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集A 第55章 彼岸的凝望
守望者要塞深處，一間被層層加固符文與隔絕法陣籠罩的密室。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彌漫著濃烈的奧術焦糊味、冷卻的秘銀氣息以及一種……來自時空夾縫的、難以言喻的空曠寒意。巨大的能量導管如同發光的血管，從四麵八方彙聚到密室中央，連線著一個懸浮在半空、由無數複雜晶格和流動星砂構成的璀璨核心。核心內部，幽藍與銀白的光芒如同活物般糾纏、搏動，散發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動。
凱爾躺在覈心正下方冰冷的秘銀平台上。他換上了一身毫無裝飾的灰色布袍，臉色在幽藍光芒映照下蒼白得近乎透明。大腿的傷口已被塞琳娜用最高階的治癒法術穩定，但那深入骨髓的虛弱和封印反噬帶來的、靈魂層麵的沉重鈍痛，卻無法消除。每一次呼吸都彷彿消耗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塞琳娜站在能量控製陣列前，深紫色的法袍無風自動，銀發被逸散的能量流拂起。她的臉龐在明滅不定的光芒中顯得異常肅穆，甚至帶著一絲……悲壯。纖細的手指在無數懸浮的符文和能量節點上飛速劃過，留下一道道殘影，進行著最後也是最危險的校準。
“能量矩陣……相位鎖定……時空坐標錨點……共振頻率模擬……穩定場……”
她口中吐出一個個冰冷精確的術語，聲音低沉而緊繃，每一個音節都繃緊到極限。控製陣列的嗡鳴聲越來越高亢，核心的光芒也越來越刺眼，整個密室都在能量的激蕩下微微震顫。
“凱爾，”
塞琳娜的聲音穿透能量的轟鳴，清晰地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記住！意識投射！不是實體！你隻是一個觀察者！一個幽靈！感受可以，但絕對、絕對不要嘗試觸碰任何東西！不要試圖發聲！不要試圖留下痕跡！你的任何一絲‘存在’的企圖，都會瞬間打破投影的脆弱平衡，將你的意識徹底撕碎在亂流中！”
她猛地轉過頭，深紫色的眼眸死死盯著平台上的凱爾，裡麵燃燒著近乎偏執的警告：“記住你答應我的！隻看一眼！隻看一眼！然後，回來！”
凱爾躺在冰冷的平台上，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的眼神異常平靜，如同風暴過後深邃無波的海洋，倒映著核心那越來越刺目的光芒。那是一種拋卻了一切妄念，隻為完成最後執唸的純粹。
“我明白。”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能量的嗡鳴。
塞琳娜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的擔憂、恐懼和決絕都吸入肺腑。她雙手猛地按在控製陣列中央兩個劇烈旋轉的能量漩渦之上！
“歸途微光……啟動！”
轟——！！！
彷彿無形的堤壩被瞬間炸開！積蓄到極限的奧術能量如同決堤的洪流，咆哮著湧入懸浮核心！核心瞬間爆發出太陽般刺目的光芒，將整個密室映照得一片慘白！無數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空間裂痕在覈心周圍閃現又消失！劇烈的能量風暴席捲整個密室，吹得塞琳娜的法袍獵獵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凱爾感覺自己的身體瞬間失去了所有重量！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識，將他從那具沉重、傷痕累累的軀殼中硬生生“拔”了出來！
視野被無窮無儘、瘋狂旋轉、撕裂、重組的光怪陸離的色彩洪流徹底淹沒！沒有方向，沒有時間，隻有難以想象的撕扯感！彷彿靈魂被投入了宇宙誕生之初的混沌熔爐，被億萬種截然不同的法則力量反複揉搓、拉伸、碾碎！圖爾貢殘留意誌的瘋狂嘶吼如同背景噪音般在亂流深處若隱若現，帶著冰冷的惡意窺伺著這道闖入的“微光”！
凱爾死死守住塞琳娜最後的警告，將自我意識壓縮到極致，如同一粒塵埃，隨波逐流。不抵抗，不思考，隻是……感受著那道來自靈魂深處、屬於地球坐標的微弱牽引。
意識在無儘的撕扯中飄蕩，彷彿經曆了億萬年，又彷彿隻是一瞬。
驟然間，所有的混亂、噪音、撕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視野瞬間清晰。
他“站”在一條熟悉的街道上。水泥路麵，路旁的行道樹，遠處林立的高樓……夕陽的餘暉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溫暖而懷舊的金色。空氣裡彌漫著汽車尾氣、路邊攤的油煙味、還有城市特有的、混雜著塵埃的乾燥氣息。
一切都那麼真實，卻又……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凱爾的“目光”——或者說意識感知——瞬間鎖定了那個熟悉的小區入口，那扇有些鏽跡的綠色鐵門。
家！
沒有實體，沒有腳步聲。他的意識如同被風吹動的羽毛，瞬間“飄”過了街道，“穿”過了單元門，無視了物理的阻隔，直接來到了那扇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前。
門內，傳來隱約的電視新聞播報聲和碗碟碰撞的輕響。
他的心，如果意識體還有心的話，在這一刻被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意識穿透了厚重的防盜門。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客廳。光線有些昏暗，隻有電視螢幕閃爍的光映照著。一張小小的餐桌旁，坐著兩個身影。
父親。母親。
時間，彷彿在他們身上按下了加速鍵。父親曾經挺直的背脊明顯佝僂了許多，稀疏的頭發幾乎全白，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如同乾涸的河床。他沉默地扒著碗裡的米飯，動作遲緩。母親也蒼老得厲害，眼窩深陷，曾經明亮的眼睛變得渾濁，布滿了細密的紅血絲。她小口地喝著湯，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電視螢幕上，那裡正播放著晚間新聞，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清晰。
餐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家常菜。沒有香辣蟹。沒有生日蛋糕。隻有一種日複一日的、被時間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平淡和……揮之不去的沉寂。
凱爾的“意識”懸浮在客廳的角落，像一個真正的幽靈。他能“聞”到飯菜的味道，能“聽”到新聞的播報，能“看”清父母臉上每一道新增的皺紋和疲憊的痕跡。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想衝過去，想擁抱他們，想告訴他們他就在這裡！可他沒有身體！沒有聲音！他隻是一個徒勞的旁觀者！
“今天……超市的雞蛋又漲價了……”
