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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燭世錄 第76章 全城謝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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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燼再次蘇醒,是在第二日的清晨。

這一次,他的意識不再混沌,雖然身體依舊被沉重的虛弱感和無處不在的痠痛包裹,如同散了架又被勉強拚湊起來,但至少,思維是清晰的。他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礦道頂壁那些粗糙的、帶著歲月痕跡的岩石紋理,以及從入口處滲進來的、清冷而稀薄的晨光。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乾草、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趙紅藥傷藥的清苦氣味。他微微偏頭,看到小七靠在不遠處的岩壁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即使睡著了,眉頭也微微蹙著。阿婆蜷縮在另一個角落,蓋著破舊的毯子,發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

而趙紅藥,則盤膝坐在靠近入口的位置,背脊挺直,「沉淵」重劍橫於膝上,似乎是在調息,又像是在擔任警戒。感受到陸燼的目光,她倏地睜開眼,轉頭望來,四目相對。

她的眼神依舊清亮銳利,但少了平日的幾分疏離,多了些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關切,有探究,也有一絲如釋重負。

「醒了?」她聲音不高,帶著傷後初愈的沙啞。

陸燼想開口,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隻能微微點了點頭。

他的動作驚動了淺眠的小七。少年猛地驚醒,看到睜著眼睛的陸燼,瞬間睡意全無,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了過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燼哥!你醒了!感覺怎麼樣?餓不餓?渴不餓?」

一連串的問題砸過來,讓陸燼有些失笑,卻又心頭暖流淌過。他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旁邊的水囊。

小七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一些,將水囊湊到他唇邊。

清涼的水再次滋潤了乾渴的喉嚨,陸燼長長舒了口氣,感覺混沌的感官又清晰了幾分。他靠在小七勉強找來的一個破舊行囊上,目光掃過這簡陋的棲身之所,最終落回小七和趙紅藥身上。

「我……睡了多久?」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比昨日清晰了不少。

「三天!整整三天!」小七搶著回答,眼圈又有些發紅,「你昏迷的時候,嚇死我們了!韓校尉說你是油儘燈枯……」

「小七。」趙紅藥出聲打斷了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

小七立刻反應過來,閉上了嘴,有些不安地看了陸燼一眼。

陸燼將兩人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明瞭。他感受著體內那空空蕩蕩、再無靈力流轉的經脈,以及道爐位置那點微弱卻堅韌的「心燈」暖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油儘燈枯……倒也貼切。」

他頓了頓,看向趙紅藥,語氣平靜:「韓校尉?軍府的人來了?」

趙紅藥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將韓明帶領斥候小隊抵達、雙方接觸、以及韓明已傳訊軍府求援的事情說了一遍,略去了其中關於「萬家燈火」秘密的試探與交鋒。

陸燼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軍府……終究還是來了。而且,顯然已經注意到了不尋常之處。

「外麵……現在如何?」他換了個問題,目光投向礦道入口那方小小的、亮起來的天空。

提到外麵,小七的情緒明顯低沉下去,聲音也低了幾分:「城……算是守住了。但是……死了很多人,非常多。房子也毀了大半。現在大家……都在忙著處理後事,找吃的……」

他沒有詳細描述那屍橫遍野、滿城縞素的慘狀,但陸燼能從他那壓抑的悲痛和疲憊中,感受到那場守城戰的慘烈,以及眼下處境的艱難。

沉默了片刻,陸燼掙紮著,想要坐得更直一些。身體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在發出抗議的呻吟,強烈的眩暈感襲來,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燼哥!你彆動!你需要休息!」小七急忙按住他。

「扶我……出去。」陸燼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我想……看看。」

小七和趙紅藥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讚同。陸燼現在的狀態,一陣風都能吹倒,實在不宜移動。

但看著他眼中那抹深沉的、無法動搖的執意,小七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好!我扶你!慢點!」

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陸燼,趙紅藥也上前搭了把手,兩人一左一右,幾乎是半架著他,極其緩慢地,一步步朝著礦道入口挪去。

