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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砂公主重生後:這皇嫂我不當了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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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魘同擔

棲凰宮內,夜色濃稠如墨。

一聲短促到幾乎噎在喉嚨裡的尖叫驟然劃破寂靜,帶著瀕死般的絕望。

幾乎是同時,身旁的夏靜炎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本就因記掛著鳳戲陽沉重的身子,睡眠極淺,此刻更是瞬間清醒。他迅速側身,借著帳外夜明珠朦朧的光暈,看向身側的人。

隻見鳳戲陽雙目圓睜,直直地盯著帳頂繁複的繡紋,瞳孔渙散,裡麵盛滿了前所未有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恐懼。她臉色慘白如紙,額上、鬢邊全是冰冷的汗珠,黏濕了碎發。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喘息聲又急又重,像是剛剛掙脫了溺水的困境,拚命攫取著空氣,纖細的手指死死揪住身下的錦被,指節繃得發白。

夏靜炎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一窒。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哪怕是當初在一線天遇刺,她也隻是驚懼,而非此刻這般……彷彿魂魄都被抽離了的空洞與駭然。

他沒有立刻出聲詢問,甚至沒有做出大的動作驚擾她。他隻是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輕輕將她顫抖不已、冰涼汗濕的身子攬入自己懷中。他的動作溫柔卻堅定,用自己溫熱的胸膛貼住她汗濕的後背,寬厚的手掌一下下,極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撫過她僵直的脊背。

“沒事了……沒事了……”他低下頭,下頜抵著她冰涼汗濕的鬢角,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剛醒的慵懶,更多的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心疼與安撫,“朕在,戲陽,朕在這裡。”

他一遍遍地重複著,沒有問“怎麼了”,也沒有說“彆怕”這類蒼白的話,隻是用體溫和存在告訴她,他在。

懷中僵硬的身體起初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沉浸在巨大的驚恐餘韻中顫抖。過了不知多久,那急促的喘息才漸漸平緩下來,揪緊被褥的手指微微鬆開,轉而死死抓住了他胸前的寢衣,彷彿那是唯一的浮木。

感受到她的依賴,夏靜炎收緊了手臂,將她更深地擁住,唇貼著她的發絲,無聲地傳遞著安全感。

又過了許久,直到懷中的顫抖徹底平息,隻剩下細微的、劫後餘生般的抽噎,夏靜炎才用指腹輕輕拭去她眼角不斷滲出的淚水和額上的冷汗,聲音放得愈發輕柔,像是怕驚擾了初生的幼鳥:“做噩夢了?”

他的語氣平靜,帶著全然的接納,彷彿無論她說出怎樣光怪陸離的夢境,他都會相信。

鳳戲陽將臉深深埋在他頸窩,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混合著龍涎香與獨特男性氣息的味道,夢魘中那冰冷的刀鋒、噴濺的鮮血、夏靜炎倒下時絕望的眼神……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掠過腦海,讓她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

她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哭過後的沙啞和脆弱:“嗯……很可怕……的夢……”

“願意告訴朕嗎?”夏靜炎撫著她的長發,耐心地等待著。他感覺得到,這個夢非同一般,否則不會讓她失態至此。

鳳戲陽在他懷裡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積攢勇氣。然後,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訴說。從千秋節那異樣的寂靜,到夏靜石調兵闖入,再到那些冰冷的弩箭,夏靜炎如何浴血搏殺卻最終力竭……她描述著他是如何被押著,被夏靜石一刀穿身,描述著自己是如何被按住,看著那染血的刀刺向她的腹部……

她的聲音時而顫抖,時而哽咽,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那些畫麵太過真實,那冰冷的觸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即便醒來,依舊殘留著刻骨的寒意。

“他殺了你,然後……然後也……”她說不下去了,隻是用力抱緊他,彷彿要確認他真的還活著,還溫暖地在她身邊。

夏靜炎靜靜地聽著,自始至終沒有打斷。他的麵色在朦朧的光線下看不真切,隻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聽到自己“被殺”、聽到她被“刺中腹部”時,驟然縮緊,掠過駭人的戾氣與殺機,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疼惜壓下。

他收攏手臂,將她完全圈禁在自己的庇護之下,下頜摩挲著她的發頂。

“隻是個夢,戲陽。”他低聲安慰,語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你看,朕好好的,你和孩子也好好的。”

“不……不隻是夢……”鳳戲陽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後怕與一種奇異的清醒,“夏靜炎,你信我……我覺得……這像是一個警醒。離千秋節不到三個月了,夏靜石手裡有母後給的兵權,他一定在謀劃著什麼!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這個夢……太真了!”

