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媽媽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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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慧姐的簡訊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層層漣漪。我整夜未眠,在黑暗中想象著三百公裡外那個陌生房間裡,小語蜷縮在陌生床上的樣子。
她哭了很久。
這幾個字反覆灼燒著我的思緒。她是不是抱著膝蓋坐在牆角?是不是把臉埋在枕頭裡壓抑著哭聲?是不是在睡夢中還在喃喃叫著媽媽?
淩晨四點,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聲的煎熬。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打開電腦。曉慧姐曾經提過她住的小區名字,我記得很清楚——幸福家園。多諷刺的名字。
在搜尋引擎裡輸入小區名稱,跳出來幾條本地新聞和房產資訊。我點開一個二手房交易網站,找到那個小區的戶型圖。三室一廳,南北通透,主臥帶陽台。曉慧姐說過她家在三樓。
我放大圖片,仔細研究每個房間的佈局。哪個會成為小語的臥室?朝南的那間吧,采光好,窗外應該能看到小區的綠化。曉慧姐是個細心的人,一定會給她最好的房間。
然後我做了一件自己都覺得瘋狂的事——打開地圖軟件,輸入小區地址。衛星視圖加載出來,我看見一排排整齊的樓房,中央有個噴泉廣場,四周是綠化和兒童遊樂區。
我把圖像放大到極致,幾乎能看清每棵樹的輪廓。小語會在這裡玩耍嗎?會坐在那個鞦韆上嗎?會和其他孩子一起在噴泉邊奔跑嗎?
天快亮時,我關掉電腦,回到現實的寂靜中。這個家從未如此空曠,每個角落都迴盪著她的笑聲、她的腳步聲、她清脆的“媽媽”。
第二天,疼痛來得更早了。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醒來,冷汗浸透了睡衣。新的止痛藥在床頭櫃上,我摸索著吞下兩粒,靠在床頭等待藥效發作。
窗外,城市漸漸甦醒。送奶工的電瓶車聲,早班公交的刹車聲,鄰居開門取報紙的聲音……所有這些日常的聲響,都提醒著我世界仍在運轉,儘管我的世界已經停滯。
起床後,我給自己泡了杯茶。茶葉在熱水中舒展,像沉睡的記憶緩緩甦醒。小語不喜歡茶的味道,她說像“爛葉子”。每次我喝茶,她都會皺著小鼻子跑開。
現在,冇人會嫌棄這杯茶了。
喝完茶,我決定出門。不能整天困在這個充滿回憶的牢籠裡,否則我會瘋掉。
清晨的菜市場人聲鼎沸,攤主的吆喝聲、顧客的討價還價聲、雞鴨的叫聲交織成熱鬨的交響曲。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經過賣糯米雞的攤位時停下了腳步。
“來一個?”攤主熱情地招呼。
我搖搖頭,繼續向前。那個味道會讓我想起最後一天的早餐,想起她嘴角的飯粒,想起她天真地問“明天我們還能吃糯米雞嗎”。
在蔬菜區,我看見一個和小語年紀相仿的小女孩,正幫媽媽挑西紅柿。她拿起一個,仔細檢查,然後鄭重地放進塑料袋,像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媽媽,這個最紅!”她驕傲地舉起成果。
那位母親摸摸她的頭:“真棒,小語真會挑。”
也叫小語。我的心猛地一縮。
匆匆離開菜市場,我走進附近的公園。晨練的老人隨著音樂打太極,幾個年輕人在跑步,兒童遊樂區空無一人——太早了,孩子們還冇起床。
我在長椅上坐下,看著那個鞦韆。微風吹過,鞦韆輕輕晃動,彷彿剛剛有人離開。
“媽媽,再高一點!”
記憶中的聲音如此清晰,我幾乎能看見她坐在鞦韆上,裙襬飛揚,笑聲如鈴。那時的陽光很暖,她的笑容很亮,未來還很遠。
一個皮球滾到我的腳邊。我撿起來,看見一個小男孩怯生生地站在不遠處。
“謝謝奶奶。”他接過球,跑開了。
奶奶。這個稱呼像一記重錘。我才三十出頭啊。掏出手機,用黑屏當鏡子照了照自己。消瘦的臉龐,深陷的眼窩,蠟黃的皮膚……確實像個老婦人。
病痛不僅偷走了我的時間,還偷走了我的容顏。
回到家,我又打開電腦。這次我找到了曉慧姐小區的業主論壇。大多是些日常討論——物業費、停車位、鄰裡糾紛。我一條條翻看,希望能找到任何與曉慧姐或小語相關的資訊。
在一個關於小區幼兒園的帖子裡,有人發了張照片。一群孩子在做早操,小小的身影排成歪歪扭扭的隊伍。我放大圖片,仔細辨認每張臉。冇有小語,她應該還冇開始上學。
關掉電腦,我拿出毛線和針。住院期間,我向鄰床的老太太學了織毛衣。她說織毛衣能讓人靜心,一針一線都是修行。
我給小語織了一件開衫,淺紫色的,配著她那條雛菊裙子應該很好看。現在,我開始織第二件,大一點的尺寸,適合她七歲時穿。
毛線在指尖流動,針尖相碰發出細微的聲響。我數著針數,專注於每一個動作,不讓自己有空隙去想彆的。下針,繞線,挑出……重複的動作有種催眠的效果。
織到一半時,手機響了。是醫院打來的,提醒我明天的複查。
“必須來嗎?”我問。
“必須來。”護士的語氣不容商量,“醫生要評估治療效果,調整方案。”
掛斷電話,我繼續織毛衣。治療效果。多麼可笑的詞。治療隻能稍微延緩,無法逆轉。但我還是要去,為了爭取多一點時間,多一點為她準備的時間。
傍晚,我把織好的部分在小語的一件舊衣服上比了比。袖子還不夠長,身長也差一截。她長得快,明年應該會高很多。
明年。這個詞讓我停下了動作。我還有明年嗎?
醫生說過,晚期胰腺癌患者的平均生存期是三到六個月。我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放下毛衣,我走到窗前。夜幕降臨,萬家燈火依次亮起。每一扇窗後都是一個家庭,都有他們的悲歡離合。
在遙遠的那扇窗後,我的小語在做什麼?是不是已經吃過了晚飯?是不是在寫作業?是不是……已經有點習慣了冇有媽媽的生活?
我抬起手,輕輕貼在冰冷的玻璃上。
“晚安,我的寶貝。”我輕聲說,“媽媽在這裡,一直在這裡,無聲地守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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