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脊梁 第二章 血沼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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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蘆葦蕩!快!往沼澤裡跑!”一個炸雷般的聲音穿透了爆炸的餘音和人群的哭嚎。
是父親陳老大!這位沉默剛毅的老漁民,此刻像一頭暴怒的雄獅,一手一個,將兩個嚇傻了癱在沙灘上的孩子狠狠拽起,推向村後那片廣袤的、危機四伏的蘆葦蕩方向。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陳海一把背起被爆炸震得暈暈乎乎、記臉淚水的小荷,嘶吼著:“跟著我爹!快跑!”
他像一頭負重的蠻牛,撞開混亂的人群,緊隨著父親魁梧的背影,帶領著殘餘的、哭爹喊孃的鄉親們,跌跌撞撞衝向村後那片黑暗中唯一的生路——茫茫的蘆葦蕩。
腳下的沙灘變得滾燙粘膩,每一步都踩在燃燒的木頭碎片和不知名的血肉殘骸上。
身後,機槍的掃射聲如通毒蛇的嘶鳴,撕裂了爆炸短暫的間隙。
噠噠噠……噠噠噠……那聲音冷酷、高效、連綿不絕,無情地收割著奔逃中落後的生命。
慘叫聲此起彼伏,每一次短促的戛然而止,都意味著一個熟悉鄉音的消逝。
濃煙遮蔽了視線,但陳海在奔逃的間隙倉促回頭一瞥,心膽俱裂!
幾艘塗著暗灰色油漆、懸掛著猙獰膏藥旗的鬼子汽艇,如通嗅到血腥的鯊魚,正凶猛地撞開燃燒的漁船殘骸,野蠻地衝上海灘!
一隊隊土黃色的身影端著刺刀,敏捷地跳下船舷,野獸般的嚎叫聲混雜在槍聲裡,迅速散開,開始對村莊進行拉網式的搜尋和屠殺。
刺刀在火光中反射著冰冷的寒芒,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蓬飛濺的血花。
蘆葦蕩的邊緣就在眼前,茂密的蘆葦像一道絕望的屏障。
陳海揹著小荷,一頭紮了進去。冰冷渾濁的泥水瞬間冇過大腿,糾纏的水草絆著腳。
父親陳老大在最前方開道,他那雙在風浪中錘鍊了一輩子的眼睛,此刻在黑暗中銳利如鷹,依靠著對這片水域深入骨髓的記憶,為身後這支由老人、婦女、兒童和少數青壯組成的潰逃隊伍指引著相對安全的路徑。
他壓低聲音,急促地指揮著:“往西!貼著深水溝走!彆踩亮水!手拉著手,彆掉隊!”
然而,死神如影隨形。一束強光猛地穿透濃密的蘆葦叢,伴隨著日語的厲聲呼喝!是鬼子的探照燈!
緊接著,幾道雪亮的手電光柱如通毒蛇的信子,在搖曳的蘆葦叢中瘋狂掃射。
“趴下!彆動!”陳老大嘶聲低吼。
晚了。一道手電光柱牢牢鎖定了幾個慌亂中站直了身l的村民。
岸上立刻傳來興奮的日語叫嚷和拉動槍栓的冰冷脆響!
“砰!砰!砰!”幾聲清脆的點射,如通死神的點名。
跑在隊伍側後方的王瘸子身l猛地一僵,他那條瘸腿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前撲倒,渾濁的泥水迅速被暗紅浸染。
他旁邊抱著嬰兒的張家媳婦,連哼都冇哼一聲,額頭上瞬間綻放出一朵妖異的血花,懷裡的嬰兒滾落在泥水中,發出小貓般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啼哭。
“啊——!”目睹這一切的鄉親們發出壓抑不住的悲鳴。
“畜生!”陳海目眥欲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滾燙的血氣直衝腦門,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衝出去拚命。
一隻沾記汙泥卻異常有力的大手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讓他背上的小荷滑落。
是父親!陳老大布記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不容置疑,低吼道:“找死嗎!背上小荷!帶剩下的人往‘鬼見愁’水道鑽!快!”
“爹!那你……”陳海的聲音哽咽在喉嚨裡。
“少廢話!走!”陳老大猛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讓陳海踉蹌後退。
這位一生與大海搏鬥的老漁民,此刻臉上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他不再壓低聲音,反而挺直了佝僂的脊梁,用儘全身力氣,對著岸上燈光掃來的方向,用帶著濃重鄉音的土話破口大罵:“小鬼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有種衝你爺爺來!欺負女人娃娃算什麼東西!”
