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錦書難托 第2章 墨香繾綣
馬車在無邊的黑夜中疾馳,不知奔出了多遠,直到天際泛起了魚肚白,身後的京城早已隱沒在連綿的山巒之後。
車夫——靖王的心腹侍衛蕭煜——在一處偏僻的林間溪流旁勒停了馬。
“沈姑娘,此地暫可歇息。馬匹需要飲水,我們也需稍作整頓。”蕭煜的聲音沉穩,帶著軍人特有的乾練。他遞來一個水囊和一塊乾糧。
我接過來,卻毫無食慾。指尖冰冷,彷彿昨夜養心殿那刺骨的寒意仍未散去。靖王趙珩最後轉身迎向追兵的身影,和他塞給我包袱時那深深的一瞥,在我腦中反複交錯。
“他……王爺會如何?”我終於問出了口,聲音沙啞。
蕭煜沉默片刻,道:“王爺自有安排。姑娘不必憂心,當務之急是安全抵達揚州。”
他不再多言,我也知問不出更多。開啟那個包袱,裡麵除了銀兩和一份名為“婉娘”的民籍路引,底下果然靜靜躺著那支母親留下的舊筆。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指尖摩挲著筆杆上那行新刻的小字: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字跡遒勁,是他親手所刻。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心中五味雜陳。是恨他設計陷害,將我與沈家推入萬劫不複?還是信他這一切皆是情非得已、捨身相護的權宜之計?那冰冷的指控和此刻筆杆上的繾綣誓言,哪一個纔是真正的他?
休整完畢,我們棄了顯眼的馬車,換作騎馬。蕭煜心思縝密,早已備好一切。我們專挑小道,風餐露宿,一路向南。
幾日後,我們抵達一個熱鬨的江南小鎮。按照計劃,需在此與林記商行的一支北上車隊彙合,混入其中前往揚州。
等待的間隙,我戴著蕭煜給的帷帽,在小鎮街邊駐足。一旁茶館裡,說書人正唾沫橫飛地講著最新的“朝堂秘聞”。
“……要說那前朝沈相,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蒙受皇恩,卻暗中勾結舊黨,意圖不軌!其女沈氏,更是膽大包天,竟借宮中當知之便,竊取機密,幸被靖王殿下明察秋毫,當場人贓並獲!”
茶客們一片嘩然,議論紛紛,咒罵著“沈家逆賊”。
我站在人群外,渾身冰涼。那說書人口中的“沈氏”,與我認知中的自己,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黑的被說成了白的,白的被染成了墨。靖王親手潑上的這盆臟水,如此徹底,如此……有效。若非他昨夜那一眼和這支筆,我幾乎也要相信了自己就是那十惡不赦的罪人。
“聽說那沈家女原本還想攀附靖王殿下,真是癡心妄想!”
“殿下何等英明,豈會被美色所惑?不過是虛與委蛇,引蛇出洞罷了吧!”
“真是大快人心!”
那些話語如同細針,密密麻麻紮在心上。我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的筆,那“白首不相離”的誓言硌得手心生疼。
虛與委蛇?引蛇出洞?
難道藏書閣中的談詩論畫、雪夜贈氅、墨寶相贈……那些點滴心動、那些悄然滋長的情愫,全都是戲嗎?
可若是戲,他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策劃這場驚天逃亡?若全是算計,這筆杆上的刻痕,又該作何解釋?
心中亂成一團,愛與疑,信與懼,交織撕扯。
“姑娘,”蕭煜的聲音在身後低沉響起,帶著警惕,“車隊到了,我們該走了。”
我猛地回神,最後看了一眼那喧鬨的茶館,轉身融入人流。
跟著商隊,行程平穩了許多。我扮作偷情的啞女,終日躲在貨車一角,儘量減少與外人的接觸。唯有在夜深人靜宿營時,才會借著篝火,拿出那支筆,一遍遍看著那行小字,彷彿想從中看出他的真心,或是破解這迷局的密碼。
有時,我會忍不住用樹枝在地上無意識地劃寫。寫的,仍是《蘭亭集序》,或是他曾稱讚過的那些詞句。墨香已遠,但指尖彷彿還殘留著在藏書閣與他共論筆法時的溫度。
那份繾綣,是真實存在過的嗎?還是絕境中自我安慰的幻影?
一路沉默,心事重重。直到某日黃昏,商隊翻過一道山梁,領隊的老鏢師揚鞭指向遠處:
“看,那就是揚州城了!”
我抬頭望去,隻見暮色蒼茫中,一座宏偉的城池輪廓巍然矗立,運河如帶,環繞其間,萬家燈火初上,勾勒出江南繁華勝景。
希望之地近在眼前,而我心中卻無多少喜悅,隻有前路未卜的茫然,和一份沉甸甸的、不知該寄予何處的牽掛。
揚州到了。
那他呢?趙珩,你現在何處?是否……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