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錦書難托 第83章 無聲驚雷起
“糧食。”
這兩個字,乾澀、沙啞,卻異常清晰,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水麵。
村長扶著門框的手猛地一緊,指節有些發白。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門口的孩子,試圖從那蒼白瘦削的小臉上找出往日癡傻的痕跡,或是某種被邪祟附身的猙獰。
但他看到的隻有沉靜。一種深不見底、近乎漠然的沉靜。這沉靜比任何瘋癲狂亂都更令人心悸。
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遠處偷看的村民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錯過一個字,一個表情。
“你……你說什麼?”村長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他寧願剛纔是自己聽錯了。
那孩子,或者說,那占據著孩子軀殼的存在,再次開口。語速緩慢,似乎每個字都需要從陌生的記憶裡費力提取,但依舊清晰:
“我家。沒了口糧。”他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直視村長,“按規矩,村裡……該管。”
這不是乞求,不是哭訴,甚至算不上要求。而是一種近乎平鋪直敘的告知,帶著一種古怪的、不容置疑的理所應當。
規矩。這兩個字像針一樣刺了村長一下。
村裡確實有不成文的規矩,對於突遭橫禍、沒了壯勞力、斷了炊煙的人家,尤其是未成年的孤兒,宗族村裡不能眼睜睜看著餓死,會從族產或各家湊集些最基本的嚼穀接濟,直至其能自立或被親戚接走。
但這規矩,此刻從一個剛剛死裡逃生、行為詭異、疑似招了邪祟的孩子嘴裡如此冷靜地說出來,顯得無比詭異。
村長喉嚨發乾,半晌說不出話。他活了大半輩子,處理過村裡無數雞毛蒜皮、紅白喜事,卻從未遇到過這般情形。
答應?誰敢把糧食送給一個“來曆不明”的東西?誰知道那糧食最後是進了人的肚子,還是餵了彆的什麼?
不答應?眾目睽睽之下,他身為村長,總不能公然違背祖輩傳下的、維係村落存續的最基本規矩。更何況,萬一……萬一這孩子真的隻是僥幸生還,隻是驚嚇過度變了性子呢?若任由其餓死,他這村長必將被戳脊梁骨,良心也難安。
冷汗從村長額角滲出。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並非來自那孩子瘦小的身軀,而是來自那雙重瞳之後、彷彿能洞穿人心的沉寂。
“……規矩,是有的。”村長艱難地開口,聲音乾澀,“隻是……小石頭,你……你先告訴叔,山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王癩子他們……人呢?”
這是所有人心頭最大的疑懼,必須問清楚。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孩子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彷彿在回憶,又像是在組織語言。
“死了。”他吐出兩個字,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平淡得像在說天氣。
儘管早有猜測,但這冰冷的兩個字被如此直白地說出,依舊讓所有聽到的人倒吸一口涼氣,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死……死了?怎麼死的?!”村長急聲追問,聲音尖利了些。
孩子抬起眼,目光掠過村長,似乎掃了一眼遠處那些豎著耳朵、麵色發白的村民,最後又落回村長臉上。
“驚了山神。”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分量,“觸怒了……東西。”
“東西”兩個字,被他念得格外低沉,彷彿蘊含著無儘的恐怖。
他沒有描述過程,沒有細節,隻有結果和原因。
但這模糊的、指向某種超自然力量的解釋,恰恰最符合村民們的想象,也最能激發他們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恐懼。
驚了山神!觸怒了東西!
人群一陣騷動,壓抑的驚呼和抽泣聲響起,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駭然。
村長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再也問不出下一個問題。他甚至不敢再去深究,眼前這個能從“山神”或“東西”的震怒下獨自生還的孩子,究竟還是不是人。
“糧食。”那孩子再次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將話題拉回了最初,彷彿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對話從未發生。
村長一個激靈,幾乎是下意識地應道:“……有,有規矩……你,你等著……”
他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朝院裡走去,聲音發顫地吩咐躲在屋裡偷聽的老婆子:“快!快去量……量半鬥米,不,一鬥!再拿些醃菜……快些!”
他現在隻想儘快打發走這個“東西”,越遠越好。
很快,村長的老婆子戰戰兢兢地提著一個粗布口袋和一個陶罐出來,遠遠地放在門檻內,不敢靠近門口的孩子。
孩子走上前,默默彎腰,拎起那袋不算沉但足以救急的米,拿起那個陶罐。他沒有道謝,甚至沒有再看村長一眼,轉身朝著來路,一步一步往回走。
小小的身影提著對他而言略顯沉重的米袋和陶罐,步伐卻異常穩定。
他所過之處,村民們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分開,驚恐地退向道路兩旁,目光躲閃,無人敢直視,更無人敢上前搭話。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破舊院門的後麵,沉重的寂靜才被打破,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無法抑製的恐懼的喧囂。
“驚了山神……”
“王癩子他們都死了……”
“就他一個回來了……”
“那肯定不是小石頭了!是山裡的東西借了他的身子!”
流言如同野火般瞬間席捲了整個村落,帶來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濃重的疑雲與恐懼。
而那扇重新關上的院門內,小小的身影將米袋和陶罐放下,走到水缸邊,用破瓢舀起一點積水,慢慢喝了一口。
黑沉沉的眼裡,沒有任何波瀾。
他知道,糧食拿到了。
但更大的麻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