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40章 轉機
天佑元年三月,西北,鳳翔府,種府。
凜冽的春風卷著祁連山的雪沫與黃土高原的沙塵,嗚咽著掠過府邸高聳的白色轅門,將門前懸掛的碩大白色燈籠吹得劇烈搖晃,如同徘徊不去的魂靈。府內,一片縞素,輓聯低垂,香燭繚繞,悲聲不絕。種師道的靈堂莊嚴肅穆,巨大的棺槨靜臥其中,這位鎮守西陲數十載、威震羌胡的宿將,終究沒能敵過歲月的侵蝕與邊關的風霜,溘然長逝。
府中上下,皆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悲慟與茫然之中。種師道一生無子,晚年過繼其弟種師中之子種彥崇為嗣,視為己出,悉心栽培。此外,種師中早逝後留下的其他幾個侄子,如種洌、種溪等,亦多得種師道照拂提攜,安插於西軍各部,如今皆已成軍中棟梁。此刻,他們皆卸甲棄戈,從隴右、河西、乃至遙遠的熙河路快馬兼程趕回,齊聚靈前,為伯父兼恩主守孝。滿堂頂盔貫甲的悍將,此刻卻人人麵帶悲慼,眼含熱淚,如同失去了主心骨的獅群,空氣中彌漫著沉痛的哀傷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彷徨。
種彥崇一身重孝,跪在靈前最前方。他麵容清臒,帶著文士的儒雅,眼神卻因連日悲慟與疲憊而布滿血絲,更深處,則隱藏著一股沉重的憂慮。他與陳太初相交莫逆,深知這位秦王殿下之誌,更因其父種師道與陳太初在西北軍政上的默契配合與相互敬重,而與陳府關係密切。陳忠和雖年少,卻頗有乃父之風,種彥崇對其亦十分賞識。
此刻,靈堂的悲氛未散,又一則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自汴梁由快馬傳至——陳忠和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訊息傳來,如同在種府本就沉重的悲慟之上,又狠狠砸下了一記重錘!靈堂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種家子弟,無論文武,皆麵露震驚與難以置信!
種彥崇猛地抬起頭,手中的喪杖幾乎捏碎!他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絲毫聲音。陳忠和…那個英氣勃勃、胸懷大誌的年輕人…就這麼…沒了?!在汴梁天子腳下,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這怎麼可能?!這背後…
…
他緩緩轉過頭,與跪在一旁的堂兄種洌(種師中長子,現任熙河路兵馬鈐轄)目光交彙。種洌眼中同樣充滿了震驚與憤怒,以及一種軍人特有的、對陰謀的敏銳直覺與凜冽殺機。兩人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慮與…滔天的怒火!
種師道剛逝,西軍正處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朝廷對西北的掌控本就暗流湧動,此刻陳太初之子又離奇殞命…
…
這絕非巧合!這背後隱藏的刀光劍影,令這些久經沙場的悍將都感到一陣寒意!
當夜,種府書房。孝服未脫的種彥崇、種洌、種溪等核心子弟屏退左右,秘密商議。燭火搖曳,映照著一張張凝重而憤怒的麵孔。
“汴梁大火…絕非意外!”種洌聲音低沉,如同悶雷,“忠和那孩子,機敏過人,豈會輕易葬身火海?此事…定有蹊蹺!隻怕…是衝著他父親,衝著我們西軍來的!”
種彥崇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眼神銳利:“伯父新喪,西軍暫由副將代管,朝廷至今未明確繼任者…此刻忠和又遇害…這是有人想趁我西軍群龍無首之際,攪亂局勢,甚至…挑撥我等與秦王的關係!”
“必須查清真相!”種溪猛地一拍桌案,“若真是有人暗中加害…我種家,我西軍數十萬將士,絕不答應!”
“查!自然要查!”種彥崇沉聲道,“但絕不能明查!此刻我等皆在製中,一舉一動,皆在朝廷耳目之下。”他目光掃過眾人,“洌哥,你即刻密令安插在汴梁的‘聽風’營,動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價,暗中探查火災真相!特彆是…皇城司、開封府、乃至…宰相府的動向!我要知道,那場大火前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是!”種洌抱拳領命,眼中寒光一閃。
數日後,數批精乾低調的“商人”、“腳夫”、“遊學士子”悄然離開鳳翔府,混入南下的商隊與人流,如同水滴彙入江河,無聲無息地奔向那座漩渦中心的帝都。西北的蒼鷹,已然睜開了銳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東方的風雲變幻。
同期,山海關,鎮守府。
渤海的風濤日夜不息地拍打著雄關堅厚的城牆,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關城之上,“韓”字帥旗在帶著鹹腥味的海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不屈的鬥誌。帥府之內,韓世忠一身戎裝,佇立在巨大的東北疆域圖前,麵色陰沉得如同窗外堆積的鉛雲。
他手中緊攥著一份來自汴梁的密報,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陳忠和的死訊,如同一條毒鞭,狠狠抽在他的心上!他與陳太初亦師亦友,情深義重,視陳忠和如自家子侄。如今噩耗傳來,怎能不令他悲憤交加?!
更令他憂心如焚的是,此事背後透出的詭異與殺機!汴梁大火?騙鬼去吧!這分明是一場卑劣的謀殺!目標直指遠在海外的秦王!
