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258章 大內密對
靖康八年七月廿三,亥時。
紫宸殿深處,暖閣。
地龍燒得極旺,卻驅不散那股沉甸甸壓在空氣中的、混雜著龍涎香與權力腐朽氣息的陰冷。
蟠龍金柱在燭火映照下投下扭曲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
禦案上那盞九龍戲珠鎏金燭台,燭淚無聲滑落,堆積在盤龍底座,凝結成一片暗紅,如同乾涸的血痂。
趙桓背對著殿門,負手立於巨大的《寰宇坤輿圖》前。
圖上海疆遼闊,倭國列島如毒蛇盤踞,東海波濤被硃砂勾勒得猙獰可怖。
他明黃常服的後背微微佝僂,冕旒垂下的玉珠在陰影中輕輕晃動。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沉穩,清晰,每一步都彷彿踏在緊繃的神經上。
他沒有回頭。
“臣…陳太初,參見陛下。”
聲音平靜無波,如同深潭投石。
趙桓緩緩轉身。
燭光跳躍,映照著他眼底深處翻湧的複雜情緒——忌憚、猜疑、一絲難以言喻的…如釋重負?
還有…更深沉的恐懼!
恐懼這柄離鞘的刀…終將斬向何處!
“秦王…平身。”
趙桓聲音乾澀,指了指禦案旁一張鋪著明黃錦墊的紫檀圈椅,“坐。”
陳太初依言落座,腰背挺直如鬆。
玄色蟒袍在燭光下流淌著沉靜的光澤,腰間那枚玄龜墨玉佩溫潤內斂。
他目光沉靜,迎上趙桓審視的眼眸,無悲無喜,無怨無怒,卻讓趙桓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
“出海…”趙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輿圖上那片被硃砂染紅的東海,聲音帶著刻意的斟酌,“非比吐蕃高原。風濤險惡,倭人狡詐…秦王…當真要去?”
“陛下。”陳太初聲音沉穩,“樸承嗣未死!盤踞倭國,竊我火器秘法,鑄‘八幡雷’!此獠…乃遼東血仇!高麗餘孽!其心…昭然若揭!若任其坐大,勾結倭國諸藩,假以時日…必成燎原之勢!屆時…東海商路斷絕!海疆烽煙四起!大宋…永無寧日!”
他目光如電,釘在輿圖倭國位置,“臣…此去!一為陛下!犁庭掃穴!誅殺樸賊!永絕後患!二為…宣大宋天威於四海!懾服諸夷!開…萬世海疆!”
“萬世海疆…”趙桓咀嚼著這四個字,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灼熱,隨即又被更深的疑慮覆蓋,“然…樞密院不可一日無主!遼東韓世忠!西陲嶽飛!南洋水師…皆需中樞排程!秦王…乃國之柱石!豈可…輕離?”
“陛下明鑒。”陳太初微微垂眸,指尖拂過蟒袍袖口冰冷的金線蟒紋,“樞密院…張樞相(張叔夜)老成謀國!李綱、嶽飛…皆可獨當一麵!至於臣…”
他抬眼,目光平靜無波,“自卸任樞相,已是閒散親王。此番出海…非為軍國重事,乃…私仇!亦為…國事!”
他聲音陡然轉沉,“樸賊…乃臣…必殺之人!倭國…乃我華夏…必征之地!此役…非臣不可!”
“私仇…國事…”趙桓喃喃重複,目光死死鎖住陳太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試圖從中窺探出一絲破綻!
是真心為國?
還是…借機擁兵自重?遠遁海外?!
他袖中手指猛地攥緊!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陛下!”陳太初忽然起身,撩袍單膝跪地!甲葉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轟鳴!
“臣…知陛下…平衡朝堂之苦心!削臣權柄…非陛下本意!乃…時勢所迫!臣…絕無怨懟!”
他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坦誠,“臣與陛下…自潛邸相識!共曆靖康之恥!同挽山河傾覆!此心…可昭日月!臣所求…唯大宋…江山永固!社稷…長安!”
趙桓渾身劇震!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陳太初這番話…字字如錘!
狠狠砸在他心頭最隱秘、最不堪的角落!
平衡朝堂…削其權柄…這層遮羞布…被陳太初親手撕開!
卻…又以一種近乎自殘的忠誠…重新縫合!
