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43章 染墨來京
漏舟竭澤何栗苦,海使臨朝驚雷震
天佑元年,四月,汴梁,戶部衙署。
夜色深沉,戶部大堂卻依舊燈火通明,算盤珠子的劈啪聲與書吏低沉的報數聲交織在一起,急促而壓抑,如同為這艘正在沉沒的帝國巨輪敲打著絕望的節拍。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墨臭與熬夜油脂的膩味,混合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源自賬簿深處的陳舊黴腐氣息。
何栗枯坐於堆積如山的卷宗之後,燭光將他原本清臒的麵容映照得愈發憔悴,眼窩深陷,鬢角又添了許多刺眼的霜白。他指尖無意識地撚著一頁早已泛黃、邊角磨損的舊奏疏抄本——那是政和年間,他時任戶部侍郎時,與當時剛入工部、銳氣勃發的陳太初一次深夜長談後,痛心疾首寫就的《論國用疏》草稿副本。
“…
…
歲入雖增,然奢靡無度,冗官冗費,猶漏卮難盈。今以東南漕運、市舶之利,暫補窟窿,然此非開源,實乃竭澤。若海外有變,商路梗阻,則國庫立見窘迫,如大廈失其礎,危矣!…
…”
當年墨跡,如今讀來,字字錐心,恍若預言。
他閉上眼,彷彿又看到那個夜晚,陳太初(時任工部都管勾)聽完他的憂思後,那雙年輕卻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閃爍的複雜光芒。沒有反駁,沒有空泛的安慰,隻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瞭然。
“何兄所言,字字珠璣,皆是肺腑。”陳太初當時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然,膿瘡不破,腐肉不剔,縱有良藥,亦難敷其表。工部之弊,僅是冰山一角。整個朝堂,早已是一艘千瘡百孔、人人皆在鑿船盜木的漏舟!若不將其徹底鑿沉,令所有人看清溺斃之危,又如何能…
…
浴火重生?”
何栗當時聞言,駭然失色:“元晦!此言太過!豈可因噎廢食?!”
陳太初卻隻是淡淡一笑,那笑容裡帶著無儘的悲涼與決絕:“非是廢食,而是…
…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膿包,總要有人來捅破。這罵名,總要有人來背。何兄,你且看著吧。”
不久之後,工部貪墨案發,《四海論》刊行天下…
…
驚濤駭浪,驟然掀起!如今回想,那一切,哪裡是什麼莽撞之舉?分明是一場精心策劃、不惜以自身為祭品的…
…
決死衝鋒!隻為將這艘漏舟的真相,血淋淋地剖開,擺在所有人麵前!
而如今…
…
陳太初被迫遠走,他當年預警的“海外有變,商路梗阻”已成現實。這艘巨輪,失去了最後的修補與外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速沉沒。各地要錢要糧的奏疏如同雪片,荊州剿匪、西北軍餉、河道修繕、流民賑濟…
…
每一個窟窿都深不見底。而他何栗,手握空空如也的國庫,如同一個巧婦,麵對無米之炊,徒呼奈何!
他長歎一聲,疲憊地揉著眉心。竭力維持?拿什麼維持?無非是拆東牆補西牆,拖延那最終審判日的到來。每一次批複,每一次排程,都像是在從帝國日漸枯朽的肢體上放血,飲鴆止渴。
四月中旬,紫宸殿。
大朝會。氣氛依舊沉悶壓抑。趙桓高踞龍椅,麵色陰鬱,聽著各地報來的壞訊息,眉頭越皺越緊。秦檜稱病未朝,何栗垂首立於班列,沉默不語。
突然,殿外黃門侍郎高聲唱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驚異:“琉球宣慰使、秦王麾下都督同知——染墨,奉秦王命,入朝覲見!”
“什麼?!”
“琉球來使?!”
“染墨?!他不是…
…”
殿內瞬間一片嘩然!百官驚愕抬頭,交頭接耳,難以置信!自陳太初遠遁海外,朝廷與琉球方麵幾乎斷絕了一切官方往來,今日竟突然有使者到來?!還是陳太初心腹中的心腹,那個以冷峻鐵腕、掌管著龐大海外產業與情報網路的染墨?!
趙桓的身體猛地前傾,瞳孔驟然收縮,臉上閃過一絲極度的震驚與…
…
難以掩飾的慌亂!他下意識地攥緊了龍椅扶手,指節發白。
在一片死寂與無數道驚疑目光的注視下,殿門洞開。
一道身影,緩步而入。
染墨一身玄色勁裝,外罩一件暗繡海浪雲紋的藏青鬥篷,風塵仆仆,卻步履沉穩,如同礁石般不可撼動。他麵容冷峻,線條硬朗,膚色因常年海風烈日而呈古銅色,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冰冷如寒潭,掃視之間,帶著一種久居上位、執掌生殺予奪的凜然威勢,竟讓滿殿朱紫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行至丹墀之下,依照禮節,微微躬身,聲音平穩無波,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外臣染墨,奉琉球宣慰使、秦王殿下之命,覲見大宋皇帝陛下。”語氣不卑不亢,甚至帶著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疏離。
趙桓喉結滾動了一下,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聲音有些乾澀:“染…
…
染卿平身。秦王…
…
遣卿前來,所為何事?”他目光閃爍,甚至不敢直視染墨那雙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染墨直起身,目光平靜地迎向趙桓:“殿下心係故國,聞聽中原近來多有變故,特遣外臣前來,一則問候陛下聖安;二則…
…”他話鋒微頓,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禦案上那堆積的奏疏,“…
…
探問世子陳忠和之下落。世子久無音訊,殿下…
…
甚是掛念。”
“嗡——!”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趙桓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竟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陳忠和“葬身火海”的訊息早已傳遍天下,如今正主家的總管找上門來當麵質問…
…
這簡直是…
…
公開的刑訊!