她急切地看著他,生怕他不信,將她的話當作孕中多思的胡言亂語。

然而,夏靜炎隻是深深地看著她盈滿水汽、卻異常堅定的眼眸,沒有絲毫的懷疑與猶豫。他抬手,用拇指指腹輕柔地揩去她臉頰的淚痕,然後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鄭重而溫存的吻。

“好。”他應道,聲音平穩而有力,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決定性,“朕知道了。”

他沒有追問她為何如此篤定,沒有質疑一個夢境的真實性,甚至沒有流露出半分覺得她胡思亂想的情緒。他隻是選擇了毫無保留地相信她。

“明日,不,天亮之後,朕便著手安排。”他沉聲道,眼神銳利如即將出鞘的寶劍,“夜梟會重新佈防,京城內外,所有可能與夏靜石勾結的勢力,都會在掌控之中。鳳字營那邊,朕也會讓你兄長加強戒備。至於母後那邊……”他頓了頓,語氣微冷,“朕自有分寸。”

他看著她,眼神溫柔下來,指腹輕輕撫過她依舊有些蒼白的臉頰:“彆怕,一切有朕。任何想傷害你和孩子的人,都要先從朕的屍體上踏過去。而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帶著血腥氣的屬於帝王的冷酷弧度,“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他不需要知道她為何會做這個夢,也不需要探究這夢境是單純的預兆,還是她潛意識基於現實危險的投射。他隻知道,她感到了恐懼,她提出了警告,那麼,他便為她掃平一切潛在的危險。

這份毫無條件的信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鳳戲陽動容。她懸著的心終於緩緩落回實處,巨大的安全感包裹了她。她重新靠回他懷裡,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那噩夢帶來的寒意被一點點驅散。

“我信你。”她輕聲說,閉上了眼睛,緊緊依偎著他。

夏靜炎擁著她,再無睡意。黑暗中,他的眼眸亮得驚人,裡麵翻湧著算計、冷厲,以及一絲對懷中人深沉入骨的憐愛。

棲凰宮外,夜色依舊深沉。但有些風暴,已在這寂靜的深宮裡,悄然改變了軌跡。隻因她一夢,他便願為她,未雨綢繆,顛覆所有既定的棋局。

第一百零一章:夏蔭脈脈

時值盛夏,蟬鳴聒噪,烈日將琉璃瓦烤得晃眼。棲凰宮內卻因四處擺放的冰鑒,氤氳著一片難得的清涼。鳳戲陽斜倚在臨窗的涼榻上,孕肚已高高隆起,弧度驚人,薄薄的夏衣被頂起,清晰地勾勒出雙胎的規模。五個多月的身子,卻堪比旁人七八個月,行動間愈發笨拙,腰肢酸軟更是常事。

夏靜炎下朝歸來,第一件事便是褪去被汗水微微浸濕的朝服,換上一身輕薄的玄色綃紗常服,這才步入內殿。他一眼便瞧見鳳戲陽蹙著眉,一手撐著後腰,一手無意識地在那渾圓的腹頂輕輕打著圈,額間沁著細密的汗珠。

“又難受了?”他快步上前,極自然地取代了侍女的位置,揮手讓她們退下。他在榻邊坐下,溫熱的手掌已然覆上她後腰痠脹的肌肉,力道恰到好處地揉按起來。他的動作熟練,顯然已做過無數次。

鳳戲陽懶懶地“嗯”了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像隻被順毛的貓兒,舒服地眯起了眼:“沉得很,墜得慌,這小家夥們今日也不安分。”她說著,引著他的手去感受那腹中的動靜。

夏靜炎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貼上去,掌心立刻感受到一陣強有力的鼓動,彷彿裡麵的小家夥在伸胳膊蹬腿。緊接著,另一處也鼓了起來,此起彼伏,熱鬨非凡。他的眼神瞬間軟了下來,唇角不受控製地揚起,哪裡還有半分朝堂上的冷厲。

“兩個調皮鬼,這般鬨你母後,待出來後,看朕怎麼教訓你們。”他低笑著,對著那圓滾滾的肚子“訓話”,語氣卻寵溺得能滴出水來。

鳳戲陽被他這幼稚的舉動逗笑,嗔道:“你捨得?隻怕到時候,抱在手裡,含在嘴裡都怕化了。”

“那也得先緊著他們的母後。”夏靜炎低頭,在她汗濕的額角印下一個輕吻,語氣鄭重,“辛苦你了,戲陽。”

