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星星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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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下,夏星至對著鏡頭揚起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
她彎起嘴角,下垂的睫毛遮住琥珀色的眼眸,極巧妙地搭在眼尾的一顆苦痣上。
光潔的額頭下是野生感濃重的平眉,圓潤的鼻尖上翹,平添了幾分稚氣。
高高紮起的丸子頭配上簡單的純白棉麻襯衫,領口露出小半截纖瘦脖頸。
清爽撲麵而來,對得起杭城的初夏。
她捏著銀叉,輕輕挖下一塊嫩黃色的檸檬撻,送入口中。
她眯起眼:“‘釋桐’剛上新的檸檬撻真的太驚豔了,酸甜平衡得剛剛好,酥皮也超級輕盈”夏星至對著鏡頭,聲音甜得彷彿能拉絲。
隻是口舌尖還殘留著甜味。
她真的想吐。
但是她用一個無法被鏡頭捕捉的皺眉把這股衝動壓了下去。
“cut!完美!”編導吳自晴的音調往上,滿是興奮,“星星,這條絕對爆款預定!”工作室的燈光“啪”地熄滅。
舞檯燈光熄滅,演員也該退場了。
她一下子像被抽乾空氣的充氣泳池,上揚的五官瞬間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胃裡空空如也,快要翻湧上來一陣令人作嘔的酸水。
剛纔那塊為了拍攝效果反覆ng才吃下去的檸檬撻,像鉛墜在喉嚨之下。
夏星至看著桌上那堆每個都被淺嘗輒止的甜點,強壓下喉嚨口的痙攣。
吳自晴利落地收拾設備,頭也不抬:“對了,孟哥剛來電話,催問下週那家西餐廳合作的細節,讓你趕緊看看郵件。
還有,品牌方希望推薦新品的時候自然點,說你之前那條太做作”吳自晴的聲音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夏星至為了拍攝已經空腹了24小時,低血糖帶來的敏感神經這時被“做作”兩個字再次重擊。
像是在她臉上打了一巴掌。
全是狗屁。
因為評論說她說話太散漫了,所以她改變了說話的腔調。
因為害怕長胖,作為美食博主的她在食物的包圍中如此敏感痛苦。
知名舞蹈家的母親從小就嚴格控製她的食量,在十六歲的青春期裡告訴她,162,96斤的她真的看起來很“臃腫”。
剛上大學的時候,對美食的興趣讓夏星至偷偷做起了美食博主。
賬號流量竟超出預期地很不錯,孟已深就是在她第一條百萬播放的視頻時找了上來。
就這麼稀裡糊塗簽了合同,現在的百萬粉絲量級她也分不清是自己的功勞還是公司的力氣了。
但是父母並不在乎她的賬號。
她仍然是比不上子承父業的哥哥,和女承母業的舞蹈生妹妹。
蒙太奇一般的片段捂住她的口鼻,快要窒息。
夏星至抓起包,逃一般地衝出了工作室。
杭城四月的傍晚,湖裡的微腥水汽味搭配上清甜的香樟花味,讓夏星至稍微得到了一絲喘息。
然而,熟悉的空洞感,如同一隻在迅速膨脹的小怪獸,在她的胃裡醒過來了。
饑餓不止是胃的感受,是種吞噬一切的空洞感。
她渾渾噩噩地上了路邊的出租車。
空洞感開始順著她的血管蔓延到手上,支配著這雙手點開了外賣軟件。
雙手不知道是因為低血糖還是激動,略微顫動著。
不敢吃的,不能吃的,都點了個遍。
她的肚子已經開始抗議。
司機大叔也聽到了,從鏡子裡瞥了一眼她,笑道:“小姑娘餓了是吧,趕緊回去吃飯,彆餓過頭了。
”夏星至慌忙抬頭,擠出一個笑,冇有說話。
她會吃的,但是不能真吃下去。
36層的單身公寓。
夏星至等外賣員都走了纔敢開門,把堆放在家門口的外賣一一都拿了進來,擺在白色圓形餐桌前。
榴蓮千層蛋糕,螺螄粉,牛肉漢堡,肉鬆卷邊披薩,壽司,醬多多,炸雞,烤鴨她嚥了咽口水,吃不吃?如果吃,就不要浪費素材,拍個居家的吃播吧。
她順勢拿出相機,架在了支架上,擺在麵前。
可是吃這些垃圾,一定會長胖,一定會變醜。
她又走上了體重秤,看到“4025kg”的藍色熒光。
還行。
無限的糾結中,她又拿起手機,點開了自己的賬號最新一期視頻的評論區,開始汲取養分。
“寶寶和甜品真的好配,甜死我了。
”“又是被星星治癒的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也能這樣生活就好了。
”“又瘦又能吃,怎麼就吃不胖呢?好羨慕。
”等一下。
夏星至停下了正在滑動的手指。
“她一看就催吐啊,吃這麼多還瘦成這樣就是不正常好嗎?”她僵住了。
其實她清楚地知道,拉黑、刪除這樣的評論反而欲蓋彌彰。
能怎麼辦?吃吧。
吃吧。
往嘴裡塞的時候,彷彿有惡鬼在後麵搶食。
左手在挖奶油蛋糕,右手瞬間用炸串補上。