“秦檜…趙桓…!”韓世忠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名字,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寒光,“你們…竟敢如此!真當我等邊將…是泥塑木雕不成?!”
他猛地轉身,對侍立一旁的副將厲聲道:“傳令!即日起,山海關一線,全軍戒嚴!水師所有戰船,出港巡弋,沒有本帥手令,片板不得入海!陸路關卡,增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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崗哨,嚴查一切過往人等!尤其是從黃龍府方向來的!給老子把眼睛瞪圓了!但凡有絲毫可疑,先抓了再說!”
“得令!”副將凜然應諾,快步而出。
韓世忠走到窗邊,望向東北方向,眉頭緊鎖,憂色更重。何栗被調離後,接任東北安撫使的,是秦檜的心腹張傑。此人貪婪無能,隻知搜刮民脂民膏,倒賣軍資,甚至將當年陳太初苦心經營、何栗竭力維持的黃龍府軍工坊的核心技藝,暗中售賣與女真、高麗乃至東瀛商人!致使東北防務,外強中乾,漏洞百出!如今汴梁生變,東北…
…
隻怕更是暗流洶湧,危機四伏!
“王爺…
…”韓世忠望著波濤洶湧的海麵,心中默唸,“您…
…
一定要穩住啊…
…
這邊…
…
有韓某在!絕不會讓宵小之輩,趁亂踏過山海關半步!”
凜冽的海風灌入帥府,吹動他花白的鬢發,卻吹不散他眉宇間那鐵一般的決心與…
…
深沉的憂慮。
汴梁,何府。
夜深人靜,府邸深處一間隱蔽的書房內,隻點著一盞孤燈。何栗端坐案後,麵色沉靜,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窗外傳來極輕微的“叩叩”兩聲,如同夜梟啼叫。
何栗眼神一凜,低聲道:“進。”
窗戶無聲開啟,兩道黑影如同狸貓般敏捷地滑入室內,落地無聲。正是當日在秦檜密室中表功的那兩名“縱火者”——牛大眼與鐵算盤。此刻他們已換了裝束,容貌也似乎有細微改變,但那雙精光四射、充滿江湖氣的眼睛卻未曾改變。
“大人。”兩人躬身行禮。
何栗目光如電,直視二人:“忠和…
…
現在何處?”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牛大眼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壓低聲音道:“大人放心!世子二人,那晚火起之前,已被我等提前一步,用迷香放倒,通過床下的暗道,轉移至早就在院外那口廢井下挖好的密室裡了!絕對安全!事後,我等已按計劃,從井外將暗道入口徹底封死填平,如今那井就是一口實心井,任誰也查不出端倪!”
何栗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但隨即眉頭又皺起:“火…
…
為何會燒得如此之大?波及半城?這絕非你等原先計劃!”
鐵算盤連忙介麵,臉上露出一絲後怕與憤懣:“回大人!火確是我等所放,本隻想燒毀那院落,製造混亂,掩護世子‘金蟬脫殼’。誰知…
…
火剛起來不久,竟另有數批人馬,趁機在四周多處同時縱火!用的皆是猛火油、硫磺等物!火借風勢,這才…
…
這才徹底失控,釀成巨災!我等…
…
也險些被困在井中!”
何栗瞳孔驟然收縮!果然!果然另有其人!而且手段如此狠毒,竟欲將整條街巷化為灰燼,將所有線索與人證徹底湮滅!這是要殺人滅口,死無對證!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驚怒,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二人:“你二人…
…
是從東北而來。秦檜除了知曉你們‘收錢辦事’的殺手身份,可還知悉其他?例如…
…
你們的真實來曆?”
牛大眼與鐵算盤對視一眼,嘿嘿低笑起來,笑容中帶著幾分狡黠與自豪。
牛大眼拍著胸脯道:“大人放心!乾我們這行,易容縮骨、改換身份是看家本事!莫說秦相公,就是他皇城司的畫師對著我兄弟倆原來的畫像,也絕認不出此刻的我們!”
鐵算盤補充道,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傲氣:“不瞞大人,我兄弟二人,原是遼東漢兒!早年…
…
曾在遼東王爺麾下效力!後來王爺…
…
遣散部眾,我等才憑這身本事,混跡江湖,接些‘濕活’餬口。實則…
…
一直心念舊主!此次聽聞是為世子做事,豈是為那點黃白之物?便是倒貼,也萬死不辭!”
何栗聞言,眼中猛地爆射出驚人的光芒,身體微微前傾:“遼東王爺?!你們…
…
是當年…
…
鴨綠江軍…
…”他猛地停住,深吸一口氣,緩緩靠回椅背,臉上浮現出複雜至極的神色,有震驚,有恍然,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
…
激動與敬畏。
他沉默良久,方纔緩緩道:“好…
…
好!原來如此…
…
王爺…
…
王爺他…
…
竟早已佈下如此暗棋…
…”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疲憊與決斷,“你二人…
…
暫且隱匿,聽候下一步指令。此事…
…
絕密!”
“是!”兩人躬身,再次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夜色之中。
書房內重歸寂靜。何栗獨自坐在燈下,目光幽深地望著跳動的火焰,心中翻江倒海。
陳太初…
…
你究竟…
…
佈下了一盤多大的棋?
這大宋天下,
這芸芸眾生,
究竟…
有多少是你留下的…
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