他扶著她,幫她調整成一個更舒適的姿勢,又拿起一旁的團扇,不緊不慢地替她扇著風。涼風習習,驅散了暑氣,也拂動了她額前的碎發。

“今日胃口如何?可想吃些什麼?”他一邊扇風,一邊詢問,事無巨細。自她有孕,尤其是診出雙胎後,他幾乎將她的飲食起居當成了頭等政事來對待。

鳳戲陽歪著頭想了想,孕期口味多變,此刻倒真沒什麼特彆想吃的,隻覺得口中寡淡。“許是天熱,沒什麼胃口。若能有些酸甜開胃的便好。”

夏靜炎立刻揚聲道:“去,讓禦膳房即刻做一碗冰鎮梅子羹來,要酸多甜少,再配幾樣清爽的小點心。”

吩咐下去後,他又回頭看她,眉頭微蹙:“隻吃這些怎麼行?朕看你這幾日都清減了。雙胎耗神,營養需得跟上。”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神一亮,“朕記得夙砂有一種奶酥點心,皇兄前次來信提過,你幼時極愛吃的。朕已讓人快馬去尋會做的師傅了,想必再過些時日便能到京。”

鳳戲陽聞言,心頭一暖,鼻尖竟有些發酸。她自己都快忘了的兒時喜好,他卻記得,還默默去安排了。她伸出手,握住他執著團扇的手,輕輕搖了搖:“不過是隨口一說,哪裡就值得這般興師動眾。”

“值得。”夏靜炎反手握住她微涼的手指,語氣斬釘截鐵,“凡是你想要的,朕都覺得值得。”

他放下團扇,伸手從旁邊小幾上拿起一本兵書——這是他近日念給她聽的,美其名曰讓孩兒們自幼耳濡目染。他調整了下姿勢,讓她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肩頭,然後翻到昨日讀到的那一頁,用他那把慣於發號施令、此刻卻刻意放得低沉溫和的嗓音,緩緩念誦起來。

他的聲音本就悅耳,刻意放緩放柔後,更添一種令人安心的魔力。鳳戲陽靠著他,聽著他平穩的心跳和著那沉穩的讀書聲,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清冽好聞的氣息,腹中孩子似乎也被這安寧的氛圍感染,漸漸停止了鬨騰。窗外蟬聲依舊,殿內卻隻剩下一片靜謐溫馨。

唸完一章,夏靜炎低頭,見她眼簾微闔,呼吸均勻,似是睡著了。他放下書,動作極輕地調整姿勢,想讓她躺得更舒服些。剛一動,鳳戲陽便睜開了眼,眸中帶著惺忪睡意。

“吵醒你了?”他柔聲問。

鳳戲陽搖搖頭,揉了揉眼睛:“沒有,隻是眯一會兒。”她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略顯疲憊的眉眼間,伸手輕輕撫平他微蹙的眉心,“你近日也累了,既要操心朝政,還要分神照顧我。”

前朝因千秋節臨近,各方勢力暗流湧動,他雖從未與她細說,但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弦繃得有多緊。即便如此,他每日雷打不動地來看她,事必躬親。

夏靜炎捉住她的手,貼在臉頰上,感受著那柔軟的涼意,低笑道:“照顧你們,是朕心甘情願,亦是朕最大的樂事。”他看著她的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與滿足,“每每想到這裡麵,有著我們兩個的血脈,朕便覺得,這冰冷的龍椅,這沉重的江山,都有了溫度,有了意義。”

鳳戲陽心口燙貼,主動湊上前,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吻,一觸即分,臉頰微紅:“我和孩子,會一直陪著你。”

夏靜炎眸色一深,扣住她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溫柔而纏綿,帶著無儘的珍視與愛戀。

恰在此時,宮人小心翼翼地將冰鎮梅子羹和點心送了進來。夏靜炎親自接過,試了試溫度,覺得剛好,才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邊。梅子羹酸甜冰爽,果然極合胃口,鳳戲陽就著他的手,吃了小半碗,又用了兩塊精緻的荷花酥。

看著她唇角沾著的些許羹漬,夏靜炎忍不住俯身,用指腹輕輕揩去,動作自然親昵。鳳戲陽臉更紅了,嗔了他一眼,眼中卻漾著蜜意。

用過點心,夏靜炎又扶著她慢慢在殿內散步消食。他幾乎承托了她大半的重量,耐心地配合著她遲緩的步伐,時不時低聲問她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相依相偎的兩個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在暖光中顯得愈發圓潤,如同承載著所有希望與未來的珍寶。