每走一步,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身體的顫抖。僅僅是這短短幾十步的距離,對於此時的陸燼而言,卻不亞於一場艱苦的戰鬥。冷汗再次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

終於,他們來到了礦道口。

清晨凜冽而新鮮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冰雪和焦土混合的獨特氣味。視野驟然開闊。

儘管早已從小七的話語中有所預料,但親眼看到眼前的景象,陸燼的心臟還是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驟然一滯。

目光所及,儘是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梁如同巨獸的骸骨,支棱在廢墟之上。積雪未消,卻掩蓋不住那大片大片暗紅色的、已經凍結的血跡。更遠處,曾經熟悉的街道、坊市,如今已是一片狼藉,幾乎辨認不出原本的模樣。

寂靜。

一種死寂般的、沉重的寂靜,籠罩著這座城。隻有零星的、清理廢墟的聲響,和偶爾傳來的、壓抑著的哭泣聲,反而更添淒涼。

這就是他用命守護下來的……霜葉城。

這就是……勝利的代價。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與沉痛,湧上心頭,幾乎要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

一個正在附近廢墟中翻找著可用之物的老婦人,無意中抬起頭,看到了礦道口那個被小七和趙紅藥攙扶著、虛弱不堪的熟悉身影。

她先是愣住,隨即,手中的半截瓦罐「哐當」一聲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景象,張大了嘴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激動得說不出一個字。下一刻,她猛地轉過身,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倖存者們臨時聚居的方向,發出了一聲嘶啞卻穿透力極強的呼喊:

「燼哥兒!是燼哥兒!燼哥兒出來了!!他醒了!!」

這聲呼喊,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

短暫的死寂之後,整個霜葉城彷彿活了過來!

從殘破的房屋裡,從清理現場的瓦礫堆後,從臨時搭建的窩棚中……無數人抬起了頭,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朝著礦道方向望來。

當他們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個在晨光中站立著的、雖然虛弱卻確實蘇醒過來的身影時,積壓了數日的情緒,如同火山般爆發了!

「燼哥兒!」

「恩公醒了!」

「老天有眼!恩公活過來了!」

人們呼喚著不同的稱呼,聲音裡帶著哭腔,帶著狂喜,帶著無法言喻的激動。他們丟下了手中的工具,不顧一切地從四麵八方湧了過來,如同彙入江河的溪流,迅速在礦道前方的空地上,彙聚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沒有人命令,沒有人組織。

當第一個頭發花白、在守城中失去了所有兒子的老者,顫巍巍地、鄭重其事地對著陸燼的方向,深深彎下腰,行了一個幾乎觸及地麵的大禮時,彷彿引發了連鎖反應。

第二個,第三個……

如同被風吹倒的麥浪,在場的所有人,無論老幼婦孺,無論傷勢輕重,都自發地、沉默地,朝著礦道口那個艱難站立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躬下了他們的脊梁。

沒有喧嘩,隻有一片壓抑的、激動的啜泣聲,和那無聲卻重若千鈞的感激與敬意。

成千上百人,在這片飽經創傷的焦土之上,用這種最古老、最樸素的方式,表達著他們對拯救了這座城、拯救了他們性命之人的最高謝意。

小七和趙紅藥攙扶著陸燼,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的劇烈顫抖。不是虛弱,而是因眼前這無聲卻浩瀚如海的感激而產生的巨大衝擊。

陸燼看著下方那一片深深躬下的脊背,看著那些拾起頭來時,一張張寫滿悲慟、疲憊,卻又因他的蘇醒而重新燃起希望光芒的臉龐,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眼眶陣陣發熱。

他何德何能……

他隻不過,是做了一件,任何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會做出的選擇。

他隻是,點燃了一盞……本該由所有人一燃的燈。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最終,他隻是艱難地、用儘此刻全身的力氣,對著下方那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微微地、深深地,點了點頭。

此間恩,非我一人之功。

此間情,重於北境群山。

鉛灰色的雲層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真正的、金色的陽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穿透下來,照亮了礦道口,照亮了那個虛弱卻挺直的身影,也照亮了下方每一張仰起的、帶著淚痕與希望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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