何栗垂著眼簾,心中卻是一緊。
染墨將趙桓的窘迫儘收眼底,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譏誚,卻並未追問,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由內侍接過,呈送禦前。
“此乃殿下親筆手書,呈送陛下禦覽。”染墨的聲音依舊平淡,“殿下有言,陛下若有何旨意或回信,外臣可在此等候數日,帶回琉球。”
趙桓顫抖著手,接過那封信。信封是普通的宣紙,卻彷彿有千鈞之重,燙得他手心發痛。他幾乎能想象到,這封信裡蘊含著怎樣的驚雷與…
…
風暴。
朝會在一片詭異莫測的氣氛中草草結束。染墨被引至驛館休息,留下滿朝文武,心思各異,惶惶不安。
深夜,福寧殿暖閣。
燭火搖曳,趙桓獨自一人,顫抖著拆開了那封來自海外、來自他昔日最倚重又最恐懼的臣子的信。
信紙展開,是陳太初那熟悉的、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字跡。沒有寒暄,沒有客套,開門見山,直指核心,如同他一貫的風格。
然而,信中的內容,卻遠比趙桓所能想象的最壞情況,更加…
…
石破天驚!
信中所言,絕非求和,更非妥協,而是一套完整、嚴密、甚至…
…
咄咄逼人的全新政治體製構想——君主立憲!
“…
…
王者,天下公器,非一人之私產。君權無限,則國運有涯,此千古至理。為江山社稷永固,為億兆生民安康,臣鬥膽進言,請行‘君主立憲’之製…
…”
信中條分縷析:
一、
軍權歸屬:陛下仍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然僅直接統轄京師拱衛部隊。其餘天下兵馬,實行“軍隊國家化”,將軍任免、調防、出征,須經“上議院”(由宗室、勳貴、致仕重臣、大儒組成)審議、“首相”(即宰相)副署、陛下最終批準,三者缺一不可。無此程式,擅自調動一兵一卒者,以謀逆論處。
二、
君權與相權:陛下有權任免“首相”,然首相人選,須經“下議院”(由士紳、商賈、學子代表推舉)投票認可。首相對議會負責,統領百官,執行政務。陛下垂拱而治,掌最終裁決與赦免權,然具體國政,不得乾預。
三、
三權分立:行政權歸宰相府及其下屬各部;執法權(檢察、刑偵、治安)獨立設院,垂直管理;司法權(審判)歸大理寺、各級法衙,獨立運作,依律判案,不受任何勢力乾涉。三權互不統屬,相互製衡。
四、
議會職能:上議院諮議國是,監督軍政;下議院審議財政、監察百官、彈劾不法。國家預算、稅法、宣戰媾和等大事,須經兩院辯論通過,陛下批準,方可施行。
“…
…
此製,仿周禮之遺意,參泰西之新法,名曰‘二元君主立憲’。君仍為君,然權力關入籠中,受憲法約束,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獨治天下。如此,君責輕而位穩,國法立而民安,貪腐除而政清…
…
望陛下…
…
聖裁。”
信的末尾,沒有威脅,沒有懇求,隻有平靜的陳述,彷彿在談論一件既成事實。
趙桓讀著信,雙手劇烈顫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信中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狠狠地剮蹭著他作為皇帝那根最敏感、最不容觸碰的神經——至高無上的、不容置疑的皇權!
軍隊不再唯命是從?宰相需要民選?皇帝不能乾綱獨斷?!這…
…
這哪裡是什麼治國方略?這分明是…
…
篡位!是謀逆!是要將他趙桓,將趙家天子,變成供奉在廟堂之上的泥塑木偶!
“砰!”他猛地將信紙狠狠拍在桌上,胸膛劇烈起伏,臉色因極致的憤怒與恐懼而扭曲猙獰!
“陳元晦!你…
…
你好大的膽子!!”他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
然而,嘶吼過後,卻是無邊的冰冷與…
…
恐懼。他頹然癱坐在龍椅上,目光渙散地望著那封信。他深知,陳太初既然敢如此直白地提出,必然有其底氣。那海外龐大的艦隊,那富可敵國的財富,那深不可測的…
…
力量…
…
拒絕?然後呢?等著那支艦隊炮擊汴梁?還是等著國內這遍地乾柴被點燃?
接受?那自己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意義?!
暖閣內,燭火劈啪作響,將皇帝扭曲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如同困獸掙紮。
一場前所未有的、關乎帝國命運走向的…
終極風暴,
已隨著這封海外來信,
悄然…
降臨。
說到底,還是捨不得自己手中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