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171章 卑微的段王爺
宋使團的車輪碾過葉榆城外官道細碎的石子,發出沉重而解脫的韻律。
點蒼山的黛影已在南天淡成幾抹水墨痕,洱海幽藍的波光也徹底被層疊的關山阻隔。
儀仗前導的龍驤禁衛甲冑整齊,長槊映日,猩紅旌旗在強勁的山風中獵獵翻卷,那丈餘高的“宋”字如一團流動的烈火,威嚴地宣告著天朝使節踏上了歸途。
車廂內,趙明誠閉目養神,連日來與段譽周旋、與高明量虛與委蛇的疲憊終於稍稍散去,心神稍定,又不禁惦念起汴梁家中久違的書齋暖香。
李清照則鋪開一幅窄箋,筆尖懸而未落,似在捕捉車窗外掠過險峰深澗的蒼勁雄渾之氣韻,醞釀著一篇囊括西南煙瘴、王權博弈的《南征賦》。
然這歸家的舒緩不過短短兩日。
當浩蕩車馬蜿蜒穿過滇西北咽喉“赤岩關”時,地勢驟然險惡。
兩側山崖如被巨斧劈削,赤赭色的巨岩猙獰裸露,陡峭如壁,狹窄的穀道僅供三兩車馬並行,彷彿遠古洪荒異獸張開的血盆巨口。
崖壁縫隙間頑強紮根的盤虯老樹,垂掛著無數暗綠濕滑的藤蔓,在穀中穿堂而過的凜冽罡風中嗚嗚作響,恍若鬼哭。
驟然!
前方探路的尖哨騎兵猛地勒韁迴旋,戰馬長嘶!
幾乎同時,中軍主帥嶽飛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倏然凝固!
前方隘口唯一轉折處的巨石平台上,赫然列著百餘騎!
人影幢幢,在午後的強烈光影中如同剪影!甲冑並非大理軍慣用的藤編或半身皮甲,竟閃耀著亮眼的明黃!
雖未擎旗號,但那整齊劃一的靜默佇列,與崖頂、隘口陰影裡影影綽綽的人頭攢動,瞬間將肅殺之氣塞滿了狹穀!
“燧發營——列陣!”嶽飛的聲音如金鐵劈開寒風!沒有一絲猶豫,久經沙場千錘百煉的戰場本能壓倒了任何驚疑!腰間令旗急搖!
轟隆!令旗之下,令行禁止!
護衛使團中軍的精銳燧發槍營瞬間聞令而動!
戰馬側讓,步卒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交錯前行!
第一列如牆推進,半跪於地;第二列錯身挺立!兩百餘杆黝黑狹長的燧發槍如同鋼鐵叢林刺破峽穀的光幕!
冰冷的銃口齊刷刷指向那隘口明黃騎兵陣列正中心!
刹那間,鐵甲摩擦聲、燧石擊錘清脆駭人的哢嗒聲蓋過了風聲!
山穀的空氣彷彿被這金屬的寒流凍得凝固!肅殺之氣凝聚如鉛,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
“何方人馬?膽敢阻我大宋天使車駕!”嶽飛按劍前驅數步,聲若虎嘯龍吟,在逼仄的山穀間反複震蕩,“亮明身份!三息不退——殺無赦!”
他麾下猛將楊再興已悄然抽出背後雙鐵鐧,勒馬於嶽飛身側,豹眼圓睜,渾身肌肉賁張,隻待主帥令下,便如猛虎撲食!
後隊趙明誠所乘車輿也在驟停中劇震!李清照手中的紫玉狼毫滴落一點濃墨,迅速在素箋上暈開一片濕痕,她卻恍若未覺,眸光穿透車窗縫隙,死死盯住前方那片突兀危險的明黃!
趙明誠猛地掀開車簾,看到前方那列陣待發的燧發鐵壁與明黃敵影,心口驟然收緊!
就在這千鈞一發,殺意即將噴薄之際——
那片明黃的陣列,如退潮般緩緩向兩側分開!
一匹瘦骨嶙峋、鬃毛略顯雜亂的老馬,在兩名侍從的攙扶下,極為吃力地從陣列中心步出!
馬上之人,赫然卸去了沉重繁複的王袍冠冕,隻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緇色僧衣!
他那頂象征大理國主尊嚴的金翅鳥王冠,此刻竟隨意掛在一名侍從的馬鞍旁,金翅鳥的羽翼在風中孤零零地搖晃,徒留幾分荒誕淒涼!
來人枯瘦憔悴的臉上布滿塵土,溝壑縱橫,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求生之火!
趙明誠的驚呼與嶽飛的低罵同時響起:“段……段王爺?!”
“怎麼又是他!”
段和譽(段譽)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全然不顧數百火銃冰冷的指向與山穀間凝固到令人窒息的氛圍!
他目光越過燧發營的鋼鐵壁壘,死死釘在趙明誠探出的驚愕麵孔上!
那枯槁的臉上忽然擠出一個極其古怪、混合著諂媚、哀懇與孤注一擲的笑容!
他顫巍巍抬起右手,從懷中抽出一卷明黃帛書,高高舉起,那嘶啞乾裂的聲音在山穀中回蕩,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
“天使留步!大理國主段正嚴在此!恭……恭候多時了!”不待趙明誠反應,他又急吼吼地朝身後喊:“快!宣讀孤……不!是‘本王’的王旨!”
一名看起來文士打扮但滿頭大汗的隨從連忙展開一份同樣蓋著段氏玉璽的諭書,聲音發顫地念道:
“大理國主諭:王駕體弱難支滇南濕熱,特準離境修養。國中一應大小政事,著由相國高泰明總覽裁決!
