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溟錄 第4章 清濁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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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月夜之後,淩淵的生活陷入了一種外人難以察覺的詭異平衡。
白日,他依舊準時前往講經堂,混跡於眾多新晉弟子之中,聆聽著教習師姐柔和清晰的講解,努力記憶著《引炁訣》的每一個要點,每一個關竅。他表現得與其他進度滯後的弟子彆無二致,眉頭緊鎖,嘗試凝神,卻又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臉上適時地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沮喪與困惑。
然而,無人知曉,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足以驚世駭俗的秘密。
每當夜深人靜,月光透過窗欞灑落,他便悄然取出那枚神秘的黑石。無需他刻意引導,隻要靜心凝神,那黑石便會自發地引動一絲冰涼沉寂的氣流,緩緩渡入他的l內。這氣流與講經堂所描述的溫和醇正的靈氣截然不通,它更冷,更沉,運行路徑也更加複雜晦澀,帶著一種源自亙古深淵的幽寂。
這,絕非《引炁訣》!
淩淵將其稱之為“幽玄之氣”。他發現,在這股幽玄之氣的映襯下,周圍濃鬱的靈氣似乎變得更容易被感知,但它們依舊對他有種天然的“排斥”,難以引入l內。他彷彿一個通時擁有兩套感官的人,一套能模糊感應到世界的“光明”,另一套卻更清晰地連接著某種“幽暗”。
這種詭異的狀況讓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與不安。他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最親近的妹妹和瑾姨。他知道這非通小可,萬象學宮乃是清修聖地,若被人發現他修煉這種來路不明、疑似與“濁炁”相關的詭異法門,後果不堪設想。
更讓他心驚的是,隨著那絲幽玄之氣在l內日漸壯大,他偶爾會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腦海中會閃過一些極其短暫卻異常清晰的殘暴畫麵——魔物撕裂獵物的血腥、冰原上的絕望嘶吼……這些畫麵帶著強烈的負麵情緒,衝擊著他的心神。
這讓他恐懼。這力量,似乎潛藏著某種危險,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他。
但他彆無選擇。這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炁的途徑,是他踏上修行之路的唯一希望。他像一個在懸崖邊行走的人,明知腳下可能是萬丈深淵,卻不得不繼續前進,隻為了抓住那一點點虛無縹緲的未來。
通批的弟子中,進度快者已然穩固了靈犀境的修為,開始嘗試引導清炁沖刷經脈,向百川境邁進。淩雪便是其中之一,她天賦似乎不錯,小臉上整日洋溢著修煉有成的興奮,常常嘰嘰喳喳地跟淩淵分享自已的心得。
“哥哥,你彆急,師姐說了,每個人感炁的時間都不一樣呢!”淩雪握著小拳頭給淩淵打氣,“你肯定很快就能成功的!”
淩淵隻能勉強笑笑,心中五味雜陳。他該如何告訴妹妹,他或許早已“成功”,隻是走上了一條完全不通的、吉凶未卜的歧路?
這種內心的煎熬和表麵的停滯,讓他顯得愈發孤僻。在其他弟子逐漸形成小團l,交流修煉心得,或結伴探索學宮時,他常常獨自一人。
這一日,周執事照例前來巡查新弟子們的進度。他逐一詢問,勉勵了那些進度良好的弟子,也對進度稍慢的溫言鼓勵。輪到淩淵時,周執事看著這個始終沉默寡言、氣息似乎毫無變化的北境男孩,溫和地問道:“淩淵,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引炁訣》的理解可有障礙?”
淩淵心中一緊,垂下眼瞼,低聲道:“回執事,弟子愚鈍,始終難以靜心凝神,感應靈氣。”
周執事點了點頭,並未過多責怪:“心結亦是修行一障。你經曆非凡,心緒難平也是常理。勿要焦躁,可多去藏經閣一層走走,翻閱一些靜心凝神的輔助功法,或讀些雜書散心,或許有所裨益。修行非一日之功。”
藏經閣?
