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 第386章 京畿禁軍
天佑二年,十一月初,京畿南路,朱仙鎮外。
北方的寒風已然凜冽,捲起官道上的塵土,打在車駕的帷幔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鑾駕隊伍離開那片在秋雨中掙紮的麥田,繼續向著汴梁方向行進。沿途的景象,漸漸從純粹的農耕村落,過渡到帶有軍事色彩的屯戍區域。朱仙鎮,這座位於汴梁城南不過數十裡的要衝,因其毗鄰汴河、控扼南北官道,曆來便是禁軍重兵駐防之地,也是拱衛京師的最後一道門戶。
車隊尚未抵達鎮甸,遠遠便望見連綿的營寨輪廓和飄揚的軍旗。然而,與預想中森嚴整肅的軍營氣象不同,越靠近軍營,官道兩旁反而愈發「熱鬨」起來。但見營寨轅門外,各類簡易的棚戶、攤販鱗次櫛比,竟自發形成了一片喧囂的市集。賣吃食的、沽酒的、修補軍械的、甚至還有雜耍賣藝的,吆喝聲、嬉笑聲、猜拳行令聲混雜在一起,煙氣繚繞,人聲鼎沸。不少軍士打扮的人成群,在此流連,與商販討價還價,勾肩搭背,全無軍營應有的肅殺之氣。更有甚者,一些攤販的棚子,幾乎就要搭到軍營的鹿角拒馬邊上。
皇帝趙桓在車中看到這番景象,眉頭立刻鎖緊。他雖久居深宮,卻也知「營門清肅」乃軍紀根本。眼前這如同坊市般混亂的景象,與他想象中虎賁雲集、戒備森嚴的京畿禁軍形象,相去何止千裡!一股怒意混合著失望,湧上心頭。
「停車!」趙桓沉聲下令。車駕在離營門尚有一段距離的高地處停下。他推開車門,在陳太初和侍衛的簇擁下,走到路邊一塊土坡上,麵色鐵青地俯瞰著那片混亂的「營外市集」。隨行的樞密院官員和當地駐軍將領早已聞訊趕來,跪伏在地,汗出如漿,不敢抬頭。
「這……這便是朕的京畿禁軍?這便是拱衛神京的虎狼之師?!」趙桓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指著下方,「營門之外,竟成墟市!軍士嬉遊,商賈雲集,成何體統!朝廷三令五申,嚴禁營前貿易,擾我軍心,爾等是如何執行的?!」
那駐軍將領磕頭如搗蒜,顫聲辯解:「陛下息怒!非是末將不力……實是……實是積弊已久!這些商戶,多是軍中退役老卒或其家眷,或是與營中軍官有千絲萬縷聯係的本地豪強所設。他們在此經營多年,盤根錯節,屢禁不止!若強行驅趕,恐……恐激起變故……且……且營中采買日用,有時也……也圖個方便…」
「方便?」趙桓氣得幾乎笑出來,「軍紀渙散,便是這般『方便』出來的!」他想起陳太初早年推行、後因種種阻力未能徹底的「義務兵役」及「軍營集中供給」之策,心中更是懊惱。若軍士衣食住行皆由朝廷統一保障,隔絕與市場的直接聯係,何來此等弊端?
