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15章 舊友相聚
靖康十一年二月十三,辰時三刻,汴梁,高粱大街。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如鐵,硫磺煙雲翻滾如凝固的濁浪,卻被方纔那一聲撕裂長空的槍響短暫地撕開了一道缺口。
慘白的天光從那缺口傾瀉而下,照亮了這條已然化作修羅血獄的街道。
青石板路麵被粘稠的鮮血染成暗紅,殘肢斷刃與倒斃的屍骸隨處可見,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硫磺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倖存者的胸口。
廝殺,在那聲槍響的餘韻中詭異地停滯。
雙方士卒依舊保持著搏殺的姿勢,唐刀滴血,目眥欲裂,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驚疑不定地望向槍響的方向——街口。
隻見一隊玄甲騎士如同沉默的礁石,矗立在血泊與屍骸的儘頭。
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鬆,端坐於神駿的白馬之上,一身玄鐵山文重甲沾染著征塵,卻掩不住那股淵渟嶽峙的凜然氣度。
他麵如寒鐵,眉宇間那道深痕因緊蹙而愈發深刻,手中一杆丈八瀝泉槍斜指地麵,槍纓染塵,冰冷的槍尖在慘白天光下流淌著幽寒的光芒,彷彿方纔那驚破血獄的一聲並非源自火器,而是這柄神兵自身的嗡鳴。
嶽飛!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電光,緩緩掃過這片狼藉的戰場,掃過那些曾經或許在同一口鍋裡攪過馬勺、如今卻刀兵相向的士卒,最終,沉重地落在街道中央那兩道渾身浴血、依舊持刀對峙的身影上。
趙虎!張猛!
嶽飛的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眼底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震驚、痛心、憤怒,還有一絲被深深掩藏的,源自遙遠記憶的波瀾。
政和四年,相州湯陰。
那個貧瘠卻充滿希望的冬天。他,嶽飛,辭彆京城那位贈他盤纏、指點他前程的秦王殿下,回鄉招募鄉勇前往開德府陳家做工。
趙虎,那個家裡隻有幾畝薄田、餓得眼冒綠光的憨厚漢子;
張猛,那個父母雙亡、在族中受儘白眼的孤勇少年;
還有…李鐵牛…他們一同擠在破舊的牛車上,懷揣著對未來的微薄憧憬,跟著他嶽鵬舉,走出了湯陰。
政和六年,大名府。
他上任都監,重建壯城軍。
一紙書信,趙虎、張猛毫不猶豫前來投奔,從最低等的廂軍做起,一同操練,一同流汗,一同在寒冷的冬夜圍著篝火,聽他說著秦王殿下在京中的新政,說著“強兵富國”的理想…
一晃…二十年了…
昔日一同離鄉討生活的貧賤少年,一同在軍營泥地裡打滾的廂軍兄弟,如今竟都成了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統帥!
卻在這汴梁天街之上,如同市井潑皮般持刀火拚,讓子弟兵的鮮血染紅這帝王之都的青石板!
“……”嶽飛嘴唇翕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他隻是輕輕一磕馬腹,白馬邁著沉穩的步伐,踏著粘稠的血泊和倒伏的屍骸,從雙方依舊劍拔弩張的軍陣中間,緩緩走過。
瀝泉槍冰冷的槍尖低垂,彷彿一道無形的界限,所過之處,雙方士卒下意識地微微後退,眼中沸騰的殺意被一種莫名的敬畏與困惑取代。
壓抑的啜泣聲、痛苦的呻吟聲開始取代喊殺聲,還站著的士卒開始默默架起受傷的同伴,向後撤退。
陣後,早有準備的隨軍醫官帶著藥箱上前,沉默而迅速地開始包紮救治。
冰冷的空氣裡,血腥味中開始混雜進金瘡藥刺鼻的氣息。
就在這時,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從張猛軍陣後方沉默地走出。
那人身材極為魁梧,幾乎比常人高出兩個頭,膀大腰圓,猶如一尊移動的鐵塔。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粗布戰襖,外麵隨意罩著一件磨損的皮甲,滿臉虯髯,膚色黝黑發亮,彷彿常年在烈日海風下勞作。
一雙銅鈴大眼卻透著一種與粗獷外表不符的沉靜與滄桑。
他就那樣一步步走來,沉重的腳步似乎讓地麵都在微微震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
嶽飛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人臉上,握著韁繩的手驟然收緊!冰冷的鐵甲下,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鐵牛…大哥?!”嶽飛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幾乎以為自己身在夢中,“李鐵牛?!是你?!靖康元年以後…你…你去了何處?!為何…為何此時…在此地出現?!”
李鐵牛走到街心,停下腳步。他仰頭看著高踞馬上的嶽飛,虯髯闊臉上緩緩綻開一個憨厚甚至有些侷促的笑容,一如二十年前在湯陰鄉下時那般。
“鵬舉兄弟,”他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種被海風磨礪過的沙啞,“俺…俺跟著王爺,四處逛的野了性子,回不了這個…框框條條的朝廷嘍。”
他抬起蒲扇般的大手,撓了撓後腦勺,眼神有些飄忽,彷彿陷入了回憶:“這些年…去過流求,那島上,硫磺煙是嗆人,但人心透亮!也去過馬六甲,好家夥,船多的像河裡的魚!還去過金山…冰天雪地裡刨金子,嘿…”他頓了頓,笑容裡多了幾分真實的暖意,“後來,就待在小山港了。那兒好,真好啊鵬舉兄弟。”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平和:“大家都和氣,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有力氣一起使,有飯吃大家分。修船的、打鐵的、教書的老夫子、甚至…王爺身邊的染墨都督,見了麵都點頭招呼,沒啥高低貴賤。我在那兒…娶了婆娘,生了娃,老孃也接過去了,日子…踏實。”
他的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掃過那些傷亡的士卒,憨厚的笑容漸漸消失,銅鈴大眼裡流露出一種沉重的悲哀:“這次…聽說你們…要鬨這麼大動靜,要…討伐王爺…俺…俺得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鐵塔般的身軀,目光變得清晰而堅定,看向嶽飛,也掃過一旁臉色變幻不定的趙虎和張猛:“王爺讓俺給你們帶個話。”
整個血腥的長街瞬間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王爺說:”李鐵牛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凝滯的空氣裡,“‘把兵撤了。’”
“誰想見我,親自來工部。”
他頓了頓,銅鈴大眼深深看了嶽飛一眼:“話,俺帶到了。怎麼做…你們自己個兒決定。”
說完,他彷彿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渾身一鬆,竟真的就從身後摸出一個磨得發亮的朱紅葫蘆,拔開塞子,“咚咚咚”仰頭灌了幾大口。清冽的酒液順著他虯髯淌下,他暢快地哈出一口白氣,咂摸著嘴,臉上又露出那種滿足的憨笑:
“甜!真他孃的甜!喝來喝去,上了年紀了,還是咱自家釀的米酒對味兒!什麼瓊漿玉液…嘿,比不上這個!”
他將葫蘆塞好,隨意地掛回腰間,再不看眾人一眼,轉身,邁著那沉穩如山的步伐,一步一步,踏著血泊,向著工部的方向走去。那鐵塔般的背影,在鉛灰色天光與彌漫的血霧中,竟顯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獨。
隻留下整條死寂的長街,無數雙震驚、茫然、掙紮的眼睛,和那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嶽飛端坐馬上,瀝泉槍依舊低垂,冰冷的麵甲下,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隻有他握著槍杆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風,卷著硫磺與血的腥氣,嗚咽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