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燭世錄 第3章 坊間藏龍虎
翌日清晨,霜葉城依舊在嚴寒中蘇醒,隻是天色比昨日更沉,鉛灰色的雲層彷彿要直接壓到屋頂,預示著又一場大雪將至。
陸燼早早起身,將皮襖裹得嚴實,又將那半塊捨不得吃的雪吼獸肉仔細包好,揣進懷裡。這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準備用來「開路」的硬通貨。在霜葉城,有時候金銀反不如一塊實實在在的肉好使。
「我去了。」他對正在院子裡喂馬的老煙槍打了個招呼。
老煙槍抬起頭,渾濁的眼裡帶著擔憂,「小心些,劉扒皮…不好相與。實在不行,就算了,我們再想彆的法子。」
陸燼笑了笑,笑容裡帶著幾分年輕人特有的銳氣與市井磨礪出的圓滑,「放心,我心裡有數。」
他轉身走出驛站院子,融入了霜葉城清早稀疏卻忙碌的人流中。他沒有直接去位於城中心區域的軍府後勤衙署,而是拐進了城南的一條小巷。
這條巷子被稱為「雜巷」,是霜葉城三教九流彙聚之地。巷子兩旁擠滿了低矮的棚屋和鋪麵,賣什麼的都有:從城外獵來的、皮毛乾癟的雪兔,到不知從哪個廢墟裡刨出來的、鏽跡斑斑的金屬零件;從號稱能抵禦寒氣的劣質符紙,到顏色可疑、氣味刺鼻的所謂「驅寒藥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複雜的、難以形容的氣味。
在這裡,你能看到縮在牆角、眼神麻木的乞丐,也能看到衣著暴露、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依舊強顏歡笑招攬客人的流鶯;能看到賊眉鼠眼、四處張望的扒手,也能看到麵色凶悍、身上帶著傷疤的傭兵。
陸燼對這裡很熟悉。他像一條回到水裡的魚,靈活地在擁擠的人流和雜物間穿行,不時和相熟的麵孔點頭示意。
「燼哥,早啊!」
「小陸,今天氣色不錯。」
「陸驛卒,有新到的『黑麥酒』,來一碗暖暖身子?」
陸燼一一回應,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顯得過分熱絡,也不會讓人覺得冷淡。他在這裡訊息靈通,人緣不錯,一方麵是因為他驛卒的身份,總能帶來些城外或軍府的新鮮訊息;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為人仗義,隻要不觸及底線,能幫襯的都會幫襯一把。
他走到巷子中段一個賣舊貨的攤子前。攤主是個乾瘦的老頭,裹著一件油光發亮的皮袍,正揣著手縮在攤位後麵打盹。攤位上擺著些破銅爛鐵、殘缺的瓷器、以及幾本封麵模糊的舊書。
「胡老爹。」陸燼敲了敲攤位的木板。
乾瘦老頭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是陸燼,臉上擠出幾道褶子,「是小陸啊,怎麼,今天有空來照顧老頭子生意?」
陸燼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開啟,裡麵是幾塊拇指大小、色澤暗淡的金屬塊,這是他從一些廢棄的軍械上小心收集下來的邊角料,不值什麼錢,但在這雜巷,也能換點東西。
「換點鹽,再換點治凍瘡的蛇油膏。」陸燼說道。驛站的鹽快見底了,老煙槍手上的凍瘡也裂開了口子。
胡老爹眯著眼看了看那幾塊金屬,掂量了一下,慢悠悠地從攤位底下摸出一個小陶罐和一個小瓷瓶,「粗鹽,不多。蛇油膏,就這些了。」
陸燼知道這老家夥精得很,肯定剋扣了分量,但他也沒多說,點了點頭,將東西接過揣好。在這地方,能換到就算不錯了。
「聽說…昨晚黑蛇幫和漕幫的人,在碼頭那邊又起了衝突?」陸燼狀似無意地問道,一邊打量著攤位上那幾本舊書。書的封麵早已腐爛,看不清字跡。
胡老爹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嘿嘿笑了兩聲,「你小子訊息倒是靈通。是為了兩條剛靠岸的貨船泊位,動了刀子,見了紅。嘿,這年頭,為了口吃的,什麼都乾得出來。」
霜葉城依著一條未完全封凍的地下河支流而建,有一個小碼頭,是物資輸入的重要通道。掌控了碼頭,就等於掐住了霜葉城的一部分命脈。城內的勢力,明麵上以城主府和北冥軍府為尊,但暗地裡,黑蛇幫、漕幫,以及劉、王等幾個本地大族,彼此之間盤根錯節,爭鬥不休。
「劉家…這次站哪邊?」陸燼拿起一本舊書,隨手翻了翻,裡麵是些看不懂的鬼畫符,似乎是某種殘缺的功法秘籍,但靈氣全無,廢紙一堆。
胡老爹壓低了聲音:「劉家?哼,他們家的貨船,什麼時候虧待過?黑蛇幫後麵,站著的是誰,你還不清楚?」
陸燼心中明瞭。黑蛇幫之所以如此囂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背後有劉家的支援。而劉家,則是霜葉城除了城主府和軍府外,最大的地頭蛇之一,掌控著城內不少商鋪和資源。那位剋扣他們薪餉的劉管事,便是劉家的一個遠房旁支。
他將那本廢書丟回攤位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謝了,胡老爹。」
離開雜巷,陸燼的臉色凝重了幾分。黑蛇幫與漕幫的衝突,劉家的態度…這些看似與他這個小驛卒無關,但實際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幫派鬥爭越是激烈,底層百姓的日子就越難過,他們驛站的薪餉被拖欠的可能性也越大。
他必須儘快從劉管事那裡拿到錢,至少拿到一部分,否則驛站裡連最基本的柴火和食物都要斷頓了。
穿過幾條街道,來到相對「體麵」一些的城中心區域。這裡的房屋明顯整齊高大許多,街道也乾淨了些,偶爾能看到穿著厚實棉袍、帶著隨從的富人走過。北冥軍府的後勤衙署,就坐落在這裡,是一座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石砌建築,門口站著兩名麵無表情的守衛。
