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獵國之武正 第35章 單刀赴會。
二十九日,朔風怒號,雲壓欲墜。宋軍一萬二千,偃旗息鼓,迤邐潛行,終至析津關下。此關雄踞燕山,乃幽州咽喉,遼人南窺之門戶,磚石縫裡都滲著百年前的血鏽。
關外三十裡,天德軍的斥候突然勒馬,戰馬人立而起,鐵蹄將凍土踏出蛛網般的裂痕。但見地平線上浮起一條黑線,轉瞬即漲成吞噬大地的怒潮——天祚帝耶律延禧親率十萬鐵騎,聯營十重,白狼大纛插滿雪原,旗麵獵獵作響時,恍若整座燕山都在呼吸。範正鴻立馬於土崗之上,玄甲外裹著半舊戰袍,他抬手以袖遮眉,指縫間漏出的金光讓他瞳孔驟縮:遼帝金甲映著殘陽,每片甲葉都在燃燒,左右鐵林、鐵鷂、鐵山三軍如三片移動的鋼鐵冰川,甲光交疊處竟凝成實質般的鐵海濁浪。
“好大一塊磨刀石!”少年突然笑出聲,露出虎牙上沾著的草屑。他撫過腰間佩劍,劍身震顫著回應主人血脈裡沸騰的殺意。是夜,兩軍對屯,中間空出的一箭之地,青蔥被雙方氣機碾成齏粉,竟露出百年前的陳骨。風雨中傳來河層斷裂的脆響,彷彿幽州大地在低聲啜泣。
遼營忽起號角,三長兩短,如餓狼啼月。一騎錦衣自聯營深處馳出,馬鬃上綴滿金鈴,在暗夜裡拖出流星般的軌跡。錦袍金帶被擲於雪地時,十匹西域良馬同時嘶鳴,噴出的白氣在虛空中凝成猛虎之形。“陛下用遼禮,請宋之少年郎,獨來會獵。”使者聲音混著風碴,每個字都在風裡長出倒刺。
姚古撲上來抓住少年手腕,老軍的手背爬滿凍瘡,卻像鐵鉗般紋絲不動:“此去必不測!遼人慣用伏弩……今日遼營,恐無項伯樊噲相救。”話未說完,他觸到少年腕下新添的箭創,結痂處滲出的血珠瞬間凝成紅冰。範正鴻解下舊戰袍的瞬間,整座宋營響起一片抽氣聲——那具年輕的軀體上,箭創刀痕縱橫如山河地理圖,最新的一道從鎖骨劈至腰眼,皮肉翻卷處還嵌著半片遼人箭鏃。
少年卻將遼人錦袍抖開,玄狐毛領沾上他傷口的血,立刻蜷成詭異的赤色花紋。金帶束緊時,他忽然想起離京前祖母偷偷塞進包袱的《楞嚴經》,如今那經書正貼著心口,被體溫焐得發燙。翻身上馬的刹那,他聽見自己脊椎發出竹節拔長般的脆響——原來人在赴死時,真的會再長高三分。
遼陣萬騎如摩西分海般裂開時,範正鴻聽見自己心跳聲大過風雪。左側鐵林軍突然集體拉弓,弓弦震蕩竟壓出一片真空地帶,他玄色披風上的血珠便懸浮在空中,粒粒如硃砂寫就的星圖。
遼陣鐵騎層層,卻於雪坪北角暗伏空騎一道,寬約丈二——範正鴻瞥見,心下暗記:“彼為我留歸路,亦為我設死路。”
天祚帝踞胡床,案設於土地,無氈無褥,惟鋪一張完整白虎皮,血盆大口正對南方宋營。案上銅鼎沸水,煮鹿脯,酒香混著腥風。左右分立三人:
?左首兀顏光,金甲未卸,手按“斷月”長刀,刀背懸一串宋軍耳璫;
?右首蕭奉先,寬袍緩帶,袖中暗籠“鳴鏑”,箭鏃塗藍,顯淬劇毒;
?末席一披發漢人,低頭磨匕,火光映麵——卻是昔日宋將,降遼,今為“刀筆吏”,專割降將舌頭。
範正鴻踏雨而入,一步一印,卻將舊戰袍解下,輕輕覆於泥上,遮斷自己來路。天祚帝遙舉銅爵:“宋童,飲此一盞,免汝血冷。”少年趨前,並不接爵,隻以指尖蘸酒,彈向白虎皮:“酒先祭虎,虎死方敬人。”
