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媽媽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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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瓶裡的白色藥片越來越少,就像我剩餘的時間。
今天早晨,我數了數,還剩十五粒。一天兩粒,剛好夠一週多。然後就要去醫院開新的,又要麵對醫生勸我住院的眼神。
我吞下一粒,靠在廚房的流理台上等待藥效發作。窗外的天空是灰濛濛的,像一塊洗褪色的布。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這樣,見不到幾天陽光。
藥效來得比往常慢。疼痛在腹部盤旋,像有隻無形的手在用力揉捏內臟。我咬緊牙關,額頭抵在冰涼的檯麵上。
“媽媽,你還好嗎?”
幻覺中,我聽見小語的聲音。回頭,空蕩蕩的廚房裡隻有我一個人。
終於,疼痛慢慢退去,留下熟悉的虛弱感。我給自己倒了杯水,手還在微微發抖。這雙手曾經可以輕鬆地抱起小語,現在卻連個水杯都拿不穩。
走到書桌前,我拿出那個寫滿信的筆記本。已經寫到第十封了,今天是第十一封。
親愛的小語:
今天媽媽特彆想你。
可能是因為天氣轉涼了,可能是因為藥效不如從前,可能是因為……隻是因為你不在身邊。
昨天我去便利店,看見一個小女孩和她媽媽為了買哪種糖果而爭執。最後媽媽妥協了,小女孩開心地選了最大最花哨的那包。這讓我想起有一次你不肯吃胡蘿蔔,我凶了你,你哭著說媽媽不愛你了。
其實媽媽後悔了很久。為什麼要為了一點胡蘿蔔惹你哭呢?如果時間能倒流,媽媽一定會說:“不吃就不吃吧,我們吃彆的。”
可惜時間從不倒流,遺憾永遠都是遺憾。
你現在還會挑食嗎?新媽媽做的飯合你口味嗎?記得你討厭吃青椒,喜歡番茄炒蛋裡的湯汁拌飯。這些小事,不知道還有冇有人記得。
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上週去複查,醫生說得住院,媽媽拒絕了。不是不怕死,是怕死在醫院裡,連最後一點關於家的記憶都不能留給你。
這個家裡到處都是你的影子。客廳地板上有你跳房子時畫的粉筆印,雖然已經快磨冇了;廚房牆上有你夠不著檯麵時留下的小手印;你房間的門框上還有每年量身高時刻下的記號……
媽媽每天都會看著這些痕跡,想象你一點點長大的樣子。五歲,六歲,七歲……一直到十八歲,媽媽都為你準備好了信。
多希望有一天,你能讀到這些信,能明白媽媽從來冇有停止過愛你。
永遠愛你的
媽媽
寫到這裡,筆尖停頓了。墨水滴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圓點。我放下筆,把信紙仔細摺好,放進信封,寫上“給十一歲的小語”。
然後拉開抽屜,裡麵整整齊齊排列著十個同樣的信封,從“給六歲的小語”到“給十五歲的小語”。這是我的執念,也是我的救贖。
下午,我開始整理衣櫃。不是我的衣服,是小語的。雖然大部分已經帶走了,但還是留下了一些。一件穿不下的毛衣,一條膝蓋磨破的褲子,幾雙小襪子。
我把它們一件件拿出來,撫摸,摺疊,再放回去。在一條揹帶褲的口袋裡,我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半塊已經融化又凝固的巧克力,用金色的錫紙仔細包著。
記憶突然鮮活起來。那是去年冬天,我接她放學時買的。她捨不得一次吃完,說要留一半明天吃。結果藏在口袋裡忘記了,後來怎麼也找不到,還哭了一場。
原來在這裡。
我小心地剝開錫紙,巧克力已經變質了,發出奇怪的味道。但我還是把它放在鼻尖輕輕聞了聞,彷彿還能聞到那個冬天的氣息,感受到她小手的溫度。
“媽媽,分你一半。”她當時這麼說,把大的那塊遞給我。
我把變質的巧克力重新包好,放回原來的口袋。就讓它留在那裡吧,像我們的回憶,即使變質了,也是珍貴的。
傍晚,疼痛再次來襲。我看了看時間,離下次服藥還有兩個小時。我蜷縮在沙發上,數著秒針走過的聲音。
一、二、三……
曾經,時間是以小語的成長來計算的。第一次翻身,第一顆牙,第一步路,第一個字……現在,時間是以疼痛的間隔來計算的。上一次吃藥,下一次吃藥,疼痛減輕,疼痛加劇。
電話鈴突然響起。我掙紮著拿起手機,是曉慧姐。
“喂?”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她今天得了一朵小紅花。”曉慧姐的聲音帶著笑意,“畫畫比賽第三名。”
我的心一下子明亮起來:“真的嗎?畫的什麼?”
“我的家。”曉慧姐頓了頓,“畫了三個人,我,她,還有……你。”
我握緊手機,說不出話。
“她把你畫在雲端,說你在天上看著她。”曉慧姐輕聲說,“我告訴她,無論你在哪裡,都會一直愛她。”
淚水無聲滑落。我點點頭,儘管她知道不見。
“謝謝。”我哽嚥著說。
掛斷電話,我看向窗外。夜幕已經降臨,幾顆星星在雲層間閃爍。小語說我在天上,其實我還在人間,隻是離她很遠很遠。
服藥時間終於到了。我吞下藥片,感受它們滑過喉嚨。也許今晚能做個好夢,夢見雲端上的我,正溫柔地注視著地上的她。
打開抽屜,我拿出第一個信封:“給六歲的小語”。明年她就六歲了,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送到她手中。
但無論如何,我要繼續寫下去。這些未寄出的信,是我對抗遺忘的方式,是一個母親最後的、固執的愛。
就像止痛藥對抗疼痛一樣,這些信也在對抗著時間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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