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72章 麥田守望者
車輪碾過最後一道山梁,發出沉悶而熟悉的吱呀聲。乾燥、溫熱、飽含著成熟穀物氣息的風,如同久違的擁抱,猛地灌滿了凱的胸腔,吹散了一路風塵與血腥的陰霾。
眼前豁然開朗。
不再是幽影之森那深沉壓抑的墨綠,不再是龍脊山脈嶙峋冰冷的灰黑。一片廣闊得彷彿沒有邊際的金色海洋,在盛夏的驕陽下鋪展、翻滾,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與澄澈如洗的蔚藍天幕相接。沉甸甸的麥穗低垂著頭,在熱風中相互碰撞、摩擦,發出沙沙的、如同大地低語的豐收樂章。泥土被陽光曬得發燙的氣息,混合著麥稈特有的乾燥甜香,構成了凱靈魂深處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
沃倫農莊。闊彆經年,飽經霜雪,他終於回來了。
凱勒住了拉車的駑馬。粗糙的大手緊緊握著韁繩,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坐在簡陋的車轅上,懷裡是睜大了好奇眼睛的艾拉。馬車後廂,莉婭倚靠著鋪了乾草的行囊,臉色依舊帶著長途跋涉的蒼白,但那雙湛藍的眼眸映照著無垠的金色麥浪,閃爍著一種寧靜而溫柔的光芒。鐵砧那龐大的身軀如同移動的堡壘,沉默地跟在車旁,猩紅的目鏡掃視著這片陌生的金色平原。萊恩伏在車後的陰影裡,幽綠的獸瞳帶著一絲新奇和不易察覺的放鬆,警惕卻不再緊繃。
農莊邊緣,那幾間熟悉的、用粗糙原木和泥坯搭建的房屋輪廓,在蒸騰的熱浪中微微晃動。屋前的空地上,兩個佝僂的身影正費力地翻曬著新割的麥稈。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凝固了。
凱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麥芒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胸膛裡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如同擂鼓般撞擊著肋骨。
“爸……媽……”艾拉清脆的、帶著一絲不確定的童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打破了這凝固的畫麵。
翻曬麥稈的身影猛地一僵!那個頭發花白、臉上刻滿風霜溝壑的老婦人,手中的木叉“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馬車方向,瞳孔因極致的震驚和巨大的恐懼而劇烈收縮。
“艾……艾拉?”老婦人的聲音乾澀、顫抖,如同破損的風箱。她踉蹌著向前衝了兩步,又猛地停住,彷彿害怕眼前的一切隻是烈日下的幻影,一碰即碎。
旁邊那個同樣蒼老、背脊佝僂的老農,手中的耙子也掉在了地上。他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嘴巴大張著,卻隻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渾濁的老淚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洶湧而出,順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肆意流淌。那不是喜悅的淚水,而是長久壓抑的絕望被驟然撕裂後,混合著難以置信的巨大衝擊所帶來的、無法言喻的痛苦洪流!
“艾拉!我的艾拉!”老婦人終於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不再猶豫,如同撲火的飛蛾,跌跌撞撞、連滾爬爬地衝向馬車!那速度,對於一個常年勞作的農婦來說,快得不可思議!
凱抱著艾拉跳下車轅,雙腳深深陷入鬆軟溫熱的土地。艾拉掙紮著從他懷裡滑下,小小的身影如同歸巢的雛鳥,邁開小腿,不顧一切地衝向張開雙臂、哭喊著奔來的祖母!
“奶奶!”