兀顏光大怒叱:“此乃陛下親獵之虎,汝敢辱之!”聲未落,銅鼎忽被風掀翻,沸湯澆於泥地,立現“宋”字凹痕。眾皆色變,惟少年長笑:“敗軍之將,安敢言勇,天意已書,幽州當返宋。”
天祚帝以箸擊案,高聲道:“無以為樂,請舞劍。”兀顏光拔刀而出,刀光如匹練,徑取範正鴻咽喉。少年不避,劍距喉三寸,忽聞“錚”一聲,範正鴻以箸夾刀,雪夜竟迸火星。兀顏光運力下壓,少年順勢起身,旋轉之際,短劍“斷虹”已出袖——劍不過尺,卻於雨中畫出一輪滿月,逼退金甲。
蕭奉先袖中鳴鏑驟響,一支藍箭射向少年後心。箭至半空,卻被一物擊落——原來姚古老恐有不測,暗遣王舜臣於宋壘門,以床子弩射鐵藜子,恰好撞飛毒箭。箭墜雪地,瞬蝕一孔,黑煙升騰,若幽魂嘶吼。
範正鴻趁勢退至坪中央,奪馬而去,反手裂錦袍為二,一半拋向空中,被北風捲去,如赤龍騰空;一半蘸以左臂新創,血書“雪火”二字,擲向天祚帝案前。
“陛下賜袍,今當璧還。袍裂為旗,血代為印。”少年聲音不高,卻以丹田之氣送出,十萬鐵騎耳邊皆聞“幽州換幟”四字,竟壓過風雪。
天祚帝怒起,白虎皮被掀得倒卷,露出底下預埋的機弩——原來“鴻門”坪,每尺泥下皆伏弩手,引繩在帝足。隻要輕輕一踏,萬箭將射穿十步方坪。
範正鴻卻先一步踏向土上“宋”字凹痕,足底暗運內勁,土塊崩飛,竟將底下機弩引繩儘數卡住。碴四濺,如碎玉流星。少年拱手:“地已歸宋,弩亦歸宋,陛下勿複踏。”
天祚帝立馬於中道,貂尾護耳在風中揚起時,像兩柄彎刀割開夜幕。少年這纔看清,遼帝金甲的每片鱗甲都鏨著微不可見的咒文,此刻正隨著呼吸明滅,如無數隻眨動的眼睛。
“你未及弱冠之年,敢奪我四洲,”天祚帝突然俯身,馬鞭遙挑起少年下巴,“竟是這麼個連乳臭都未乾的小畜生?”他說話時嗬出的白氣裡飄著細小的水汽,落在範正鴻睫毛上,竟長成六角形的霜花。
少年忽然笑了,虎牙劃破舌尖,噴出一口血霧在風裡凝成朱箭:“陛下可知,宋臣這口血裡,淬著汴梁城元宵的燈火、臨安巷口的桂花釀……當然也有著燕雲的風沙。”他遙拱的手勢帶著劍閣樵夫砍柴的利落,“您看,連幽州的風都在搶呢。”話音未落,那口血箭已射中白狼大纛,玄色旗麵頓時洇開一片江南春色。
天祚帝揚鞭指向身後最後的三州時,“這東側還有三家,我等你來取。”範正鴻注意到他鞭梢纏著半截紅線——那是去年宋遼互市時,某個汴梁繡娘係在糖葫蘆竿上的許願繩。少年忽然伸手:“明日此時,臣來取陛下幽州獨留的這一座關。”“記得把城門漆成硃色,臣的兵器認生。”
歸營時少年才發現,遼人錦袍內襯用金線繡滿了《金剛經》。他裂袍為旗的瞬間,那些經文突然根根繃斷,在火光中爆發出細碎的梵唱。血書十六字時,他蘸的是自己腕上舊創——當年在好水關,同樣的位置曾濺過西夏人的腦漿——
明日未時,析津換幟
燕雲諸洲,今由我取
火光照見“幽州換幟”四字時,整座宋營的槍尖同時揚起,萬千寒芒彙成一條銀河,倒映在少年瞳孔裡,終成兩簇永不熄滅的小小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