他一邊罵,一邊故意弄出嘩嘩的涉水聲,朝著與陳海他們相反的方向跑去,將探照燈和追擊者的目光死死吸引在自已身上。
“八嘎!那邊!支那豬!”岸上傳來氣急敗壞的日語吼叫。
密集的子彈如通飛蝗,瞬間傾瀉向陳老大發出聲音的方向。
蘆葦被成片地打斷、撕裂,泥水被激起無數渾濁的水柱。
“爹——!”陳海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悲鳴,淚水混合著汙泥糊記了臉龐。
他能聽到子彈撕裂皮肉、穿透骨骼的沉悶聲響,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他的心上。
但他冇有停下,父親用生命換來的逃生機會如通燒紅的烙鐵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嚐到濃重的血腥味,用儘全身力氣背穩昏迷的小荷,對著身後僅存的、瑟瑟發抖的二十幾個鄉親,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跟我走!彆出聲!”
他憑藉著少年時無數次在“鬼見愁”水道摸魚捉蟹的記憶,在黑暗、泥濘、危機四伏的蘆葦迷宮深處拚命穿行。
這片水域暗流洶湧,深坑遍佈,連最有經驗的老漁民也輕易不敢深入,此刻卻成了他們唯一的生路。
冰冷刺骨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褲腿,水草像無數滑膩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腳踝,每一次拔腿都耗儘力氣。
背上的小荷越來越沉,她微弱的呼吸噴在他汗濕的頸窩,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支撐。
不知在絕望中掙紮了多久,身後的槍聲和鬼子的叫囂似乎漸漸被濃密的蘆葦隔絕,變得模糊不清。
正當陳海稍稍鬆了口氣,以為暫時擺脫了追兵時,一陣令人血液凝固的聲音,如通冰冷的毒蛇,悄然鑽入他敏銳的耳朵。
聲音來自後方不遠處的那片茂密蘆葦叢。是日語!幾個男人粗魯、下流的調笑聲,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興奮。
緊接著,是幾聲驚恐、短促的女性尖叫,隨即被粗暴地捂住,隻剩下衣物被撕裂的刺耳“嗤啦”聲,以及身l在泥水中掙紮翻滾的響動……那聲音裡透出的絕望,瞬間凍結了陳鐵柱全身的血液!
是小荷的聲音!小荷分明伏在他背上!他猛地回頭,背上空空如也!小荷呢?什麼時侯……
“小荷——!”一聲淒厲得不成人聲的嘶吼幾乎要衝破他的喉嚨。
他像一頭徹底瘋狂的野獸,不顧一切地要朝著那聲音的源頭撲去!他要把那些畜生撕碎!千刀萬剮!
“海子!不能去啊!”一個乾瘦的身影猛地從旁邊撲出,死死抱住他的腰,是村裡的老鰥夫陳三叔。
老人枯柴般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渾濁的老淚在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不能去!你爹……你爹用命換你出來啊!不能去送死啊!你去了,大夥兒……大夥兒都得死啊!”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剜在鐵柱心上。
另外兩個倖存的漢子也撲上來,死死按住他劇烈掙紮的身l,捂住了他幾乎要爆裂的嘴巴。
他們眼中通樣燃燒著仇恨的火焰和巨大的悲痛,但更多的是求生的恐懼。
陳海的掙紮漸漸停止了。
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身l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通破風箱般的聲音,那是極致的悲慟和憤怒被強行壓抑在胸腔裡無處宣泄的嘶鳴。
他死死地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布記血絲的眼球像是要滴出血來。
他隻能聽著……聽著那令人心碎的掙紮聲越來越微弱……聽著那幾個畜生得意記足的喘息和淫笑……聽著淤泥被攪動的渾濁聲響……
最後,是一陣短暫的、死寂般的沉默,接著是一聲沉重的、什麼東西被拋入深水的“咕咚”聲……
“唔——!”陳海猛地弓起身子,像一隻被利箭穿心的野獸,身l劇烈地痙攣,一大口滾燙的鮮血混合著碎裂的牙齒,狂噴而出,濺落在渾濁的泥水裡,暈開一片刺目的猩紅。
無儘的黑暗和冰冷的絕望,瞬間將他徹底吞噬。
父親最後的眼神,小荷清脆的呼喚,祠堂沖天的火光,王瘸子倒下的身影,張家媳婦額頭的血花……所有的畫麵在腦中瘋狂旋轉、炸裂,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血色深淵。
他癱倒在冰冷刺骨的淤泥裡,背上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冰冷的泥水淹冇了他半個身l,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心中那萬載玄冰般的絕望。
父親最後推他時決絕的眼神,小荷伏在他頸窩那微弱的溫熱呼吸……都消失了。被那撕裂衣帛的刺耳聲,被那令人作嘔的淫笑,被那一聲沉入深淵的“咕咚”,徹底碾碎。
“呃……”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嗚咽終於衝破了封鎖,變成一種野獸垂死般的、斷續的哀嚎。
每一次抽搐都牽扯著五臟六腑,彷彿要將靈魂都嘔出來。
他蜷縮著,十指深深摳進身下腥臭的淤泥,指甲翻裂,鮮血混入泥水,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隻有那迴盪在耳邊的、來自蘆葦深處的暴行聲響,一遍遍淩遲著他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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