陸燼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氣,臉上再次掛起那副慣有的、略帶諂媚的笑容,邁步走了進去。
衙署內部比外麵看起來要寬敞,但也同樣冰冷。幾個小吏圍著炭盆取暖,看到陸燼進來,隻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沒人理會。陸燼對此習以為常,徑直走向側麵一間掛著「物料處」牌子的房間。
房間裡,一個穿著厚棉袍、身材肥碩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桌子後麵,手裡捧著一個暖爐,眯著眼睛打盹。正是劉管事。
陸燼輕輕敲了敲門框,臉上堆笑:「劉管事。」
劉管事緩緩睜開一條眼縫,看到是陸燼,鼻子裡哼出一股白氣,「是你啊,什麼事?」語氣慵懶而不耐煩。
「劉管事,您看…驛站這個月的薪餉和用度,軍府那邊…」陸燼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是跟老煙頭說過了嗎?軍府撥款未到!等著!」劉管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
陸燼臉上的笑容不變,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劉管事,兄弟們實在是揭不開鍋了,馬料也快沒了。您看,能不能先支一部分,哪怕一半…也好讓兄弟們應應急?」說著,他不動聲色地將懷裡那包著雪吼獸肉的油紙包,從桌下悄悄推了過去。
劉管事肥碩的手指在暖爐上摩挲著,眼皮抬了抬,瞥了那油紙包一眼。他能聞到一絲極淡的血腥氣和寒氣,知道裡麵應該是肉食。他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但隨即又被倨傲取代。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麵,慢條斯理地道:「陸燼啊,不是我不幫你。規矩就是規矩。軍府的款項沒到,我哪裡來的錢給你們?」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施捨,「不過嘛…看你們也確實困難。這樣吧,我私人先借給你們十個銅子,應應急。等款項到了,再從你們的薪餉裡扣。」
十個銅子?連買夠驛站所有人吃三天的粗糧都不夠!這分明是羞辱!
陸燼眼底閃過一絲怒意,但臉上笑容依舊,「劉管事,十個銅子…怕是連柴火錢都不夠。您看,能不能再多支一些?或者,您給批個條子,讓我們先去領些基本的馬料和炭火?」
「條子?」劉管事嗤笑一聲,身子往後一靠,用審視的目光看著陸燼,「陸燼,你彆給臉不要臉。就你們那個破驛站,養著幾個廢人,能有什麼用?要不是看在…哼,早就該裁撤了!還想要條子?」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戲謔和嘲諷:「哦,對了,我聽說你還在打聽燃火丹的事情?怎麼,還不死心?不是告訴過你嗎,你那道爐,先天裂痕,給你燃火丹就是害你!老老實實當你的驛卒,彆整天想那些不切實際的!」
這話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準地捅在了陸燼的痛處。他臉上的笑容終於有些維持不住,手指在袖中微微攥緊。
懷裡的暖玉,似乎因為他的情緒波動,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涼意,讓他躁動的心緒稍微平複了一些。
他知道,今天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從劉扒皮這裡拿到錢了。繼續糾纏下去,隻會自取其辱。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怒火,臉上重新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擾劉管事了。那十個銅子…我們也不要了,多謝管事『好意』。」
說完,他不再看劉管事那令人作嘔的嘴臉,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劉管事不屑的冷哼:「不識抬舉!」
走出後勤衙署,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帶著一股鐵鏽般的味道。陸燼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雪花已經開始零星飄落,落在他的臉上,冰冷刺骨。
薪餉沒要到,反而受了一肚子氣。劉扒皮的態度,比他想象的還要惡劣。
但他沒有時間憤怒或沮喪。驛站裡,還有幾張嘴等著他。
他摸了摸懷裡那包沒能送出去的雪吼獸肉,又想起雜巷胡老爹的話。
黑蛇幫…漕幫…碼頭…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他心中漸漸成形。
或許,規矩的路走不通,就得試試不那麼規矩的路子了。
他裹緊皮襖,將帽簷拉低,身影很快消失在越來越密的雪花之中。
坊間藏龍虎,他這條小蛇,要想活下去,就得學會在龍虎的夾縫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點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