚水的樣子,不知哪來的勇氣,伸出手,輕輕複上她冰涼的手背。她的手很涼,像剛摸過冰塊,相至用自己的掌心輕輕裹住她的手,輕聲說:“那不是你的錯。你那時候也隻是個孩子,你也害怕,這不是你的錯。”
“不,那是我的錯。”一顆淚珠終於從衣佳琪的眼角滑落,砸在攤開的課本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所以我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能因為害怕,就放棄做正確的事;再也不能因為彆人的眼光,就忽視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我想做一束光,哪怕隻有一點點亮,也好過看著彆人掉進黑暗裡,卻什麼都不做。”
這一刻,相至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個女孩的全貌。衣佳琪之所以成為所有人眼裡的“小太陽”,不是因為她沒有陰影,不是因為她天生樂觀,而是因為她親身經曆過黑暗的可怕,所以才拚儘全力,把自己活成了光,想要照亮彆人前行的路。她的笑容不是偽裝,而是她對抗黑暗的武器;她的幫助不是同情,而是她對自己的救贖。
從那天起,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再是衣佳琪單方麵地幫助相至,相至也開始學著像她那樣,去覺察她的需要,用自己的方式,為她撐起一片小小的天空。
他發現衣佳琪在嘈雜的環境裡容易焦慮,每次課間操結束,走廊裡擠滿人的時候,他都會刻意走在衣佳琪的外側,用肩膀輕輕隔開擁擠的人群,為她留出一小片安靜的空間;他注意到她在雨天情緒會格外低落,於是每天晚上都會看天氣預報,隻要預報有雨,第二天就會多帶一把傘,悄悄放在書包裡,等下雨時自然地遞給她;他甚至還學會了辨認她服藥後的細微變化——那些白色的藥片被她小心翼翼地裝在維生素的瓶子裡,但相至記得她手腕上的劃痕,記得她手機裡的測試結果,他知道那是什麼。每當她服藥後昏昏欲睡時,他都會把自己的筆記記得更仔細,等她醒來時,安靜地推到她麵前。
有一次,衣佳琪因為藥物的副作用,在數學課上昏昏欲睡,頭一點一點的,卻還是強撐著睜開眼。下課鈴響時,她猛地驚醒,眼神裡滿是茫然和恐慌,像是怕被老師發現自己上課走神。相至看到她的樣子,輕輕按住她的手臂,聲音溫和:“沒事,剛才老師講的內容我都記下來了,等下借你抄,重點我用紅筆標出來了。”
衣佳琪怔怔地看著他,眼裡漸漸蓄滿了淚水,卻沒有掉下來。她輕輕點了點頭,低聲說:“謝謝你,相至。”
最讓衣佳琪感動的,是相至從不直接點破她的狀況。他不會刻意問她“今天心情怎麼樣”,也不會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種空泛的安慰。他隻是安靜地陪伴在她身邊,用他特有的方式,給予她最需要的支援。
他會把自己解出來的複雜數學題推到她麵前,指著題目上的圖形說:“這道題很有意思,像走迷宮一樣,不過比迷宮簡單多了,你要不要試試?”他知道,解數學題能讓她暫時分散注意力,從負麵情緒裡抽離出來;他會在她明顯情緒低落時,遞上一張畫著滑稽表情的紙條——紙條上的字歪歪扭扭,是他練習寫字時畫的,有時是一個吐舌頭的小人,有時是一隻戴著帽子的兔子,總能逗得衣佳琪忍不住笑出聲;他甚至開始嘗試閱讀她推薦的書籍,那本薄薄的短篇小說集,他花了整整一週才讀完,有些段落反複讀了五六遍才理清意思。當他終於能和衣佳琪討論書中的情節時,衣佳琪看著他,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你不需要這樣做的。”衣佳琪輕聲說,眼眶微微泛紅。
“我想瞭解你喜歡的世界。”相至回答得很簡單,卻格外真摯。他想走進她的世界,想知道她喜歡的故事,想和她分享同樣的感動,就像她曾經走進他的世界,幫他看清那些扭曲的文字一樣。
高二下學期的一個傍晚,他們一起留在教室值日。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把整個教室鍍成了溫暖的金色,連黑板上的粉筆字都泛著柔和的光。衣佳琪站在窗邊,望著遠處逐漸亮起的萬家燈火,城市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個騙子。”
相至停下手裡掃地的動作,把掃帚靠在牆角,靜靜地走到她身邊,學著她的樣子靠在窗台上。
“每個人都覺得我開朗、樂觀,是永遠的小太陽。”衣佳琪的目光落在遠處的路燈上,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們看到我笑,看到我幫助彆人,就覺得我永遠不會難過,永遠不會脆弱。但他們不知道,太陽也有黑子,也有能量耗儘的時候。我害怕有一天,我撐不住了,大家會發現我的光都是裝出來的,到時候他們會不會也像避開我朋友那樣,避開我?”
相至看著衣佳琪的側臉,夕陽的光線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淺淺的陰影。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聲音平靜卻堅定:“你知道對我來說,文字是什麼樣子的嗎?”
