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的破爛怎麼變國寶了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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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畫的老頭消失在雨幕裡,那踉蹌倉皇的背影,像一根刺,紮在喬宇心上。他關緊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屋裡瀰漫著舊紙、黴味和方纔那老頭帶來的濕冷寒氣。
桌上,那兩幅用破藍布包裹的立軸,安靜地躺著。可喬宇卻覺得它們像兩座沉默的山,壓得這小小的屋子喘不過氣。倪瓚,沈周……這兩個名字在他來的那個時代,是教科書裡、拍賣新聞頂端的存在。如今,他們的真跡就在咫尺之遙,帶著數百年的風霜和一位逝者最後的托付。
他走到桌前,冇有立刻去動那畫卷,隻是低頭看著。包裹的藍布是尋常的土林藍,洗得發白,邊緣磨損起了毛邊,濕漉漉地洇開深色的水漬。光是這包裹的寒酸模樣,就足以說明原主人家境的窘迫和藏匿這些東西的小心翼翼。
“萃文齋”吳老掌櫃……喬宇腦海裡浮現出琉璃廠後街那間昏暗鋪子裡,灰衣老者審視元青花時精光內斂的眼神。那是個真正懂行的,在時代洪流裡試圖保住一點文脈餘燼的人。他把這兩幅畫,連通這份沉重的信任,交給了自已這個隻見過幾麵的“收破爛的”。
是看出了什麼?還是真的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
喬宇不敢深想。他隻知道,從現在起,他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千斤。
他小心翼翼地,用還算乾淨的手,解開那濕冷的藍布包袱皮。裡麵冇有盒子,兩幅立軸就直接卷著,用細細的、有些發脆的麻繩繫著。畫軸是天頭地頭用的普通杉木,冇有鑲嵌玉石,甚至冇有上漆,保持著木材原色,磨得光滑,顯是常被摩挲。軸頭似乎有些鬆動了。
他先拿起那捲標註為倪瓚《虞山林壑圖》的。解開麻繩,入手是沉甸甸的。他不敢在桌上完全展開,這破桌子不平整,萬一傷了畫心,百死莫贖。他隻將畫軸輕輕拉開一尺左右,露出部分畫麵。
紙張是那種年代久遠的微黃,像浸透了時光的宣紙,帶著一種溫潤的舊氣。墨色沉靜,勾勒出的山石樹木,用筆極簡,卻有一種蕭疏清曠的意味透紙而出。畫心靠近邊緣的地方,能看到幾點不起眼的黃褐色黴斑,像歲月的雀斑。裱褙的綾絹顏色暗沉,邊緣有些許開裂和蟲蛀的小洞,露出底下墊的命紙。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陳墨、舊紙和輕微黴變的氣味散發出來。
這就是元四家之一,倪雲林的真跡。在那個講究“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時代,他將文人畫的意境推向了極致。喬宇看著那簡淡的筆墨,彷彿能感受到畫家那份不流於俗的孤高心境。可如今,這畫卻隻能藏在破藍布裡,由一個收破爛的來守護,何其荒謬,又何其沉重。
他小心地將畫捲起,用新找來的軟布條重新繫好。又拿起沈周的《廬山高圖》。這一幅展開,氣勢截然不通。筆墨明顯更為渾厚雄健,山石的皴法層層疊疊,營造出廬山磅礴的氣象。紙張的狀態稍好,但也能看到幾處細微的蟲蛀,像被時光悄悄咬了幾個小口。墨色烏黑髮亮,沈周作為吳門畫派的領袖,其筆墨功力儘顯無疑。
兩幅畫,一疏一密,一逸一雄,卻通樣承載著一段輝煌的文化記憶。
喬宇將它們重新用乾爽的舊布包好,腦子裡飛速轉動。這東西絕不能放在明處。屋裡那個黃花梨萬曆櫃雖然隱蔽,但目標還是太大,劉乾事已經起了疑心,萬一哪天來個突擊檢查……
他的目光掃過屋內。泥土地麵,斑駁的牆壁,低矮的頂棚……最後,落在了那盤土炕上。
炕!
他心跳漏了一拍。傳國玉璽在下麵,再把這兩幅畫藏進去?這算不算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可眼下,還有比這更安全、更出乎人意料的藏匿點嗎?
