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175章 玉液酒話
中秋的滿月透過雕花隔扇,將清冷銀輝鋪灑在樞相府正廳的紫檀方桌上。
此刻,喧鬨的家宴已入尾聲,婦人們帶著玩鬨睏倦的孩子們轉至後園涼亭,邊賞月邊享用糖漬果子和桂花蜜釀去了。
偌大的廳堂內,杯盤狼藉初顯,空氣中彌漫著酒菜的餘香、燭火燃燒的微焦氣息和一種心潮澎湃後的鬆弛感。
女主人趙明玉溫婉地環視一週,無需多言,隻一個眼神,侍立廊下的心腹仆婦和小廝便悄然上前。
動作輕快而訓練有素,將殘羹冷炙、湯湯水水的杯盞碗碟如流水般撤去。
不過須臾,油亮的紫檀桌麵已被擦拭得光可鑒人,映照著跳躍的燭光與朦朧的月影。
旋即,一套嶄新的青玉蓮蓬紋杯盞重新布上,另一席風味迥異的開德府鄉味接踵而至:整隻麻油浸潤、色澤金黃的燒雞被撕成細條,散發出勾人的濃香;
一大海碗熱氣騰騰、浮著翠綠芫荽末子的五香羊雜湯濃白誘人;
粗瓷盤裡堆得冒尖的燴火燒,吸飽了肉汁顯得格外油潤飽滿;
幾樣爽口醃菜:芥菜疙瘩絲、淋了醋糖蒜瓣、還有脆生生的醬黃瓜……皆是陳太初記憶深處故鄉的味道,樸拙卻勾人饞涎。
酒,自然也換了。
方纔席間飲的甜糯清潤的米酒已然壓不住席麵上蒸騰發酵的情愫與感慨。
趙明玉親自捧來一個半尺高的黑陶壇,壇身無花無字,樸素得近乎笨拙,甫一開壇,一股濃烈霸道、卻又帶著清冽山泉與沉厚穀糧氣息的醇香轟然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所有菜肴的香氣!
這正是陳太初當年所創的“玉冰燒”!此酒一出,王倫和王大郎的眼眸驟然一亮,如同嗅到同類的猛虎。
“瓊霄玉液!”王大郎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粗聲讚道,眼中閃過渴望。
陳太初執掌天下後,並未廢棄這“飲之如火、入喉如刃”的“凶物”,反而匠心獨運,將它精細分作四品,各投所需,也暗合世情:
瓊霄玉液:
貢禦之品,酒色澄澈似冰淩懸泉,香極清逸,內蘊至極的醇冽霸道,非極貴極顯者不可得;
塞上孤煙:
邊軍將士、豪商巨賈最愛的烈物,酒色微黃如戈壁夕照,入口烈得燒心,入腹暖得生汗,恰似大漠孤煙;
竹露清歡:
江南水韻調和出的低度果酒,梅香清幽,竹露甘洌,最得風雅文人、閨中貴媛青睞;
柴門醉月:
庶民百姓桌上的實惠烈釀,價賤卻烈性依舊,幾錢劣肉便是一頓酣暢。
此刻擺在桌上的,正是裝在最樸素壇子裡的貢品“瓊霄玉液”!此情此景,此酒此人,已是再合適不過。
趙明玉深知丈夫心性,也明瞭今夜這三個曆經滄桑的男人必有深談,溫聲囑咐幾句“莫要貪杯傷身”,便體貼地屏退左右,帶上了廳門。
廳內頓時陷入一種更為私密、近乎沉鬱的喧囂之中。
酒液入喉,烈如刀鋒劃過喉管,旋即化作一道滾燙的洪流直衝肺腑。
三杯下肚,往日那深潭般古井無波的陳簽樞,臉頰上也漸漸浮起兩朵微醺的紅雲。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這般肆意放縱了。
上一次如此痛飲,依稀還是在浩渺無垠的太平洋上,巨舶破開墨黑色的怒濤,生與死的搏鬥之後,劫後餘生的漢子們摔壇痛飲。
“伯約兄(王倫),大郎!”陳太初的聲音比平日低沉,帶著酒後的沙啞和難得的真切,“金山……萬裡煙波之外的家業……根基……”他頓了一頓,眼神迷濛地望向王倫,“你們倆……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都回來了。金山那邊……山高水遠,蛇蟲猛獸、人心……會不會散了架?”