所有不敢吃的都被她擁有了。
吃到身體裡,她就擁有了這些所有東西。
這一刻,她才真的擁有掌控權。
胃被撐大,她的痛苦就縮小。
深夜,夏星至癱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圍散落著十幾個空外賣盒、甜品袋、薯片袋。
她本來平平的小腹撐得像是一個即將爆炸的圓球,撐得她身上每一塊肉彷彿都在生長。
忍不住了。
她衝進衛生間,抱住馬桶,催吐管開始往嗓子眼裡捅,臉快要埋進去了。
結束後,夏星至撐著洗手檯,站起來對著鏡子,還冇來得及擦掉嘴角的殘渣。
她看著鏡中慘白浮腫的臉,與幾小時前判若兩人。
洗手檯的手機震了一下。
螢幕上是經紀人孟已深的微信訊息:【下週要拍的那家西餐廳的細則已發,明天下午5點前反饋。
】【你冇興趣也認真點,彆讓我失望。
】她從未讓任何人失望,除了她自己。
一夜無眠。
倒春寒讓風打著旋兒,變著法地昭告寒氣冇那麼容易消失。
它們順著骨頭縫往裡鑽,絲絲縷縷,直抵心肺。
夏星至怕冷,把窗戶輕輕關上,不自主地裹緊了雙臂。
出門前,她特意翻出了最厚實的那件毛茸茸的灰色毛衣,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下襬垂至瘦削的大腿。
玄關處,她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簡單打了個底,化了唇釉,是溫柔的淡豆沙色,嘴邊的傷口被遮瑕遮得很徹底。
今天下午的目的地是一家離市區有段距離的家常菜館子,叫“梁記小館”。
雖然這家店並不在公司給她的探店名單裡,但是她準備開啟一個煙火氣更濃重的新欄目。
因為她實在想吃落在胃裡很實在的“人飯”。
正好她的大學室友上週一個勁地推薦她去,說做得特好吃,特彆是紅燒肉。
出發前,出於職業慣性,她在社交媒體和各種點評軟件上都搜尋了這家店,卻冇有發現入駐的商家。
隻有零星一兩條的點評資訊。
很弔詭,地圖上卻明明有這家店。
循著導航,夏星至的腳步停在了店鋪門口。
門口的青石板路麵被來往足跡打磨得異常光滑,她一個踉蹌,差點滑倒。
門臉不大,燈籠搖曳,一塊簡單的木質招牌懸著,刻著“梁記小館”。
木門敞開著,她抬步走了進去。
店內撲麵而來一股濃鬱的飯菜香。
濃鬱的醬香襯托著燉肉的醇厚,還有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味。
暖和的“人飯”味,來對了。
尋常小館常有的油膩感並未出現。
店裡有一種近乎苛刻的整潔,五六張原木色的方桌和長條板凳擺得橫平豎直,如同用尺子量過。
桌麵更是擦得冇有一絲水漬或油星,連木頭紋理都清晰。
牆壁是簡單的白色,幾幅不知名的海岸插畫規整地懸掛著,畫框邊緣一塵不染。
空間確實小,但一切井然有序,光潔鋥亮。
店裡靠窗的位置上坐著一位頭髮灰白的老人。
他穿著一件灰色夾克,背微駝著,麵前放著一杯清茶,幾乎冇動。
最角落則坐著一個高瘦的男生,他埋在桌子前,戴著黑框眼鏡和巨大的頭戴式耳機,聚精會神地盯著麵前的筆記本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麵前是份吃了不少的蛋炒飯。
巡視一圈,她抬頭,身穿黑襯衫的高大男人站在灶台前。
看起來快一米九了,所以稍微彎著上半身。
他身上繫著藏青圍裙,背對著門口在忙。
夏星至找了個靠牆的角落空位坐下,脫掉了灰色毛衣開衫,搭在椅背上。
齊腰黑長髮落在象牙白的長裙上,搭配上一小顆碎鑽項鍊落在鎖骨處。
她從包裡拿出拍攝相機和支架,架好後,又開始找角度對著小館環境拍了幾張照片。
回到座位上,她打開了桌前的菜單。
菜單是一張簡單的塑封紙:本幫紅燒肉、糖醋裡脊、炒時蔬、家常豆腐煲、脆皮大腸、絲瓜燉蛋價格在18元到78元不等,平價館子。
“老闆,麻煩給我一份紅燒肉,一份糖醋裡脊,一份蔥油牛百葉,一份家常豆腐煲,一份包菜粉絲,一份絲瓜燉蛋,嗯再來份米飯。
”她一邊說,一邊抬頭看頂上的燈光,想著支架該放在哪兒光線更合適。
這時,灶台前的男人轉過身來,燈光打下來,五官清明。
黑色短髮,略淩亂的一些碎髮落在額前。
內雙,長且密的睫毛濃到要遮住漆黑的眼眸,眼尾上挑。
他戴著透明的廚師口罩,隱約可以看見口罩下直挺的鼻梁。
黑色襯衫的袖子捲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
他手裡還拿著鍋鏟,手背上的青筋因為用力凸顯出來。
男人麵對著聲音來源處的夏星至,沉默了三秒。
“一人食,這份紅燒肉配米飯,加個炒時蔬,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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