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夏天 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
他來了。
不是衝進來的,也不是踉蹌著。他的腳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拖著無形的鐐銬,在淩晨空寂的醫院走廊裡,發出鈍重的回響。急診觀察室那扇門,虛掩著,像一個沉默的邀請,邀請他踏入一個再也無法醒來的噩夢。
門被他輕輕推開,幾乎沒有聲音。裡麵隻有一盞慘白的燈亮著,照著正中央那張孤零零的病床。
以及,床上那個被白布完全覆蓋的人形輪廓。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變稠。空氣不再流動,帶著消毒水和某種隱約的、冰冷的鐵鏽氣味。相至站在門口,身體僵硬得像一尊被驟然凍結的雕像。他的目光,死死地膠著在那塊白布上,那白色太刺眼了,刺得他眼睛生疼,幾乎要流下淚來。
他沒有立刻過去。像是在積蓄勇氣,又像是在做最後的、徒勞的否認。也許掀開布,下麵不是她。也許隻是一個可怕的誤會。
他終於挪動了腳步,走向那張床。距離很短,他卻走了很久。直到他站在床邊,能清晰地看到白佈下勾勒出的、再熟悉不過的線條——頭部的弧度,肩膀,身軀,雙腿……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不受控製地顫抖,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幅度。他碰到了白布的邊緣。那布料粗糙、冰涼,像死亡本身的麵料。
呼吸屏住了。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空洞的回響。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了白布的一角。
先是頭發。她烏黑柔軟的發絲,此刻有些淩亂,沾著些許已經乾涸凝固的、暗紅色的痕跡。不是塵土,是血。
他的指尖猛地一蜷。
繼續向上。額頭光潔,但靠近發際線的地方,有一片不自然的青紫色淤痕。
再向上。
他的動作停滯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逆流,衝向大腦,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他看到了她的臉。
大部分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眉眼依舊秀麗,鼻梁挺翹。隻是臉色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死氣的灰白,嘴唇失了所有血色,泛著淡淡的紫。她的眼睛緊閉著,長睫毛安靜地覆蓋下來,像兩把不再需要開啟的小扇子。
但她的左臉頰,從顴骨到下頜,有一道不算長、卻異常清晰的擦傷,皮肉翻卷,已經不再流血,隻露出底下慘白的組織和凝固的血痂。這破壞性的傷痕,像一件完美瓷器上猙獰的裂璺,殘酷地宣告著那場“意外”的存在。
不是安詳的沉睡。是帶著創傷的、冰冷的死亡。
“佳琪……”
他的名字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破碎,嘶啞,輕得幾乎聽不見。沒有回應。隻有一片虛無的死寂,包裹著他,擠壓著他。
他伸出手,這一次,沒有任何猶豫,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輕顫,撫上她完好的那半邊臉頰。
冰冷。
一種穿透麵板、直刺骨髓的寒意,順著他的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這寒意凍僵了他的血液,凍住了他的思維,也凍結了他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
不是夢。
他的佳琪,真的躺在這裡,變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軀殼。
指尖沿著她臉頰的輪廓,極其緩慢地移動,彷彿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寶,生怕多用一分力就會碰碎。他避開那道刺目的傷痕,拂開她額前幾縷沾血的發絲,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
他想起了第一次這樣觸碰她的臉。是在他們確定關係的那個夜晚,月光很好,他捧著她的臉,指尖感受到的是溫潤的、帶著羞澀紅暈的暖意。她微微顫抖著,眼睛亮得像蓄滿了星光。
而現在,隻有一片沉寂的冰冷。
他的目光貪婪地、一寸寸地掠過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失去血色的唇。他想把這一刻的她,這最後的一麵,深深地刻進靈魂裡,哪怕這畫麵帶著血和傷,痛徹心扉。
他俯下身,靠近她。距離近得能看清她臉上細小的絨毛,能聞到她發間殘留的、極淡的洗發水的清香,混合著血腥和消毒水的怪異氣味。
“琪琪……”他又喚了一聲,聲音低沉,帶著濃重的鼻音,“我來了。”
這個認知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他的心臟,然後殘忍地攪動。
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住她冰涼完好的額角。閉上眼,滾燙的液體終於無法抑製地從緊閉的眼縫中溢位,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滴在她灰白的麵板上,留下轉瞬即逝的濕痕。
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歇斯底裡。隻有身體無法控製的、細微的顫抖,和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如同困獸受傷般的嗚咽。他緊緊握著床沿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
他就這樣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很久。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絕望的交流,又像是在汲取最後一點來自她的、哪怕是冰冷的慰藉。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經透出些許灰白,黎明將至。但這光,再也照不進他的世界。
他終於直起身,動作緩慢而滯澀,彷彿每一個關節都已鏽死。他深深地、最後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將她的容顏,連同那道傷痕,一起烙印在眼底。
然後,他伸出手,用那雙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一點點,將那塊刺眼的白布,重新拉了上去。
先是那道傷痕,再是蒼白的唇,挺翹的鼻,緊閉的眼,最後,是整個臉龐。
白色,吞噬了一切。
那個鮮活、溫暖、會笑會鬨的蘇晚,徹底被這片白色掩埋。
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塊白佈下的人形輪廓,一動不動。彷彿整個世界,都隨著那塊布的落下,轟然坍塌,歸於死寂。
他的最後一麵,結束了。
留給他的,是永恒的、冰冷的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