“等孩子們出生了,”夏靜炎看著地上的影子,聲音裡充滿了憧憬,“朕要教他們騎馬射箭,讀書寫字。若是皇子,便教他治國之道;若是公主,朕便將她寵成這世間最快樂的姑娘。”

鳳戲陽依偎著他,聽著他規劃著未來,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安寧填滿。前世的陰霾,似乎真的在這一世,被這個男人用他霸道而細膩的愛,一點點驅散了。

“都好。”她輕聲應著,將他的手引到自己腹頂,感受著那裡麵的小小生命,“隻要是你教的,都好。”

夜幕降臨,棲凰宮內燈火漸次亮起。夏靜炎沒有離開,依舊宿在此處。他擁著她,大手始終護在她腹側,彷彿守護著全世界。

窗外月華如水,殿內恩愛繾綣。這盛夏的酷暑,似乎也被這棲凰宮內的脈脈溫情,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第一百零二章:名寄悠安

盛夏的夜,連風都帶著白日未散的餘溫,黏膩地拂過宮牆。紫宸殿的東暖閣內,卻因四角擺放的冰鑒而沁著宜人的涼意。燭火通明,映照著堆積如山的奏章,朱筆批閱的沙沙聲是這裡唯一的主調。

夏靜炎擱下筆,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今日朝會上,又有幾個老臣隱晦地提及皇嗣之名需儘早擬定,以安國本。他當時隻淡淡一句“朕自有計較”便擋了回去,心底卻並非毫無波瀾。

名字。

這兩個字在他舌尖滾了滾,帶著一種奇異的分量。他揮退了侍立的宮人,偌大的暖閣隻剩下他一人。起身走到臨窗的紫檀長案前,那裡鋪著一張上好的澄心堂紙,細膩的紙麵上還空無一物。

他提起一支狼毫筆,在端硯中飽蘸了墨,卻遲遲沒有落下。燭光跳躍在他深邃的眉眼間,將那平日的冷厲鋒芒柔化了幾分,染上了一層罕見的、近乎虔誠的鄭重。

第一個念頭是順著夏氏皇族的輩分排行。他這一輩是“靜”字,下一輩……內務府早已擬好了幾個字供選,皆是寓意吉祥、端正穩妥的字眼。可筆尖懸在半空,他卻覺得那些字眼過於板正,配不上他與戲陽血脈交融的結晶,配不上那在她腹中活潑鬨騰的兩個小生命。

他的孩子,不該隻是延續宗廟的符號。

筆鋒終於落下,卻不是那些備選的字。他在紙的左上角,寫下一個清雋的“寧”字。安寧,寧靜。這是他最初、也是最樸素的願望。願他的孩子,一生遠離紛爭動蕩,平安寧和。

可隨即,他又輕輕劃掉了。太靜了,像他這冰冷的紫宸殿,少了幾分生氣。他的孩子,該是鮮活的,明媚的。

他又寫下“昭”字,光明,彰顯。願他們如日月昭昭,前程坦蕩。可這個字,似乎又帶上了太多皇室的負擔與責任。他私心裡,並不願他的孩兒過早被這沉重的枷鎖束縛。

筆尖遊移,墨跡在紙上暈開小小的痕跡。他想起戲陽,想起她陽光下舒展的眉眼,想起她偶爾使小性子時微噘的唇,想起她靠在自己懷中,撫摸著肚子時那溫柔得能融化一切的神情。她的到來,就像一道熾熱的光,撞進了他原本灰暗冰冷的世界,帶來了喧囂,也帶來了他從未奢望過的溫暖與牽絆。

他的孩子,應該像她,帶著陽光的溫度,擁有肆意生長的力量,同時,又能享有他拚儘一切也想為他們構築的安穩。

一個“時”字,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時光,時節。紀念他們在這最好的時節降臨,也寄托著願他們能順應本心,享受每一寸光陰。

那麼,配上什麼字呢?

他沉吟著,指尖無意識地在案上輕叩。目光掠過窗外沉靜的夜色,又落回室內跳動的燭火。一種混合著初為人父的笨拙、期待與巨大喜悅的情緒,在他胸腔裡緩緩流淌。他彷彿能看到,不久的將來,有兩個小小的、軟軟的身影,在這宮殿裡蹣跚學步,咿呀學語,會扯著他的龍袍下擺,會用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

他希望他們能從容不迫,不被俗務所擾,於是想到了“悠”。時悠,歲月悠長,從容自在。

他又希望他們能平安順遂,無災無難,於是想到了“安”。時安,一世長安,永享太平。

時悠,時安。

他在紙張的中央,緩緩寫下這兩個名字。筆觸沉穩,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安然。

“時悠,時安……”他低聲唸了出來,嗓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低沉。這兩個名字,不分伯仲,不論男女,皆可適用。它們不顯山露水,卻飽含著一位父親最深沉、最純粹的祝願——願他的孩子們,能在這紛擾的世間,擁有悠遊自在的心境,和一世安穩的福氣。