小小的身體狠狠撞入老婦人張開的、顫抖的懷抱!巨大的衝擊力讓老婦人踉蹌著後退幾步,但她用儘全身力氣,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的浮木,死死地將失而複得的孫女抱在懷裡!枯瘦的手臂勒得艾拉幾乎喘不過氣,但小女孩隻是緊緊回抱著奶奶的脖子,將小臉深深埋進那帶著汗味和泥土氣息的熟悉懷抱,放聲大哭起來!那是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懼和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
老農也衝了過來,巨大的手掌顫抖著,想要觸碰艾拉的金發,卻又怕驚擾了這夢境般的重逢,最終隻能用力地、一下下拍打著老伴的後背,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粗糙的大手每一次拍打,都帶著劫後餘生的巨大力量和無儘的酸楚。
凱站在原地,看著祖孫三人抱頭痛哭的身影,看著父親那佝僂的、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脊背,看著母親死死抱著艾拉、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骨血裡的枯瘦手臂。一路的疲憊、傷痛、搏殺、犧牲……在這一刻,彷彿都找到了歸處。滾燙的液體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沒有去擦,任由那鹹澀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塵土滑落,滴入腳下這片養育了他、又最終接納他歸來的、滾燙的土地。
他不再是那個為了一袋黑麥就敢闖入幽影之森的魯莽少年。他的脊背更加寬闊,承載過魔龍的威壓;他的雙手布滿老繭和傷痕,緊握過戰錘,也握住了失而複得的珍寶;他的眼中沉澱著深淵的陰影,也映照著星辰的光芒。他是“龍語者”,是“星塵之子”,是穿越了地獄歸來的旅人。但在此刻,他隻是沃倫家的大兒子,是艾拉的哥哥。
鐵砧沉默地矗立在一旁,猩紅的目鏡光芒平靜地注視著這凡俗卻無比震撼的重逢。萊恩伏在馬車陰影裡,幽綠的獸瞳中閃過一絲理解般的柔和。莉婭在芬恩(他已先行一步去王都)的藥劑調理下恢複了不少,她扶著車轅緩緩下車,看著眼前的一幕,蒼白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湛藍的眼眸深處,也隱隱有水光閃動。這片金色的麥田,這份平凡的親情,讓她對“守護”二字,有了更深的體悟。
重逢的狂喜與淚水如同夏日的驟雨,來得猛烈,去得也快,最終化作劫後餘生的疲憊與安寧。簡陋卻乾淨的農舍裡,飄蕩著久違的、屬於家的溫暖氣息。昏黃的油燈下,艾拉依偎在祖母懷裡,小手裡緊緊攥著那隻麥稈小鳥,斷斷續續地講述著“哥哥很厲害”、“大龍最後不凶了”、“莉婭姐姐會變發光小花”……雖然顛三倒四,卻讓兩位老人聽得又哭又笑,枯槁的臉上終於煥發出生機。
凱將那片溫熱的、流淌著熔金光澤的巨大赤鱗,輕輕放在粗糙的木桌上。鱗片在油燈光下散發著內斂而威嚴的光暈,如同燃燒的餘燼。
“這是……”老沃倫顫抖著伸出手,粗糙的指尖在距離鱗片寸許的地方停住,不敢觸碰,眼中充滿了敬畏。
“赤災……奧瑞利昂的承諾。”凱的聲音低沉平靜,“帶著它,在龍脊山脈邊緣行走,普通的魔獸會退避。或許……也能在必要時,換來一些便利。”他沒有細說龍巢的凶險與談判的艱難,隻將結果呈現在父母麵前。
幾天後,凱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沃倫家的田埂上。他不再穿著冒險者的皮甲,而是換上了父親漿洗得發白的粗布舊衣,褲腳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腿,沾滿了新鮮的泥點。他手中握著的不是戰錘,而是一柄磨得鋥亮的沉重鐵鍬。