母親放下湯勺，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鼻音，打破了餐桌的沉默。
父親扒飯的動作頓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聲，頭也沒抬。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電視裡新聞主播毫無感情的聲音在回蕩。
母親的目光緩緩從電視螢幕上移開，落在了對麵空著的椅子上。那是……凱爾曾經坐的位置。她的眼神變得更加空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碗沿。
“要是……凱凱在……”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聲歎息，幾乎被電視的聲音蓋過，“……他肯定又嫌我炒青菜太淡了……”
父親扒飯的動作徹底停住了。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對麵空蕩蕩的椅子，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隻是重重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彷彿承載了整個世界的重量。他什麼也沒說，隻是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扒著碗裡已經冷掉的米飯，花白的鬢角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顫抖。
凱爾的意識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一種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痛撕扯著他！他看到母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思念和絕望，看到父親那無聲的歎息和強忍的悲傷！他就在這裡！就在他們身邊！卻如同隔著億萬光年的距離！他無法安慰，無法觸碰，甚至連一句“我在這裡”都無法傳達！
意識如同失控的風箏，猛地“衝”向那個空著的座位！他想坐在那裡！哪怕隻是像過去一樣，安靜地陪他們吃完這頓飯！
然而，他的“存在”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椅子，如同穿過空氣！沒有實感！沒有溫度！隻有一片冰冷的虛無！
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瞬間將他吞噬！
意識再次不受控製地飄動，穿過牆壁，來到了“自己”的房間門口。
門虛掩著。
他“飄”了進去。
房間的陳設和他離開時幾乎一模一樣，卻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死寂的灰塵。電腦螢幕漆黑，主機箱像一個沉默的黑色墓碑。鍵盤縫隙裡塞滿了絮狀的灰團。書架上他心愛的書籍和模型手辦，都蒙上了時間的塵埃，失去了所有光彩。牆上那張引以為傲的遊戲海報，色彩暗淡，邊角捲曲。
一切都還在，卻早已死去。這個房間，成了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墳墓。
他的目光落在電腦桌一角那個熟悉的相框上。照片裡，年輕的他和父母在陽光下笑得燦爛無比。相框的玻璃上也落滿了灰塵。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母親端著一杯水走了進來。她沒有開燈，隻是借著客廳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走到電腦桌前。她放下水杯，目光緩緩掃過落滿灰塵的電腦，掃過那些積灰的書本，最後，定格在那個相框上。
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拿起了那個相框。布滿細紋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照片上凱爾年輕的笑臉。她的眼神穿透了相框，穿透了牆壁，落在了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充滿了無儘的哀傷和空洞的思念。
房間裡一片死寂。
良久，母親乾澀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了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歎息。那歎息聲悠長、沉重，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凱爾意識的核心，將他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徹底擊碎！
“凱凱……”
母親的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在對著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傾訴，又像是在對著無儘的虛空祈禱，“……你在那邊……要好好的啊……”
“媽……！”
凱爾在意識深處無聲地嘶吼，靈魂的震顫幾乎要將他這縷投影徹底撕裂！他看到母親眼角無聲滑落的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蒼老的臉頰滾落，滴在相框布滿灰塵的玻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夠了。
真的夠了。
那滴渾濁的淚水，那聲空洞的歎息，那句無望的祈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凱爾意識的最深處。所有的掙紮，所有的奢望，所有的不甘……在這一刻，都被這無聲的絕望徹底焚燒殆儘。
巨大的悲傷如同冰冷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荒蕪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明悟。
他緩緩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母親佝僂的背影，看了一眼相框上自己那永遠凝固的、無憂無慮的笑容，看了一眼這個落滿灰塵、被時間徹底拋棄的房間。
然後，他不再抗拒那道來自遙遠異世界、來自那具傷痕累累軀殼的微弱牽引。
意識，如同退潮般，主動抽離。
最後的一瞥，是窗外，地球城市那熟悉的、被霓虹點亮的夜空。無數燈火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他而亮。
一聲無聲的、釋然的歎息，在凱爾的意識核心深處響起。
沒有遺憾，沒有不甘。
隻有……塵埃落定後的……永恒寂寥。
該回去了。
回到……他唯一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