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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脊梁 第299章 除夕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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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康十年臘月三十,開德府,秦王府邸。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著府邸高聳的飛簷鬥拱。

凜冽的北風裹挾著運河的濕冷與一絲若有若無的煤焦糊氣——那氣息並非來自琉球,倒像是從遙遠的汴梁皇城,混雜著香燭紙錢焚燒的煙火,飄蕩而至。

府內卻是燈火通明,暖意融融。

巨大的紅燈籠懸掛在廊下,映照著窗欞上新貼的灑金“福”字剪紙。

廚房裡鍋勺叮當,濃鬱的肉香、蒸騰的米糕甜香、油炸麵果的焦香混合成一股令人心安的年節氣息,沉甸甸地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正廳暖閣。

巨大的紫檀圓桌鋪著猩紅錦緞,琳琅滿目的菜肴已堆疊如山。

中央一口碩大的黃銅炭爐,咕嘟咕嘟燉著奶白色的羊肉湯,翻滾的肉塊與翠綠的蔥花在濃湯中沉浮,香氣四溢。

旁邊是濮陽特色的“整碗”——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片、炸得金黃的肉丸、嫩滑的豆腐泡、吸飽湯汁的粉條,層層疊疊碼在粗陶海碗裡,淋上濃稠的醬汁,熱氣騰騰。

更有一盤盤山珍海味:油亮噴香的醬燜野兔、清蒸黃河大鯉魚、蔥燒遼東海參、爆炒鬆茸鹿筋各色時蔬點心點綴其間,將一張大桌擠得滿滿當當。

陳守拙坐在主位,枯瘦的手捧著一杯溫熱的米酒,渾濁的老眼卻無半分食慾,隻憂心忡忡地望著對麵的長子。

陳太初一身玄色常服,未著蟒袍,正用長筷夾起一塊顫巍巍的“整碗”肥肉,放進父親麵前的小碟裡。

“元晦”陳守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壓低了,“官家這回讓你領工部兼管那天工院怕不是怕你閒著沒事做吧?這這分明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啊!秦檜那閹黨盤踞多年根深蒂固!你這一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陳太初放下筷子,端起自己麵前的米酒碗,澄澈的酒液映著跳躍的燭火,也映著他眼底深處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父親,”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暖閣內的喧囂與暖意,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他不是怕我沒事做。他是怕我反了。”

“反反了?!”陳守拙手一抖,米酒險些潑灑出來,老臉瞬間煞白!

“是。”陳太初啜了一口米酒,溫潤的液體滑入喉管,卻帶不起半分暖意,“若我真想反,憑琉球三十艘‘鎮海級’鐵甲艦,憑‘黑鷂營’三千精銳,憑金山、馬六甲、恒河、智利源源不斷的金銀銅鐵糧草這汴梁城,這大宋朝廷,誰也擋不住。”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父親驚駭的臉,掃過一旁默默佈菜、聞言指尖微顫的趙明玉,掃過豎著耳朵聽的陳菁華,最終落回跳躍的燭火上。

“可我沒有。”

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譏誚,“所以,他更怕。怕這柄懸在頭頂的劍,不知何時會落下。怕我終有一日會厭倦了這‘秦王’的虛名。”

“老趙家”陳太初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錐刺骨,“慣用的不就是‘莫須有’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陳太初今日所做之事,在他們眼中,便是最大的‘莫須有’!”

他放下酒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粗糙的釉麵。

“這世道,何曾有過公平?”

他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世情的蒼涼,“一場瘟疫,一場旱災,赤地千裡,顆粒無收。那些平日裡錦衣玉食,靠農人血汗供養的官老爺、勳貴、宗室此刻,難道不該拿出囤積的糧米,開倉賑災,救民水火?這才叫公平!這才叫天理!”

“可他們不會!”陳太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怒火,“他們隻會想著如何保住自己的富貴,如何從災民的骨頭上再榨出二兩油!為何?因為權力!因為這權力的核心,便是那高踞九重金階之上的皇權!它賦予了他們吸血的特權,卻從未教會他們‘義務’二字!”

暖閣內死寂一片。

炭火劈啪作響。

羊肉湯翻滾的咕嘟聲格外清晰。

趙明玉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韓氏和柳氏屏住了呼吸,連幾個嬉鬨的孩子都似被這凝重的氣氛感染,縮在乳母懷裡不敢出聲。

陳菁華臉色發白,握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

陳守拙枯瘦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老眼望著兒子,滿是痛心與不解:“兒啊!你你這又是何苦?!你已是位極人臣的秦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何必何必去刨你你自己這滔天權柄的根?!這這不是自毀長城嗎?!”

陳太初看著父親那張寫滿擔憂與恐懼的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

他提起溫在炭爐旁的錫壺,為父親重新斟滿一碗溫熱的米酒。清冽的酒香氤氳開來。

“父親,”他聲音放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若我隻貪戀權位,當年何必駕著那艘破舊的‘滄瀾舸’,九死一生去闖那暴風角?何必在瘴癘橫行的南洋雨林裡尋找那耐旱的稻種?何必跑去金山那冰天雪地,與紅毛野人周旋,隻為給流民找一條活路?”

他端起自己的酒碗,與父親輕輕一碰。

“我想要的,不過是讓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知道,他們的雙手能養活自己,也能在災年得到反哺。讓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明白,跟著王倫、王奎、羅江,在海外也能憑力氣掙一口飯吃,不必世代為奴!讓這大宋的權貴們至少記得一點他們手中的權力該擔起什麼樣的責任!”

陳守拙怔怔地看著兒子,渾濁的老眼映著燭光,似乎想從那平靜的麵容下,看清那顆他越來越看不懂的心。

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溫熱的酒碗,半晌,才啞聲問道:“那過了年你你又要去京城了官家若若真發難秦檜若設下死局你你怎麼辦?”

陳太初仰頭,將碗中米酒一飲而儘。

清冽的酒液滑過喉嚨,帶起一股灼熱的暖流,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蓋。

他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硫磺煙雲籠罩的鉛灰色夜空,彷彿穿透了重重宮闕,看到了紫宸殿上那雙猜忌的眼睛,也看到了汴梁城外那片肅殺的營地。

“父親放心。”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京城不是龍潭虎穴。城外‘黑人營’一千三百精銳已枕戈待旦。自保綽綽有餘。”

他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洞悉一切的銳利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至於官家他優柔寡斷,耳根子軟。縱有算計,也難逃他人擺布。秦檜跳梁小醜耳,不足為慮。”

暖閣內,死寂重新籠罩。

羊肉湯依舊翻滾著熱氣,菜肴的香氣依舊濃鬱,紅燭依舊劈啪燃燒,映照著每一張沉默的臉。

方纔那點年節的喧鬨與暖意,彷彿被陳太初話語中透出的冰冷鋒芒徹底驅散,隻剩下沉甸甸的憂慮與不安,如同窗外那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長桌末端,剛從京城述職歸來的長子陳忠和,一身簇新的五品文官常服,默默低頭扒著碗裡的飯。

他幾次欲言又止,嘴唇翕動,目光在父親平靜卻深不可測的側臉與祖父憂心忡忡的老臉上來回逡巡,最終,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話,連同那口溫熱的米飯,一起艱難地嚥了下去。燭光下,他年輕的臉龐上,一絲掙紮與陰霾,悄然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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