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289章 破五之宴
靖康十年正月初五,琉球基隆港,帥府正堂。
硫磺煙雲低垂,將鉛灰色的天幕壓得如同浸透桐油的灰布。
凜冽的北風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與海腥氣,在帥府高聳的玄武岩堡牆間嗚咽盤旋。
府外,港口工人聚居的板屋區,卻彌漫著與這肅殺格格不入的暖意。
家家戶戶門前懸掛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曳,映照著窗欞上新貼的“福”字剪紙。
空氣裡飄蕩著燉肉的濃香、油炸麵果的甜膩、劣質果酒的微醺,還有孩童追逐嬉鬨的脆響。
老匠人張石頭蹲在自家門檻上,嘬著新換的銅煙鍋,眯眼望著遠處帥府森嚴的輪廓,油亮的臉上滿是饜足。
婆娘剛用東家發的年紅扯了幾尺靛藍細布,給全家老小都做了新衣。
小兒子兜裡揣著兩枚壓勝錢,正跟鄰家娃顯擺。
桌上那碗油汪汪的紅燒肉,肥膘足有兩指厚,吃得滿嘴流油!
連婆娘都破例陪他喝了兩盅“玉冰燒”,不再是往日嗆喉的柴門劣釀,甜絲絲的果香熏得她雙頰飛紅,夜裡嘿嘿說不定真能再添個大胖小子!
年過得好!來年上工更有勁頭!就盼著元宵節,帥府碼頭再放幾船煙花,給娃們開開眼!
帥府正堂。
暖意融融。
巨大的紫檀圓桌中央,一座鎏金蟠龍銅鼎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深冬寒意。
桌上,卻非南洋的咖哩蟹、天竺的香料飯、更非美洲的烤熊掌!而是一桌地地道道的中原年宴!
汴梁灌湯包薄皮十八褶,湯汁滾燙!洛陽燕菜絲細如發,清湯見底!
開德府醬驢肉色澤醬紅,香氣撲鼻!登州蔥燒海參油亮彈牙!
更有一盆熱氣騰騰的酸辣肚絲湯!一碟炸得金黃酥脆的蘿卜丸子!
一壺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花雕!
空氣裡彌漫著久違的麵香!肉香!醬香!混著花雕醇厚的酒香!竟將那無處不在的硫磺焦糊氣都壓下去幾分!
桌旁圍坐的十幾位海上巨擘此刻卻個個神情古怪!
柳德柱枯瘦的手指捏著一雙象牙筷懸在那盤醬驢肉上方微微顫抖!
小眼睛死死盯著那醬色濃鬱的肉片喉結劇烈滾動!
多久沒嘗過這家鄉滋味了?在南洋天天魚蝦咖哩香料熏得他夢裡都是這股醬香!
巴希爾黝黑的臉龐繃得死緊!
獨眼瞪著麵前那碗漂著翠綠蔥花的酸辣肚絲湯!
這白乎乎滑溜溜的東西是什麼?腸子?肚子?能吃?可那酸辣氣直往鼻子裡鑽!勾得他胃裡一陣翻騰!
羅江更是抓耳撓腮!蒲扇般的大手抓起一個灌湯包!也不管燙!一口咬下!
“噗嗤——!”
滾燙的湯汁飆射!
濺了他一臉!
燙得他“嗷”一嗓子!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抹臉!惹得旁邊白玉娘“噗嗤”一聲輕笑!丹鳳眼彎成月牙!
她倒是優雅用銀勺小心舀起一勺燕菜送入口中細嚼慢嚥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汴梁州橋夜市的味道啊
王奎派來的金山管事胖臉漲紅!
捧起一碗花雕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抹了把嘴!長舒一口氣!“他孃的!還是這黃湯對味!比金山那雪鬆醉強百倍!”
陳太初玄色常服,端坐主位。
他身側,阿囡抱著雪白的波斯貓“拜火”,小口小口吃著淋了蜂蜜的桂花糯米藕,湛藍的眼眸亮晶晶的。
陳太初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溫潤的玄龜墨玉佩。
“今日初五。”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堂內略顯尷尬的沉寂,“按中原舊俗,破五迎財神,掃晦氣,開市利。”
他端起麵前的白玉酒盅,琥珀色的花雕在燭光下蕩漾著溫潤的光澤,“這一杯敬財神!也敬諸位奔波萬裡齊聚琉球!更敬這難得的家鄉味道!”
“敬王爺!”
“敬財神!”
眾人連忙起身舉杯!聲音參差不齊卻都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
花雕入喉溫潤醇厚帶著一絲回甘瞬間熨帖了連日爭吵緊繃的神經!也勾起了深藏心底那點對故土的眷戀!
酒過三巡。
炭火劈啪暖意燻人。
花雕的後勁混著久違的家鄉滋味如同溫吞的潮水漸漸漫過心房。
柳德柱枯瘦的臉上泛起紅暈小眼睛眯成一條縫端著酒杯湊到巴希爾身邊大著舌頭“老老巴!你那恒河稻米真真香!比爪哇的糙米強百倍!來年多多運幾船到馬六甲!我柳家包包銷!價錢好商量!”
巴希爾獨眼一瞪!剛想吼“老子的米要喂兵!”可話到嘴邊看著柳德柱那張醉醺醺卻難得放下算計的老臉又聞著桌上那醬驢肉的香氣喉頭滾動竟鬼使神差地端起酒杯重重一碰!“喝!喝完再說!”