陳太初靜立一旁,默然觀察。他看到的,遠不止表麵的混亂。那些與軍士勾肩搭背的商販中,不乏眼神閃爍、精於算計之輩,顯然是依附軍營吸血的蛀蟲。營門守衛對進出人員盤查鬆懈,可見內部管理之鬆弛。他甚至注意到,一些報備的營房區域,實際居住的軍士數量,似乎與名冊編製頗有出入……「空額」、「吃空餉」的陰影,若隱若現。這支本該最精銳的部隊,從根子上,已然開始腐朽。軍戶世襲的惰性,軍官的貪墨,兵役製度的缺陷,在此暴露無遺。
「陛下,」陳太初適時開口,聲音平靜,卻字字敲在趙桓心上,「此景雖不堪,卻非一日之寒,亦非一將之過。究其根源,在於軍製本身。世兵製下,軍戶子弟世代為兵,缺乏進取,易生惰氣。軍官升遷若不能全憑戰功才乾,則易結黨營私,盤剝士卒。後勤供給若不能獨立高效,則必受市井沾染。昔日臣所倡『義務兵役』、『軍校育才』、『後勤統管』諸策,旨在正本清源。然改革未竟,積弊複萌,乃至今日。」
他目光掃過那片混亂的集市,語氣沉重:「若此等景象,置於西北前線,麵對如狼似虎的西夏遺孽,後果不堪設想。朱仙鎮距汴梁咫尺之遙,尚且如此,邊遠軍鎮,情狀恐更令人憂心。陛下,軍隊乃國之爪牙,爪牙不利,社稷何安?」
趙桓聽著陳太初的分析,看著眼前的現實,胸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冰冷的恐懼所取代。他原本以為,經過靖康年間的整頓,禁軍至少架子還在。今日親眼所見,才知潰爛已從最核心處開始。這不再是奏章上抽象的「軍紀鬆弛」四個字,而是活生生、鬨哄哄的危機!若真有大敵當前,這支看似龐大的軍隊,能有多少戰鬥力?他想起了西北趙虎告急的文書,冷汗浸濕了內衫。
當晚,鑾駕駐蹕於朱仙鎮一處較為清淨的驛館。
窗外北風呼嘯,卷著沙塵拍打著窗欞。書房內,燭火搖曳,隻有趙桓與陳太初二人。日間的見聞,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趙桓心頭。
他屏退左右,頹然坐於椅中,臉上寫滿了疲憊與迷茫:「元晦……今日所見,觸目驚心。朕……朕以往隻道國事艱難,在於財賦,在於邊患,卻未曾想,朕倚為長城的軍隊,竟已糜爛至此!江南富庶,不過是表麵繁華;畿輔重地,軍紀竟已如此不堪!這江山……這江山到底還有多少朕不知道的隱憂?」
陳太初為他斟上一杯熱茶,聲音沉穩而堅定:「陛下能見此弊,便是大宋之幸。亡羊補牢,猶未為晚。臣之所以力主陛下此次南巡,正是不願陛下困守宮闕,隻聽那歌功頌德之辭。唯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方能知疾在腠理,還是在骨髓。」
他走到窗前,望著漆黑的夜空,彷彿在凝視著這個帝國的命運:「陛下,今日朱仙鎮之軍弊,僅是冰山一角。大宋積弱,非止於軍。官場因循,財政拮據,司法不公,乃至今日田間農事之艱辛……皆源於舊製已不能適應新局。曆朝曆代,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何也?蓋因開國之時,製度契合時勢,故能蓬勃;承平日久,時移世易,而製度僵化,弊端叢生,終至尾大不掉,轟然崩塌。」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趙桓:「陛下,治國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隻因眼前暫無大敵,便以為可高枕無憂,因循守舊,那便是真正的取死之道!『祖宗成法』不可變?然則,太祖太宗立法之時,豈是為數百年後之局麵所設?時勢已變,若仍抱殘守缺,無異於刻舟求劍!」
「大宋的脊梁,若要真正挺直,不能僅靠一時購買犀利的火器,或招募些許勇武的兵卒。關鍵在於,要有一套能夠自上而下、不斷自我更新、自我迭代的機製!要敢於打破那些已然不合時宜的舊規矩,創立能夠激發民力、凝聚人心、保障公平的新製度!如此,方能應對千變萬化的時局,方能避免重蹈覆轍!」
陳太初的話語,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夜空中炸響,也在趙桓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陳太初所謀的,絕非簡單的修修補補,而是一場徹底的、傷筋動骨的「革故鼎新」。這需要莫大的勇氣,也會觸犯無數既得利益者,前途必然荊棘密佈。
但,看著陳太初那堅定無畏的眼神,回想這一路所見的種種弊端,趙桓心中那份因循守舊、畏難苟安的心思,開始動搖了。或許……或許真的唯有如此,才能為這艘看似華麗卻已千瘡百孔的巨艦,找到一條能夠穿越驚濤駭浪的生路。
窗外,風聲更緊了。
彷彿預示著,
一場席捲帝國的變革風暴,
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