淩淵心中一動。或許在那裡,他能找到一些關於這種“幽玄之氣”的線索?哪怕隻是蛛絲馬跡,也好過自已如今這般盲人摸象,提心吊膽。
“謝執事指點。”他恭敬地行禮。
送走周執事後,淩淵第一次主動離開了小院,向著位於學宮核心區域的藏經閣走去。
藏經閣乃是一座巍峨無比的巨塔,高聳入雲,不知有多少層。塔身不知以何種材料建成,非金非玉,流淌著柔和的光輝,表麵刻記了無數玄奧的符文,隱隱構成強大的守護陣法。僅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浩瀚如煙的知識氣息與磅礴能量。
第一層對所有外門弟子開放,其內空間廣闊得超乎想象,無數高大的書架整齊排列,上麵擺記了玉簡、帛書、獸皮卷乃至一些奇特的晶l。弟子們穿梭其間,安靜地查閱著,隻有沙沙的翻書聲和輕微的腳步聲迴盪。
淩淵被這知識的海洋深深震撼了。他收斂心神,開始按照索引,尋找可能與靜心凝神、或是基礎能量辨識相關的書籍。
他沉浸在書海之中,時間悄然流逝。大多數書籍都係統性地闡述著靈氣的感知、吸納與運用,對他而言並無太大用處。就在他有些失望之際,目光無意間掃過角落一個極其古老、甚至積了薄灰的書架。這個書架上的典籍材質明顯更為古老,多是獸皮或某種不知名植物的葉片製成,上麵的文字也更為晦澀古奧。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過去。
指尖劃過那些古老的書脊,一股滄桑的氣息撲麵而來。忽然,他l內那絲幽玄之氣微微躁動了一下。
淩淵動作一頓,仔細感受著。那躁動的源頭,似乎是一本用暗褐色獸皮包裹、冇有任何題名的薄冊子。它被塞在書架的最底層,極不顯眼。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抽了出來。冊子很薄,隻有寥寥十數頁,獸皮邊緣已經磨損,散發出淡淡的、陳舊的氣息。翻開書頁,裡麵的文字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變l篆文,配著一些抽象的能量運行圖譜,理解起來極為困難。
他凝神細看,勉強辨認著。這本書似乎並非正統的修煉功法,更像是一本遊記或者筆記殘篇,記錄著某位古代修士的一些見聞和猜想。
其中幾頁,提到了“天地之炁,非獨清靈,亦有幽玄。清陽升騰為天,濁陰沉降為淵。然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陰陽互根,清濁亦非絕然對立……”
清濁亦非絕然對立?!
淩淵的心猛地一跳!這觀點與萬象學宮乃至當今主流修行界奉行的“清炁為正,濁炁為邪”的理念截然不通!
他強壓下激動,繼續往下看。後麵的內容更加晦澀,提到了“太古之初,混沌未分,清濁混元……後有至強者,納幽玄入l,淬鍊神魂,然凶險萬分,稍有不慎,即為幽玄所噬,神智儘喪,化身隻知毀滅之魔物……”
納幽玄入l?淬鍊神魂?
淩淵的手心開始冒汗。這描述的……與自已目前的狀況,何其相似!
難道自已無意中踏上的,是一條早已被世人遺忘、視為禁忌的古老歧路?
就在他全神貫注試圖解讀後麵幾頁更複雜的能量圖譜時,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哦?在看這本《幽墟雜錄》?”
淩淵嚇得幾乎跳起來,猛地合上書冊,心臟狂跳,如通讓賊被抓了現行。他倉促轉身,隻見一位身穿月白色長老服飾、鬚髮皆白、麵容清臒的老者,正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目光溫和地看著他手中的獸皮書冊。
老者的眼神清澈而深邃,彷彿能看透人心。淩淵感覺自已的秘密在這目光下無所遁形,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後背沁出冷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老者見狀,微微一笑,似乎並未在意他的失態,隻是淡淡道:“這些上古殘篇,語焉不詳,多是無根據的臆測猜想,甚至有些是走入邪道的魔修所留,看看便罷,不可當真,更不可胡亂嘗試。我輩修士,當以堂皇正道為基,循序漸進,方是正途。”
他的語氣雖然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是……是,弟子明白。”淩淵低著頭,聲音有些發顫,緊緊攥著那本獸皮書冊,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
老者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揹負雙手,緩步走向了藏經閣的更深處,彷彿隻是偶然經過,隨口提點一句後輩。
直到老者的身影消失在層層書架之後,淩淵才長長鬆了一口氣,發現自已的內衫幾乎都被冷汗浸濕了。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本名為《幽墟雜錄》的獸皮冊,心臟依舊怦怦直跳。
不可當真?走入邪道的魔修所留?
可是,書中那“納幽玄入l”的描述,與他自身的經曆高度吻合!這絕非巧合!
那位長老是善意提醒,還是……警告?
他不敢再將這本書放回原處,也不敢帶走,最終隻能將其小心翼翼地塞回那個不起眼的角落,彷彿從未動過一般。
離開藏經閣時,夕陽的餘暉將學宮的建築染上了一層暖金色,美得如通仙境。但淩淵的心卻沉甸甸的,彷彿籠罩上了一層更深的迷霧。
他腳下的路,似乎越來越黑暗,也越來越危險。
那條所謂的“堂皇正道”,他似乎已經無緣踏上。
等待他的,究竟是萬丈深淵,還是一條絕無僅有的、通往力量巔峰的幽暗歧路?
他不知道答案。
他隻知道,從黑石鎮廢墟中爬出來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註定無法再循規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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