另,本王體念天朝宏恩浩蕩,思慕聖德,決意追隨天使赴汴京朝覲天子,
以表藩屬拳拳忠赤之心!
王駕不在期間,若國內有事涉大理國體、綱常大節,眾卿爭議不決者……”
那文士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念出最要命的一句,“可即時奏請天使行轅之嶽將軍,由天朝特使暫攝權柄,代為決斷!
此諭!佈告國中諸部頭人、府庫僚佐,一體遵行!”
旨意唸完,山穀死寂!
趙明誠隻覺一股血直衝頭頂,眼前發黑,幾乎要暈倒在車上!這哪裡是“王旨”?這是把高氏在法理上徹底架成“代理”,然後又把一口滾燙無比、甩也甩不掉的“大理內政決斷鍋”硬生生扣在了使團,尤其是嶽飛的頭上!段正嚴!
這大理國王做不下去了,竟索性破罐破摔,把自己這個國王當作一件人質般的行囊,綁在宋使的大車上,強行西渡大渡河!
嶽飛胸中如塞了一團燃燒的破布,堵得他幾欲窒息!
握著劍柄的手指骨節捏得咯咯作響,那張如石刻般堅毅的俊朗麵龐此刻因憤怒與極度的荒謬感而微微扭曲!
陳簽樞密令中的“平衡木偶戲”,眨眼間被這老國王親手掀了台!
這哪裡是被他陳太初玩弄於股掌?
簡直是反被大理國王用最狼狽無恥的方式訛上,當成了護身金符和人質肉盾!
更可怖的是那句“嶽將軍代為決斷”——這是公然把大宋拖入大理無休止的內鬥泥潭!
高氏若有不臣,豈能容宋人決斷?
若有紛爭不找嶽飛,便是抗旨?這簡直是催命符!
“無恥!荒唐!”
嶽飛喉頭滾動,用儘平生之力才壓下那噴薄的怒火與罵娘!
段譽卻對周遭幾乎凝為實質的怒火與殺意恍若未覺。
他乾瘦的身子在破敗的老馬上搖搖欲墜,枯槁的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病態的、甚至帶著幾分狡黠的快意笑容。
他看著趙明誠那如遭雷亟的慘白臉色和嶽飛那幾欲擇人而噬的目光,心中竟湧起一股病態的、脫離高氏爪牙掌控的快感。
他以一種近乎獻媚的語氣問道:“天……天使大人?此旨甚妥否?小王……咳,本王可隨行否?聽聞蜀道險峻,小王也可與天使在車中參詳些佛法,或品論金石以慰勞頓?路途遙遙,正好向李夫人請教詞章……”
他絮絮叨叨,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拍打著老馬的頸項。
李清照掀開輕紗一角,望著那立於石台上、在明黃與緇衣襯托下顯得分外孱弱又分外刺目的身影,再看了看身前素箋上那被墨點汙濁的紙麵,忽然唇角極細微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
她提起筆,在汙痕旁寫下幾字:“頑石脫樊,偏作纏絲藤。赤崖金翅墜,附我向汴塵。
”
筆鋒收斂犀利,隱帶金石之意,竟似將這荒誕一幕收作了一幅寫生。
嶽飛胸膛劇烈起伏數次,終於緩緩抬手。
那山嶽般森冷的燧發鐵牆沉默著收槍立起,肅殺之氣漸斂。他強壓住胸中翻騰的惡氣,策馬行至趙明誠車駕旁,牙關緊咬,低聲道:“正使……陳簽樞……隻說過他‘要來,就讓他來’。可沒說過……這大理國主還能……還能給末將‘下旨’!”
趙明誠扶著車轅,指甲幾乎要摳進木頭裡。
他看著段譽那因他遲遲未應而快要垮塌的哀懇眼神,再看看前方那僅容勉強通過的山口,最終,所有的怒火、無奈、愕然都化作一聲悠長的、彷彿要把心肺都咳出來的歎息。
“請……請段王上車……就……就乘本使這輛副車吧!”趙明誠的聲音虛弱乾澀,透著無儘的妥協與疲憊。
他能怎辦?把這位大理國王捆了扔回葉榆?
那是打欽宗的臉!
任由他在這險要之地胡鬨,堵住歸途?
更是險上加險!眼下這滾刀肉,除了帶上,彆無他法!
那口“代為決斷”的鍋,也隻能硬著頭皮,讓鵬舉……扛了!
段和譽如蒙大赦,在侍從的幫助下,幾乎是滾爬著鑽進了趙明誠車旁那輛副車裡。
那頂金翅鳥王冠被侍從慌亂地塞進一個布包裹,胡亂捆在馬背上,如一件礙事的累贅。
嶽飛調轉馬頭,望著前方重新整隊、緩緩啟程的車隊。
在車隊最前方,段譽那輛副車緊緊貼著天使大駕,如同一塊甩不掉的濕泥巴。
而自己懷中,則塞進了那道卷著他名字的燙手大理王“授權”諭旨。
赤岩關的罡風凜冽依舊,吹動著他鬢角發絲。
身後是沉默如山的燧發鐵營,前方是註定風波不斷的歸途。
嶽飛猛地一夾馬腹,聲音如同冰河封凍:
“開拔!”
巨大的“宋”字旌旗再次迎風招展,將那一小塊倉皇的緇衣人影與那頂孤零零的王冠,一同裹入這赤色煙塵組成的洪流之中。
彩雲之南的最後一絲羈絆,以一種荒誕絕倫的方式,死死纏上了天朝東歸的車輪。
這鍋滾燙燙手的夾生飯,大理國王硬塞了過來,宋使捏著鼻子也得帶著它一路熬回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