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燭世錄 第33章 遊說磨破唇
決死之誌如同淬火的鋼鐵,冰冷而堅硬地烙印在驛站核心幾人的心中。但要將這份意誌轉化為足以撼動現實的力量,需要的不是熱血上湧的呐喊,而是水滴石穿的韌性與麵對無數冷眼與質疑的勇氣。
天光未亮,風雪依舊,隻是這風雪中,多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緊迫。陸燼將麾下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連同趙紅藥暫時借調來的幾名可靠鏢師,分成了數個小組。他們沒有再聚集商議,而是如同滲入沙地的水珠,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霜葉城坊市東區那些縱橫交錯的街巷與棚戶區。
遊說,開始了。而現實,比預想的更加冰冷。
陸燼親自帶著小七,首先再次敲響了「快刀張」肉鋪的後門。鋪麵依舊緊閉,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積雪的清新,形成一種怪異的感覺。
等了半晌,門才拉開一條縫,快刀張那張帶著刀疤、寫滿疲憊與警惕的臉露了出來。看到是陸燼,他眉頭擰緊,語氣生硬:「陸指揮,這麼早,有何貴乾?若是徵調肉食,昨日已經按份額上交了。」
「張叔,我不是來徵調的。」陸燼語氣誠懇,隔著門縫,他能看到院內似乎有家眷在匆忙地收拾行囊,「我是來給您,也是給這東區所有像您一樣的街坊,送一條活路。」
快刀張眼神閃爍了一下,並未開門:「活路?劉某隻是個殺豬賣肉的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城主府、軍府的大人們自然有安排,我們小民聽從便是。」
「安排?」陸燼的聲音壓低,卻帶著銳利,「張叔,您是真不知道,還是不願知道?軍府的安排,就是讓我們在這裡等死!用我們的命,去換他們南撤的時間!您看看這幾天城裡的動靜,劉家、王家,哪個不是在偷偷轉移家當?他們什麼時候管過我們的死活?」
快刀張臉色變幻,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反駁。這些事,他豈會不知?隻是不願、也不敢去深想。
「我們護城隊,不求彆的,隻求大家能團結起來,自己救自己!」陸燼趁熱打鐵,「我們有趙鏢頭這樣的高手,有熟悉地形的兄弟,隻要大家願意加入,有力出力,有糧出糧,我們就能組織起一支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力量!黑蛇幫敢來,我們並肩子打回去!霜鬼真要破城,我們也能依托街巷,跟他們拚個魚死網破!總好過像待宰的豬羊一樣,被拋棄,被凍死!」
快刀張沉默了許久,院內家眷收拾東西的窸窣聲似乎也停了。最終,他長長歎了口氣,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與無奈:「陸指揮,你的意思,我懂。你是個有擔當的漢子,我老張佩服。但是……你看看我這鋪子,看看這一家老小……不是我不想,是我……賭不起啊!」
他猛地將門拉開一些,露出院內堆放的少許行李和妻兒惶恐的臉:「我已經托了南邊的親戚,湊了點路費,準備……準備這兩天就找機會走了。對不住,陸指揮,這渾水,我……我蹚不了。」
門,再次在陸燼麵前緩緩關上,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現實感。小七在一旁氣得臉色通紅,卻又無可奈何。
陸燼臉上看不出失望,隻是眼神更加深邃。他拍了拍小七的肩膀:「走吧,去下一家。」
下一家是「算盤李」的雜貨行。算盤李倒是客氣地將他們請進了屋內,甚至還倒了兩杯溫水。但當他聽完陸燼的來意後,那精明的臉上立刻堆滿了為難。
「陸指揮,您這是要讓我們這些做小本生意的,去跟軍府、跟霜鬼對著乾啊?」算盤李搓著手,苦笑道,「這……這風險也太大了!是,那些大族是不地道,可咱們胳膊擰不過大腿啊。再說了,您這護城隊,要人沒人,要糧沒糧,就憑一腔熱血……這……這實在是……」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他不看好,不願意投資這筆註定虧本的買賣。任憑陸燼如何分析利弊,如何強調團結的重要性,算盤李始終是那套「風險太大」、「力有不逮」的說辭,圓滑地將所有提議都擋了回來。
離開雜貨行時,小七忍不住低罵:「奸商!就知道算計他那點破東西!」
陸燼搖了搖頭:「不能怪他。他身後也是一大家子人,他的算計,就是他一家人的活路。我們目前,確實給不了他足夠的信心。」
一上午,陸燼和小七走訪了七八家頗有影響力的匠戶和攤販。結果大同小異。有人像快刀張一樣直言準備逃離;有人像算盤李一樣婉言謝絕;還有人乾脆閉門不見,或者聽了幾句便藉口有事匆匆離開。