他喉頭滾動,一股混雜著羞愧、釋然與…更深的忌憚的洪流,幾乎要衝破胸膛!
“秦王…快起!”趙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親自上前扶起陳太初。
指尖觸及那冰冷堅硬的蟒袍肩甲,如同觸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朕…朕豈能不知你忠心!”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樞相之位…朕…暫為秦王留著!
待你…凱旋歸來!這樞密院…還是你的!”
陳太初順勢起身,目光平靜:“謝陛下隆恩。
然…樞相之位,關乎國家安全。
陛下…當擇賢而任。
臣…隻求…為國…開疆!
他刻意加重了“為國”二字,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殿外——那裡,透過重重宮闕的縫隙,隱約可見汴梁城萬家燈火勾勒出的、屬於“國家”的輪廓。
那燈火…與這金鑾殿內冰冷的權謀…是如此格格不入!
趙桓並未察覺這細微的差彆。
他沉浸在一種複雜的、近乎虛脫的情緒中。
“為國開疆…好!好一個為國開疆!”
他猛地轉身,抓起禦案上那支象征無上權柄的蟠龍金筆,飽蘸硃砂,在早已備好的明黃詔書上奮筆疾書!筆走龍蛇,力透紙背!
“製曰:秦王陳太初,忠勇冠世,功在社稷!今請旨巡狩海疆,宣威異域,誅逆靖邊!朕心甚慰!特授‘欽命巡海靖邊使’!持節鉞!總製北洋、南洋水師!凡涉海疆軍務,四品以下將佐,生殺予奪,皆由爾斷!賜王命旗牌!如朕親臨!望卿…揚我國威!早奏凱歌!欽此!”
硃砂淋漓!玉璽重鈐!
“秦王!接旨!”趙桓聲音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激昂,將詔書重重遞出!
陳太初雙手接過。
明黃絹帛觸手微涼,其上硃砂字跡殷紅如血,蟠龍金印沉甸甸壓在手心,散發著至高無上的皇權威壓。
他緩緩抬首,目光掠過趙桓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最終落在那方象征著“如朕親臨”的王命旗牌上——玄鐵為底,赤金鑲邊,正中一條猙獰的五爪蟠龍,怒目圓睜,似要破牌而出!
“臣…領旨!謝恩!”陳太初聲音沉凝如山。他躬身,將詔書與旗牌鄭重收起。動作一絲不苟,如同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
“秦王…”趙桓看著陳太初平靜無波的臉,心中那絲不安再次翻湧,“此去…凶險萬分!家眷…可需朕…”
“謝陛下關懷。”陳太初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臣…孤身出海!家眷…留居開德!為國…守土!”
他目光掃過禦案上那盞燭淚斑駁的燭台,一滴滾燙的蠟油正緩緩滴落,在冰冷的金磚上摔得粉碎,凝成一個扭曲的、小小的“國”字。
趙桓喉頭一哽,剩下的話卡在喉嚨裡。
他看著陳太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裡…沒有離彆的悲慼,沒有遠征的豪情,隻有一片深沉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決絕!
一種…彷彿要斬斷一切、焚儘八荒的…決絕!這決絕…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陛下保重。”
陳太初再次躬身,“臣…告退。”他轉身,玄色蟒袍在燭火下拉出一道孤絕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殿外那片被宮燈映照得如同白晝、卻又深不可測的黑暗。
殿門緩緩合攏。
最後一絲光線被隔絕。
趙桓頹然跌坐回蟠龍寶座,指尖冰涼。他望著禦案上那滴凝固的燭淚“國”字,又望向輿圖上那片被硃砂染紅的東海…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的空虛與…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殿外,夜風嗚咽。
陳太初按劍立於丹陛之下,仰首望向蒼穹。
紫微帝星黯淡無光,唯有一顆赤紅如血的妖星(熒惑),在東方天際…灼灼燃燒!其光…直指…倭國!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卻帶著焚天戰意的弧度!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袖中那枚溫潤的玄龜墨玉佩——龜甲紋路深處,一道細微的裂痕…悄然蔓延。
“樸承嗣…倭國…”他低聲呢喃,聲音如同淬火的刀鋒,在夜風中錚鳴,“你們可要等著我啊…!”
玄色身影沒入宮牆陰影,如同…一滴墨…融入…無邊的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