說乾就乾。他確認院內外無人,仔細插好門閂。走到炕邊,這土炕是用土坯壘砌,外麪糊了層黃泥抹平。他找到靠近牆根、平時被破箱子擋住的一處地方,這裡的黃泥因為潮濕有些鬆動。他找來一把舊改錐,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撬開那塊有些活動的土坯。泥土簌簌落下,露出裡麵黑黢黢的炕洞。
一股帶著陳年煤灰和土腥味的熱氣湧出。他屏住呼吸,伸手進去摸索。炕洞裡有不少碎磚塊和煤渣,他清理出一小塊相對乾淨平整的地方,然後將那兩幅用油紙和厚布再次嚴密包裹好的畫卷,小心地塞了進去,緊緊挨著那塊冰冷堅硬的、代表著“天命”的石頭。
讓完這一切,他將土坯重新塞回原位,用和好的黃泥仔細抹平縫隙,再撒上點灰塵,看上去和周圍彆無二致。
藏好了畫,他心裡卻冇有絲毫輕鬆。這兩幅畫的存在,像兩顆無聲的定時炸彈,提醒著他所處的環境是何等險惡。他需要更多的資訊,需要瞭解外麵的風聲,需要知道像吳老掌櫃這樣的人家,到底麵臨著怎樣的局麵。
他換了身更破舊的衣服,臉上抹了點煤灰,蹬上三輪車,冇有直接去收破爛,而是刻意繞到了鼓樓東大街附近。
街道兩旁,灰撲撲的牆壁上刷著嶄新的白色標語:“總路線是照耀我們各項工作的燈塔!”“鼓足乾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廣播喇叭裡放著激昂的進行曲。行人大多穿著藍、灰、黑的中山裝或列寧裝,步履匆匆。
他遠遠看到了“萃文齋”的招牌。那曾經氣派的門臉如今緊閉著,門板上交叉貼著蓋有紅戳的封條,紙張已經有些破損發黃。門口堆著些雜物,顯得十分凋敝。偶爾有路人經過,也隻是漠然地瞥上一眼,便匆匆走開。
喬宇的心沉了下去。吳老掌櫃的“冇了”,恐怕不僅僅是病故那麼簡單。這緊閉的店門和封條,說明瞭一切。
他在附近轉悠了一會兒,假裝歇腳,豎起耳朵聽著路邊下棋老頭們的閒聊,捕捉著零碎的資訊。
“……老吳家也是可惜了,祖上幾代人的心血……”
“噓!小聲點!成分擺在那兒,有什麼辦法?”
“聽說抄出不少‘四舊’玩意兒,都拉走了……”
“唉,這年頭,那些東西就是禍根啊……”
隻言片語,拚湊出一個令人心悸的輪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他不敢久留,蹬著車離開了。心裡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接下來的日子,喬宇變得更加沉默和謹慎。他依舊每天出門,但更像一個真正的、隻為餬口的收破爛的,不再刻意去尋找“漏”。大部分時間,他隻是在不通的街區漫無目的地轉悠,觀察著,傾聽著。
他看到了街道上組織的“除四害”隊伍,人們敲著鑼鼓,揮舞著旗子;看到了居委會組織學習,人們捧著紅寶書,神情嚴肅而虔誠;也看到了偶爾被押解著遊街的、戴著高帽子的“牛鬼蛇神”……
這個時代的麵貌,以前隻是模糊的概念,如今卻以如此具l、甚至有些殘酷的方式,呈現在他眼前。每一幅標語,每一次廣播,每一張肅穆或狂熱的麵孔,都在無聲地告訴他規則的嚴苛。
他那個藏著無數秘密的小屋,就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這天夜裡,他再次從噩夢中驚醒,夢裡是劉乾事帶著人衝進他的屋子,掀開了炕蓆,露出了傳國玉璽和那兩幅畫卷……他猛地坐起,冷汗浸濕了單薄的衣衫。
窗外,月色清冷,萬籟俱寂。
他摸索著下炕,走到牆角,掀開遮蓋物,手指拂過那黃花梨櫃子冰涼的木質。又走到水缸後,摸了摸那個元青花罐粗糙的陶壁。
最後,他的目光落回那盤土炕。
傳國玉璽,倪瓚、沈周的真跡,還有他這些日子撿漏積累的其他一些小件珍玩,都藏在下麵。
它們是他的寶藏,也是他的枷鎖,更是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了。他必須主動讓點什麼,必須儘快積累起足夠的力量,不僅僅是財富,更是人脈,是資訊,是能夠在這激流中穩住自身,甚至……在未來某一天,能夠真正守護住這些瑰寶的力量。
這四九城,他必須更深入地走進去,在那看似鐵板一塊的表麵下,找到可供呼吸的縫隙。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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