這話戳中了王倫的心坎。這位飽經風霜、昔日梁山泊的智囊軍師,白發在燭光下微微顫動。
他放下酒杯,伸出枯瘦卻有力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陳太初肩頭!
力道不輕,帶著一股江湖人特有的直接與感懷:
“元晦老弟!”
王倫噴著濃濃的酒氣,眼神灼亮如焚,“哥哥我……從政和二年梁山腳下初相逢,到今天……快他媽二十年了!”
他舌頭有些發硬,言辭粗放起來,全無平日王老先生的儒雅,那股子草莽的烈性在烈酒催逼下徹底複蘇。
“那時候!你一個小小書生!”王倫指著陳太初,又遙遙一指正撕扯著一隻肥碩雞腿的王大郎,“身後……就跟著……這個大木頭樁子似的夯貨!手裡提個怪模怪樣的……鐵鍁鏟子(工兵鏟)!就想從哥哥我那……三四十個殺人不眨眼、手執利刃的嘍囉中間……大大方方地走過去!”
王倫喉嚨裡發出一陣夾雜著感歎與快意的乾笑:“嘿!就那麼一眼!就那麼一站!哥哥我就他孃的心裡透亮!是條好漢!是塊……能做掀翻天的大事的好鐵胚子!哥哥這雙招子……這輩子沒走過眼!我王倫……認準你了!”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瓊霄玉液”,辛辣的酒氣直衝鼻腔,眼圈瞬間紅了:“你當官……青雲直上!你倒黴……被童貫老閹狗貶得三千裡外!哥哥我……從來看你都不是那身官皮,是你這個人!是你這顆比金子還赤的心!”
話音陡然轉厲,往事如山崩般湧出:
“童貫!那個斷子絕孫的醃臢潑才!想借我的手……毒死你!在梁山那回!毒酒都他媽端到我麵前了!哥哥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害你,隻有我喝了,當時想,我死了隻當是把你給的一場富貴還給你,但是你還是把我給救了,不然我王倫早就骨頭渣子都爛透了!”
“王倫哥哥!噤聲!你……你喝高了!”
一旁的王大郎被他翻出的舊賬、牽扯出的童貫名諱驚得一個激靈,連忙去扯他的袖子,試圖阻攔這越發危險的醉話。
陳太初的瞳孔也驟然縮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杯壁。
“讓他說。”陳太初抬手攔住了王大郎,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
王倫一把甩開王大郎的手,像一頭傷痕累累卻仍舊咆哮的老獅:“莫攔我!大郎!這話……憋了十幾年!”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陳太初,竟已有濁淚無聲滾落腮邊,蜿蜒流入花白的胡須:
“所以!所以我王倫把這條命,這把骨頭,都押在你陳元晦身上!你說去流求島!老子二話不說!你說要去扶桑鬼子的地方弄硫磺硝石!老子砍開血路衝在前頭!你說……要跨過那片鬼神都要發怵的無邊大海……去什麼‘金山’!說那裡是咱們大宋子孫未來的福地!老子……老子帶著這大木頭樁子,領著一群不怕死的兄弟……就他媽去了!”
他再也抑製不住,伏在桌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這哭聲低沉壓抑,卻充滿了驚濤駭浪般的悲愴與釋然:
“最難熬的……是宣和七年冬天……當老子在金山那曬得脫皮的草棚子裡,看見李俊兄弟……駕著那飄揚著咱們大宋‘道’字旗(道君皇帝旗號,彼時尚未改元)的大福船靠岸……當看到我那十房妻妾(誇張說法,意指全家老小),看到大郎家的婆娘娃子,全都活生生地站在船頭的時候……老子……老子抱著岸邊一塊冰冷的破石頭……嚎哭了整整一宿啊!一宿!”