衣佳琪轉過頭,搖了搖頭。
“它們像一群調皮的孩子,永遠在跑,在跳,不肯乖乖站好。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抓不住它們,隻能看著它們在我眼前亂晃。”相至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空,語氣很輕,卻帶著真切的感受,“但有時候,在特定的光線下,從特定的角度看去,它們會突然安靜下來,變得清晰。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能觸控到它們的靈魂,能讀懂它們的意思。”
他轉過頭,認真地看著衣佳琪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隻有純粹的理解和珍視:“你對我來說,就是那束特定的光。不是因為你是完美的太陽,不是因為你永遠不會難過,而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另一種可能的樣子——一個即使不完美,即使有缺陷,也依然值得珍惜、值得努力活下去的樣子。”
衣佳琪的眼淚無聲地滑落,順著臉頰滴落在手背上。但這一次,她沒有立刻擦乾,也沒有強裝笑容。她看著相至,眼裡漸漸有了光,那是一種卸下偽裝後的釋然,一種被理解後的安心。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嘴角慢慢揚起一個真實的、帶著淚痕的笑容。
“相至,”她輕聲說,聲音裡帶著一絲哽咽,卻格外清亮,“你知道嗎?其實幫助你的過程,也是在拯救我自己。每次看到你克服困難,一點點進步,我就覺得,也許我也可以,也許我也能戰勝心裡的那些黑暗,也許我不用一直假裝堅強。”
他們相視而笑,在暮色四合的空蕩教室裡,沒有更多的話語,卻彷彿已經讀懂了彼此心底所有的秘密和脆弱。兩個不完美的靈魂,在這一刻找到了最完整的接納——他接納了她的陰影,她接納了他的缺陷;他為她撐起了一片可以安心脆弱的角落,她為他點亮了一片看清文字的光亮。
那天之後,衣佳琪似乎真的放鬆了許多。她不再總是強顏歡笑,偶爾情緒低落時,會主動對相至說“今天狀態不太好”;遇到不想做的事,也會坦誠地說“我不想去”。而相至,則會在她低落時,默默陪她在校園裡散步,踩著夕陽的影子,從教學樓走到操場;或者隻是並肩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他看數學題,她看小說,偶爾擡頭交換一個眼神,不需要說話,就已足夠安心。
有一次,衣佳琪去心理諮詢室後,情緒突然崩潰。相至在天台找到了她,她蜷縮在天台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肩膀不住地顫抖,眼淚無聲地落在校服褲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我好累,相至。”她哽咽著說,聲音裡滿是絕望,“我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那些黑暗好像越來越大,快要把我吞掉了。”
相至在她身邊坐下,沒有說“彆難過”“會好的”這類安慰的話,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然後開始慢慢講述自己的過去——小時候因為讀不出路牌而在商場裡迷路,抱著柱子哭了兩個小時才被找到;小學時因為讀課文結巴,被同學起綽號“小結巴”,書包裡的課本被人偷偷換成空白紙;初中時被老師認定是“懶惰”“不認真”,家長會上被點名批評,回家後躲在房間裡哭了一整晚。
“我曾經以為,我這一生都會活在那片混沌的文字迷霧裡,永遠都走不出來。”相至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講述彆人的故事,“我甚至想過,乾脆退學算了,這樣就不用再麵對那些嘲笑,不用再因為讀不懂字而難過。直到你出現,你教會我用便利貼、用尺子,教會我畫閱讀地圖,你讓我知道,原來我也可以讀懂課文,原來我也可以被彆人認可。”
衣佳琪慢慢止住了哭泣,她擡起頭,紅腫的眼睛裡還帶著淚痕,卻漸漸有了一絲光亮。她看著相至,眼神裡滿是驚訝——她從未聽過他說起這些過去。
“我們做個約定吧。”相至伸出小指,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無論多難,都要一起走下去。你教會我看清文字,我希望能陪你看見明天的陽光。不管是你的黑暗,還是我的迷霧,我們一起麵對,好不好?”
衣佳琪盯著他伸出的小指看了很久,然後慢慢擡起手,伸出自己的小指,輕輕勾住了他的:“好,約定好了。”
那一刻,夕陽恰好沉入遠處的遠山,天邊最後一抹霞光映照在他們身上,把兩個勾在一起的小指染成了溫暖的金色。晚風吹過天台,帶著初夏的暖意,拂去了衣佳琪臉上的淚痕,也吹散了相至心底最後的不安。
他們是彼此生命中最珍貴的奇跡——一個在文字的迷霧中迷失方向的男孩,一個在情緒的深淵中苦苦掙紮的女孩,在青春最疼痛、最迷茫的節點相遇。他們用各自的不完美,拚湊出了一份完整的救贖:她為他點亮了看清文字的光,他為她撐起了對抗黑暗的傘。
沒有人知道,在衣佳琪書包最內側的夾層裡,一封早已寫好的遺書正靜靜地躺著。信紙已經有些泛黃,上麵的字跡卻依舊清晰——那是她去年情緒最絕望時寫的,裡麵寫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和告彆。自從遇見相至,這封遺書就被她藏了起來,再也沒有動過。因為現在的她,有了更多活下去的理由——想陪他一起讀完那本還沒看完的小說,想看著他一點點克服閱讀障礙,想和他一起迎接明天的陽光,想看看他們約定好的未來,到底是什麼樣子。
隻是他們都不知道,命運早已在青春的軌跡裡埋下了伏筆。那些看似美好的約定,那些漸漸燃起的希望,或許還會經曆更多的風雨。青春的故事,從來都不是隻有溫暖和救贖,總是夾雜著太多無法預料的疼痛與遺憾。但此刻,在天台上,在夕陽的餘暉裡,他們隻知道,隻要彼此在身邊,就有勇氣去麵對那些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