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燭世錄 第109章 新袍舊人心
新的「風隼」令邊緣那道血色紋路,摸上去有種異常的冰冷,彷彿凝結著未乾的血跡。陸燼將其仔細係在腰間,與那柄伴隨他許久的橫刀並列。這枚令牌,是他在此地的身份,也可能成為他的催命符。
嚴烽口中的「藏書閣最底層」,並非指尋常意義上的地下書庫。在另一名沉默寡言、代號「灰鴞」的老卒引導下,陸燼穿過數條更加隱蔽、機關密佈的甬道,最終來到一處通往地底深處的螺旋階梯前。階梯由黑石砌成,濕滑陰冷,兩側牆壁上連那幽綠的苔蘚都變得稀疏,隻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弱氣流,帶著腐朽紙張和鐵鏽的味道,盤旋而上。
甲柒號書架孤零零地立在最底層一個角落裡,彷彿被遺忘在時光儘頭。書架本身是用一種抗腐蝕的陰沉木所製,但邊緣也已斑駁。上麵擺放的並非玉簡或嶄新書卷,而是數十卷用某種獸皮或特製厚紙鞣製而成的卷宗,顏色發黃發暗,邊緣多有破損,以古老的繩結方式捆紮,上麵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北冥暗流考》。
陸燼輕輕拂去,更像是一代代風隼司密探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見不得光的秘密筆記。裡麵充斥著陰謀、背叛、殺戮,以及被主流曆史刻意掩蓋的真相。
陸燼沉浸其中,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他依靠「心燈」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視物,一頁頁翻閱。這些冰冷的記錄,為他勾勒出了一幅遠比官方說辭更加真實、也更加殘酷的北冥邊境圖景。許多看似偶然的事件,在這些筆記中找到了前因後果,串聯成一張張無形的大網。
他也看到了關於「灰蛇」的零星記載。這個走私團夥崛起於近二十年,最初隻是幾個亡命徒的小打小鬨,但發展極其迅速,如今已掌控了邊境相當一部分灰色地帶的物流,尤其擅長運輸一些違禁的軍用物資和來曆不明的妖獸材料。筆記中懷疑其背後有軍府內部人員提供庇護,但始終缺乏確鑿證據。
連續數日,除了必要的進食和短暫休息,陸燼幾乎都泡在這陰暗、冰冷的藏書閣底層。灰塵沾滿了他的衣袍,陳腐的氣息似乎也浸透了他的身體。但他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卻逐漸沉澱下與年齡不符的深沉與銳利。
七日期滿前一日,陸燼帶著初步的思考,再次來到那間分配給自己的石室。他需要整理思路,準備向嚴烽陳述對「灰蛇」的看法。
然而,剛推開石門,一股混合著汗味、煙草味和某種辛辣氣息的渾濁空氣便撲麵而來。原本空蕩簡陋的石室內,此刻竟或坐或站,聚集了五六個人。
這些人同樣身著暗青衣,但款式細節與引路軍士略有不同,更便於活動,顏色也因長期洗滌或沾染汙漬而深淺不一。他們年齡各異,氣質迥然,唯一的共同點是眼神都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如同群狼審視著新闖入領地的同類。
坐在陸燼那張硬板床上的,是一個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壯漢,他正用一塊磨刀石慢條斯理地打磨著一柄鋸齒短刃,發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靠在牆邊的,是一個麵色蒼白、手指異常修長的青年,正低頭玩弄著幾枚烏黑的銅錢。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眼神閃爍的漢子,則毫不客氣地翻看著陸燼放在桌上的那幾件簡陋行李。
見到陸燼進來,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那打磨短刃的刀疤臉壯漢抬起頭,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疤痕隨之扭動,更顯凶惡:
「喲,咱們風隼司什麼時候成了善堂,連這種走路都打晃的病秧子也能混進來了?」他的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嘲諷。
那玩弄銅錢的蒼白青年抬起頭,眼神空洞,聲音也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聽說是在冰穀撿回條命,走了大都督的門路,才塞進咱們這兒的。嚴頭兒這次怕是看走眼了吧。」
翻看行李的矮小漢子嗤笑一聲,將陸燼的衣物隨手丟回桌上:「窮酸樣,連件像樣的內甲都沒有,怕是第一次任務就得報銷。」
惡意毫不掩飾,如同冰冷的汙水,迎麵潑來。
陸燼站在門口,目光平靜地掃過室內幾人。他心中明瞭,這是下馬威,是風隼司內部「歡迎」新人的傳統。資源、地位、任務,一切都需爭奪。自己這個「空降」而來、且狀態不佳的新人,自然成了他們眼中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
他沒有動怒,也沒有退縮,隻是緩緩走進石室,將門在身後帶上。隔絕了外麵甬道的光線,室內更加昏暗。