“兄弟!你沒忘了我們!沒忘了……這些被丟在海角天涯的人!”
他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嘴角顫抖著扯出一個似笑似哭的表情,“那時候……我才知道……啥叫活著的指望!”
燭火在抽泣聲中搖曳。
王大郎也紅了眼眶,默默將一大杯“瓊霄玉液”推到王倫麵前,自己也端起來,重重與他碰了一下,仰頭悶下,滾燙的酒液混合著複雜的情感燒灼著五臟。
陳太初靜靜地聽著,看著這老兄弟涕淚橫流,胸中亦如沸海翻騰。
他拿起桌上的白玉酒壺,親自為王倫滿上那澄澈卻烈如火油的“瓊霄玉液”,動作緩慢而凝重。
許久,王倫的情緒才如同退潮般漸漸平息。他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端起那杯太初斟滿的酒,深吸一口氣,眼中那股醉意迷濛已被一種沉甸甸的清醒與執著取代:
“元晦……這趟回來……我們哥倆厚著臉皮擠上你這團圓的桌子……”他盯著陳太初深邃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不為享這汴梁城的浮華!也不是來哭舊賬……是來求你這根定海神針……給我們兄弟,給那金山萬裡外的宋人子孫……指一條……活路,一條千秋萬代的……生路!”
他身體微微前傾,酒氣混著凝重的期盼撲麵而來:
“金山……那地方太大了!大到……老子騎馬跑半個月,連根頭都找不著!太初,你也想象不到!一條大河(密西西比河),比咱家的黃河還要寬幾倍!林子像山一樣高,樹比十丈高的城牆還粗!地上隨便刨幾鏟子,沙金比我們這兒的河沙還多!”
“李俊兄弟帶船隊去了更遠的南邊(指中南美洲探索),那裡的人臉黑得像炭,但用石頭堆起來的廟(瑪雅金字塔),比汴梁的城牆還高!地裡長出來的東西更是聞所未聞,有我們當時為蒸汽機密封發愁的橡膠樹,有紅彤彤辣死人的菜(辣椒),有叫‘地蛋’的塊莖(土豆)一畝地能刨出幾千斤……”
“人!人太少了!宋人太少太少!李俊兄弟走了兩三年了無音訊。
留下的,大多是跟著我的梁山兄弟,還有後來李俊帶過去的家眷。
好些漢子……唉,跟那邊的土人女子成了家,生了娃,模樣都變了些……”
王倫的語氣裡充滿一種對未知龐大物的敬畏與焦灼:
“元晦啊!哥哥我這把老骨頭,在那邊也撐了快十年,跟野人打架,教他們種田,淘金子,建寨子……可我們這點人手,這點見識……就像是拿根柴火棍子去量大海!後麵……後麵該怎麼辦?是圈地?是開荒?還是……”
他猛地灌下那杯冰冷的玉液,彷彿要借其烈火點燃勇氣,重重問出埋藏心底的巨石:
“這金山萬裡之地……這比整個中原還要大的地方……往後幾十年,幾百年……咱大宋子孫……該怎麼個紮根法?是該……封王?置郡?還是……像你說的,再造一個新宋?!”
廳堂內驟然陷入死寂。
窗外月華清冷,流霜無痕。隻有那壇“瓊霄玉液”靜靜散發著霸道而幽遠的寒香。
陳太初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青玉酒杯,杯壁上倒映著燭火與他眼中那片深不可測的西極星圖。
家國情、開疆誌、故人淚、萬世業,在這一刻,在這中秋月圓汴梁夜,儘數融進了這一壺冰冷滾燙、飲之斷腸卻又蕩氣回腸的“瓊霄玉液”之中。
巨艦的未來航向,需要為那片新大陸點燃引航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