羅江更是拍著桌子唾沫橫飛“白白娘子!你左渡島的銀子成色足!老羅我服氣!下回智利銅錠到港!你漕幫的船先裝!運費打八折!”
白玉娘丹鳳眼微挑端起酒杯淺淺一抿“羅當家爽快!那奴家也不含糊!回頭讓船隊捎幾壇登州老酒給你解銅鏽味兒!”
金山管事拉著染墨的袖子絮絮叨叨“染染都督!琉球這‘驚雷銃’真他孃的帶勁!比金山土作坊的強百倍!開春王王總督要進山剿紅毛野人!您可得多批幾杆!價錢好說!好說!”
染墨枯瘦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好說好說隻要金山的金砂成色足琉球的火器管夠!”
喧囂!笑鬨!推杯換盞!
彷彿連日的爭吵算計劍拔弩張都被這花雕與鄉味衝淡了!融化了!隻剩下一群漂泊萬裡嘗遍海腥此刻卻被一碗酸辣湯一碟醬驢肉勾起鄉愁的遊子!
在這硫磺煙雲籠罩的孤島帥府裡尋得片刻的慰藉與放縱!
陳太初靜靜看著指尖白玉盅裡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蕩漾映照著燭火與一張張或醺然或開懷或唏噓的麵孔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喧囂漸歇。
酒意上湧。
眾人或伏案或倚靠或眯眼打著酒嗝堂內彌漫著一種酒足飯飽後的慵懶與沉寂唯有炭火劈啪作響
陳太初緩緩放下酒盅聲音不高卻如同冰泉滴落寒潭瞬間刺穿了那層溫情的薄紗!
“酒喝夠了?”
“肉吃飽了?”
“鄉愁解了?”
眾人渾身一凜!醉意瞬間醒了大半!紛紛正襟危坐!目光帶著一絲茫然與驚疑投向主位!
陳太初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張臉!
“看看窗外!”他指尖猛地指向堂外那片被硫磺煙雲籠罩的港口!
“港口板屋區的燈火亮著!”
“張石頭一家剛吃完了紅燒肉!婆娘正收拾碗筷!小兒子兜裡揣著壓勝錢盼著元宵節的煙花!”
“李鐵錘剛領了帥府發的開年紅封!正盤算著給渾家買支銀簪子!”
“王木匠喝多了兩盅正跟婆娘吹噓來年要給船廠新造的‘鎮海級’雕龍頭!工錢翻倍!”
“他們在盼什麼?”
“盼明日上工!盼船塢開爐!盼硫磺礦出礦!盼多掙幾個銅板!盼元宵節全家還能吃上肉!喝上酒!放上煙花!給婆娘孩子帶回新衣!新玩物!”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錘砸落!
“他們盼的這些是誰給的?!”
“是你們!”
“是你們在金山挖出的金子!在恒河種出的稻米!在馬六甲運來的香料!在智利采出的銅錠!在左渡島煉出的白銀!在琉球造出的火器!在四海航線上護住的商船!”
他猛地起身!玄色袍袖在燭火下拉出巨大的陰影!
“想想你們的初衷!”
“當年駕著破船闖暴風角!是為了什麼?”
“在冰原啃凍硬的糌粑!是為了什麼?”
“在倭國海溝生吃帶血的魚片!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今日坐在這裡為幾條航線!幾船稻米!幾成抽傭!爭得麵紅耳赤!拔刀相向?!”
“還是為了讓張石頭!李鐵錘!王木匠!千千萬萬跟著你們在這萬裡海疆紮根!流汗!流血!的兄弟!妻兒!能有肉吃!有酒喝!有新衣穿!有煙花看!能堂堂正正!安安穩穩!過好他們的日子!盼他們的明天?!”
死寂!
落針可聞!
唯有炭火劈啪作響!
眾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坐原地!臉上的醉意潮水般褪去!隻剩下一片慘白!與眼底深處翻湧的驚濤駭浪!
柳德柱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酒杯指節發白!
巴希爾獨眼圓睜!胸膛劇烈起伏!
羅江臉上的鞭痕因激動而扭曲!
白玉娘丹鳳眼低垂長睫微微顫動!
金山管事胖臉上汗如雨下!
染墨枯瘦的身軀挺得筆直!眼中燃燒著焚天烈焰!
陳太初緩緩坐回主位聲音低沉如同九幽寒風刮過冰麵
“正月十五元宵宴”
“本王等著看你們端出的‘章程’”
“是繼續撕咬分屍把這萬裡海疆變成修羅場?”
“還是定下鐵律!攥成拳頭!讓張石頭們的盼頭落地!讓這玄龜旗插遍之處皆成樂土!”
“你們自己選!”
他端起酒盅將殘酒一飲而儘!
“散了吧!”
“回去醒醒酒!”
“好好想想!”
眾人如夢初醒!慌忙起身!躬身行禮!腳步踉蹌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茫然魚貫而出!
硫磺煙雲低垂將帥府籠罩在一片渾濁的暗黃之中
唯有正堂內那盆炭火依舊劈啪燃燒
映照著陳太初獨自憑窗而立的玄色身影
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
等待著
那場即將席捲四海的
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