「幾位師兄,有何指教?」陸燼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刀疤臉壯漢停下磨刀的動作,將短刃在手中挽了個刀花,站起身,他比陸燼高了將近一個頭,身材魁梧,投下的陰影幾乎將陸燼完全籠罩。
「指教?簡單。」他走到陸燼麵前,居高臨下,帶著壓迫感,「風隼司的規矩,新人得懂規矩。看你這樣子,怕是連咱們司裡最基本的『追風步』都練不利索。這樣吧,把你這個月的『蘊元丹』配額交出來,師兄我心情好,以後說不定能照拂你一二。」
蘊元丹,是軍府配發給修士輔助修煉的基礎丹藥,對此刻靈元匱乏、道爐破損的陸燼而言,尤為重要。
陸燼抬起眼,看著刀疤臉那雙充滿貪婪和戲謔的眼睛,緩緩搖頭:「丹藥,我自己有用。」
刀疤臉臉色一沉:「敬酒不吃吃罰酒?」他身上的靈元波動起來,帶著一股蠻橫的氣息,赫然是辟宮境中期的修為,遠高於此刻狀態低迷的陸燼。
另外幾人也都圍攏過來,隱隱形成合圍之勢,臉上帶著看好戲的神情。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陸燼能感覺到對方身上傳來的壓迫感,以及那毫不掩飾的敵意。他深吸一口氣,道爐處的裂痕隱隱作痛,但「心燈」的光芒在意識深處穩定地跳動著。
他知道,在這一刻,退讓隻會換來變本加厲的欺壓。風隼司,隻認實力。
他目光掃過刀疤臉壯漢,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柄閃爍著寒光的鋸齒短刃,忽然開口,語氣平淡:
「你的刀,磨偏了三分。右側鋸齒的淬火紋路與左側不一致,強行灌注靈元,三招之內,必崩無疑。」
此話一出,刀疤臉壯漢猛地一愣,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手中的短刃。另外幾人也都露出詫異之色。
那玩弄銅錢的蒼白青年眼神微動,空洞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審視,落在陸燼身上。
「放你孃的屁!」刀疤臉壯漢反應過來,感覺受到了羞辱,怒喝一聲,也懶得再廢話,左手五指如鉤,帶著淩厲的勁風,直接抓向陸燼的右肩,試圖將他製服!這一抓看似簡單,卻封住了陸燼左右閃避的空間,顯然實戰經驗豐富。
然而,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陸燼肩膀的刹那,陸燼動了。他沒有硬接,也沒有後退,身體如同沒有重量般,順著對方抓來的力道微微一側,右手食指與中指不知何時已並攏,指尖縈繞著一縷微不可查的金紅色暖意,並非攻擊,而是如同靈蛇出洞,後發先至,精準無比地點向了刀疤臉壯漢左手手腕內側的某個穴位!
這一點,快、準、詭異!
刀疤臉壯漢隻覺得手腕一麻,彷彿有一根燒紅的細針瞬間刺入,整條手臂的靈元執行驟然一滯,那淩厲的一抓頓時力道全失,僵在半空。
他臉色劇變,又驚又怒,右手鋸齒短刃下意識就要橫掃而出!
「第二招。」陸燼的聲音依舊平靜,在他揮刀的瞬間,點出的手指方向不變,隻是微微向上一挑,指尖那縷暖意如同活物,輕輕拂過短刃靠近刀鐔處的某個微小凹槽。
「嗡!」
那鋸齒短刃發出一聲輕微的、不正常的震顫,刀疤臉壯漢隻覺得一股奇異的震蕩之力從刀柄傳來,整條右臂都跟著一麻,揮出的刀勢瞬間散亂。
還不等他做出第三反應,陸燼已然收指後撤,重新站定,彷彿從未動過。隻有他那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顯示剛才那看似輕描淡寫的兩下,對他而言也並非毫無負擔。
石室內,一片死寂。
刀疤臉壯漢左手無力垂下,右手握著不斷輕微震顫的短刃,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驚疑不定地看著陸燼。他根本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隻感覺自己一身力氣和靈元,在對方麵前彷彿成了笑話,被一種詭異的方式輕易瓦解。
那蒼白青年玩弄銅錢的手指停了下來,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名為「凝重」的情緒。他看得比刀疤臉更清楚,這個新來的「病秧子」,對力量的感知和運用,達到了一個令人心驚的精細程度,而且那手段,聞所未聞!
翻看行李的矮小漢子早已縮到了角落,大氣不敢出。
陸燼目光掃過幾人,最後落在刀疤臉壯漢身上:「師兄,還要指教嗎?」
刀疤臉壯漢嘴唇動了動,想放幾句狠話,但看著陸燼那雙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眼睛,以及自己依舊痠麻的手臂和嗡鳴的短刃,最終把話嚥了回去,冷哼一聲,鐵青著臉,率先轉身離開了石室。
另外幾人麵麵相覷,也默不作聲地跟著離開。
石室重新恢複了安靜,隻剩下那渾濁的空氣還未完全散去。
陸燼走到桌邊,拿起自己的衣物,輕輕拍掉上麵被那矮小漢子沾染的灰塵。他的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幾分,左肩的傷口也在隱隱作痛。
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今日雖暫時立威,但也徹底將自己放在了這些老牌風隼的對立麵。在這件嶄新的暗青衣袍之下,包裹著的,是依舊冰冷而充滿敵意的舊人心。
前方的路,依舊布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