農莊邊緣,靠近河岸的低窪地,一直因引水困難而荒廢著。凱赤著腳,踩在濕滑的河岸泥地裡,鐵鍬每一次深深插入、撬起,都帶著沉穩而有力的節奏。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脊背流淌,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他並非蠻乾。鐵鍬落下的角度、溝渠的走向,都帶著一種經過生死磨礪後的精準和一種奇異的、彷彿能感知地脈流動的直覺——那是龍晶封印之地浩瀚能量場在他靈魂深處留下的、難以磨滅的印記。
鐵砧沉默地站在田埂上。他沒有參與挖掘,猩紅的目鏡光芒卻銳利地掃視著凱挖掘的路徑。當凱的鐵鍬碰到一塊異常堅硬的巨石時,鐵砧龐大的身軀動了。他幾步踏入泥濘,覆蓋著金屬拳甲的巨手抓住巨石邊緣,低吼一聲,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聲,那塊需要數名壯漢才能撬動的巨石,被他如同拔起一顆野草般輕鬆地掀開、丟到一旁!他巨大的腳掌踏在鬆軟的泥土上,如同最沉重的夯錘,幾下就將凱開出的溝渠底部夯實。
萊恩則在更遠處的田野和林地交界處遊弋。他幽綠的獸瞳如同最精準的掃描器,捕捉著那些試圖溜進麥田、啃食嫩穗的地鼠、野兔甚至小群野豬的蹤跡。他不需要武器,每一次無聲的潛行、迅猛的撲擊,都帶著荒野的精準與致命效率。沃倫家田地裡糟蹋糧食的害獸數量,在他歸來後銳減。偶爾,他會拖著一兩隻肥碩的野兔回來,丟在廚房門口,引來艾拉驚喜的歡呼。
引水的溝渠如同一條新生的血脈,將清涼的河水引入那片乾渴的低窪地。荒廢的土地被開墾出來,撒上了耐旱的豆種。農舍的屋頂用新伐的結實木材加固,足以抵禦即將到來的風雨。沃倫家的日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變化。鄰裡鄉親們驚歎地看著那巨大的鋼鐵身影沉默地勞作,看著那如同幽靈般在田野間巡邏的獸人,看著凱身上那股沉澱下來的、不怒自威的沉穩氣質,以及他腰間那片在陽光下偶爾閃爍熔金光澤的奇異鱗片。
“沃倫家的小子……不一樣了。”
“聽說……屠過龍?”
“噓……是‘龍語者’!連赤災都給了信物!”
“艾拉那孩子……真是命大福大……”
敬畏與感激的目光,取代了往日的同情或輕視。“星塵之子”、“龍語者”的名號,如同長了翅膀,在附近的農莊和鎮子裡悄然流傳開來。
夕陽西下,將無邊的麥浪染成一片燃燒的金紅。晚風帶著灼熱的餘溫和豐收的甜香,拂過田野。
凱獨自一人站在田埂的最高處。他脫下了沾滿泥濘的上衣,露出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麵板上布滿了戰鬥留下的新舊疤痕,如同大地上的溝壑。他腰間,那片奧瑞利昂的赤鱗在夕陽下流淌著熔金般的光澤,溫潤而內斂。他的目光掃過腳下這片煥發新生的土地——新開墾的窪地已萌發嫩綠,加固的農舍升起嫋嫋炊煙,遠處,艾拉小小的身影正追著一隻蝴蝶,在田埂上歡快地奔跑,金發在夕陽中跳躍,笑聲如同銀鈴灑落。
平靜。一種穿越了血火深淵、最終沉澱於泥土深處的、沉甸甸的平靜,充盈著他的胸膛。力量不再僅僅是撕裂和破壞,更是開渠引水、夯實地基、守護一方安寧的基石。他知道夥伴們散落四方——芬恩在王都的實驗室裡追逐藥劑學的極致,莉婭或許已在學院的星空下開始了她的變革,或是在某處幽靜之地築起了她的法師塔。鐵砧沉默地守護在農莊邊緣,如同紮根的鋼鐵橡樹。萊恩在田野與森林的交界處遊弋,成為兩個世界的橋梁。羈絆如同無形的絲線,穿越空間,將他們緊緊相連。
新的故事?凱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如同大地般沉穩的弧度。或許吧。在這片魔法與麥浪交織的大地上,平靜本身,就是風暴過後最珍貴的饋贈。而守望這片新生,守護艾拉奔跑的身影和父母臉上的安寧,就是他此刻書寫的最重要的篇章。
他彎下腰,抓起一把溫熱的泥土,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生機在指縫間流淌。夕陽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金色的麥浪之上,如同一個紮根於大地的、沉默的守望者。晚風拂過,麥浪起伏,如同大地金色的呼吸。艾拉的笑聲隨風傳來,清脆而悠遠。
歸家之路的終點,亦是守望新生的起點。麥田無垠,時光漫長。而守護的故事,永無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