響應者,寥寥無幾。
恐懼如同厚重的冰層,不是幾句熱血口號就能融化的。對未知前景的擔憂,對現有秩序(哪怕這秩序即將崩潰)的慣性依賴,以及對陸燼這支新生力量的不信任,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束縛著大多數人的手腳。
晌午時分,陸燼和小七拖著疲憊的身軀,站在一條肮臟、擁擠的棚戶區巷口。這裡居住著城裡最底層的力夫、零工和他們的家眷,環境惡劣,生存艱難。
「燼哥,還……還要進去嗎?」小七看著巷子裡那些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人群,聲音有些乾澀。他感覺,在這裡可能更得不到回應。
陸燼看著巷子裡一個蹲在牆角,拿著木棍在雪地上無意識劃拉的孩子,那孩子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裡麵空洞得讓人心疼。
「進。」陸燼隻吐出一個字,語氣沒有絲毫動搖。他整理了一下被風雪打濕的衣襟,邁步走了進去。
他的遊說方式在這裡也變了。不再空泛地講大道理,而是更直接,更貼近他們的生活。
「大叔,聽說城防營在招人搬滾木壘石,一天管兩頓飽飯,還有三個銅板。」
「大嫂,護城隊缺人縫補帳篷、燒熱水,願意來的,每天能領一份口糧,優先保障家裡孩子。」
「霜鬼要來了,大戶靠不住,軍府也靠不住。但我們自己不能放棄!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咱們窮人幫窮人,未必就沒有活路!」
沒有激昂的號召,隻有最樸素的生存需求和對「窮人幫窮人」這一最原始互助理唸的呼喚。
效果依然不明顯。大多數人隻是麻木地看著他,或者警惕地躲開。一下午過去,明確表示願意加入護城隊,或者提供幫助的,隻有寥寥數人——一個因為兒子被徵調修城牆而無人贍養、願意去燒熱水的孤寡老人;一個家裡實在揭不開鍋、為了那點口糧願意去搬石頭的中年力夫;還有兩個半大的小子,眼神裡帶著一絲野性和對「加入隊伍」的好奇。
成果微乎其微。
當陸燼和小七帶著一身疲憊與風雪返回驛站時,其他幾路派出遊說的人也陸續回來了。情況大同小異,甚至更糟。有人遭遇了冷嘲熱諷,有人被直接轟出門外,還有人彙報,黑蛇幫的人也在暗中活動,威脅那些與護城隊接觸的商戶。
驛站前堂的氣氛,比出發前更加沉悶。奔波一天的挫折感,如同陰雲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理想很豐滿,但現實骨感的程度,超乎了年輕人的想象。
老煙槍看著沉默不語的眾人,歎了口氣,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緩和氣氛。
「砰!」
驛站那扇不算結實的大門,被人從外麵一腳狠狠踹開!木屑紛飛!
隻見「泥人周」帶著他窯廠七八個渾身沾滿泥灰、手持鐵釺棍棒的工匠學徒,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泥人周那張黝黑的臉上此刻滿是怒容,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
小七等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握緊了武器,以為對方是來找茬的。
陸燼卻站起身,迎了上去,麵色平靜:「周叔,您這是?」
泥人周沒看陸燼,目光在堂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角落裡一個正準備悄悄溜走的、尖嘴猴腮的男子身上,他猛地伸手指著那人,怒吼道:
「王老五!你個吃裡扒外的狗東西!是不是你偷偷把窯廠準備捐給護城隊的陶罐,賣給了黑蛇幫?!還散播謠言,說陸指揮要強征我們所有家當去送死?!」
他帶來的工匠們立刻上前,將那嚇得麵如土色的王老五扭住。
泥人周這才轉向陸燼,他胸膛起伏,顯然氣得不輕,但眼神卻異常清澈和堅定。他對著陸燼,重重一抱拳,聲音洪亮,帶著窯火般的熾熱:
「陸指揮!我『泥人周』和窯廠剩下的三十二個兄弟,信你!我們跟定你了!有力出力,有命拚命!從今天起,窯廠出的每一塊磚,每一個罐,都先緊著咱們護城隊!」
他猛地一揮手:「把咱們帶來的東西,抬進來!」
幾名工匠應聲,抬進來幾個沉甸甸的籮筐,裡麵裝滿了新燒製的、可用於投擲的厚壁陶罐,以及一些修複城牆用的特製磚坯。
看著那滿筐的物資和泥人周堅定的眼神,堂內原本沉悶的氣氛,彷彿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窯磚,瞬間炸開了一絲滾燙的生機!
響應者雖依舊寥寥,但第一簇真正意義上的火苗,終於在這冰冷的絕境中,頑強地燃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