他看著紙上的墨字,眼前彷彿已經展開了畫卷:春日,他教“時悠”放紙鳶,那孩子或許會像戲陽,笑起來眉眼彎彎;秋日,他抱著“時安”在膝頭,指著輿圖講述錦繡山河,那孩子或許會像他,眼神裡帶著天生的敏銳與好奇……

一抹極淡、卻真實無比的笑意,終於衝破了他慣常的冷峻,在唇角緩緩漾開。那笑意驅散了眉宇間的疲憊,讓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柔和的光暈裡。他想象著,當戲陽聽到這兩個名字時,會是怎樣的表情?定是先是微微訝異,隨即那雙漂亮的鳳眸裡會盛滿和他一樣的心照不宣的溫柔與認可。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紙拿起,對著燭光又看了一遍,彷彿那不是兩個簡單的字,而是他捧在手心的、關於未來的全部憧憬。然後,他將其仔細地摺好,收入懷中,貼近心口的位置。這是獨屬於他此刻的秘密,一份笨拙而珍貴的父愛,他打算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親口告訴他的皇後。

處理完最後幾份奏章,夜已深。夏靜炎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踏著月色再次走向棲凰宮。

殿內隻留了一盞守夜燈,光線昏黃朦朧。鳳戲陽已經睡熟了,呼吸清淺均勻。她側躺著,麵向外側,高聳的腹部在薄被下勾勒出驚人的弧度。夏靜炎放輕腳步,走到榻邊,靜靜地凝視著她。

睡夢中的她,眉宇舒展,褪去了白日的些許疲憊,顯得安寧而美好。他伸出手,極輕極輕地覆上那圓潤的腹頂,彷彿在與他未來的“時悠”和“時安”無聲地交流。

彷彿是感應到了父親的觸控,腹中的一個小家夥輕輕動了一下,隔著衣料和皮肉,傳遞到夏靜炎的掌心。那微小的力道,卻像是一股暖流,瞬間湧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俯下身,在鳳戲陽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如羽的吻,又低頭,將臉頰輕輕貼在她溫暖的肚皮上,用隻有彼此能聽到的氣音,喃喃低語:

“時悠,時安……爹爹等著你們。”

睡夢中的鳳戲陽,似乎感知到了這份無聲卻磅礴的愛意,唇角無意識地微微彎起,露出一抹恬靜幸福的弧度。

夏靜炎直起身,吹熄了那盞守夜燈,隻留下窗外清冷的月光,溫柔地籠罩著榻上安睡的母子三人。他在她身側躺下,如同過往無數個夜晚一樣,將她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大手始終守護在那孕育著希望與未來的地方。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而帝王懷中那張薄薄的、寫著名字的紙,卻彷彿帶著灼熱的溫度,溫暖了這漫漫夏夜,也照亮了他心中那片名為“家”的柔軟疆域。所有的籌謀、所有的疲憊,在這一刻,都有了歸處。

第一百零四章:掌心驚瀾

暑氣最盛的七八月終於過去,入了秋,天氣雖依舊殘留著夏日的餘威,但早晚已能感受到一絲清爽的涼意。棲凰宮庭院裡的幾株桂樹開始冒出細碎的金黃花苞,空氣裡隱隱浮動著若有若無的甜香。

鳳戲陽的身子愈發沉重,雙胎的負擔讓她舉步維艱,多數時候隻能倚在榻上,或是被夏靜炎扶著在殿內緩緩踱步。她的肚子圓滾滾地挺著,薄薄的秋衣被撐得緊繃,麵板時常傳來被撐開的細微癢意。太醫令幾乎是日日來請脈,再三叮囑需得萬分小心,雙胎易早產,任何細微的動靜都可能引發意外。

這日午後,夏靜炎處理完政事,照例來到棲凰宮。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錯,眉宇間少了幾分慣常的冷肅,手裡還拿著一卷新搜羅來的民間話本子,說是裡麵有幾個有趣的故事,念給她解悶。

鳳戲陽正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手裡做著小小的嬰孩肚兜,針腳細密,是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的。陽光透過半開的茜紗窗,柔和地灑在她身上,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夏靜炎走進來,見她專注的模樣,便放輕了腳步,悄然坐在她身側的榻沿上,沒有打擾。

他靜靜地看著她。因著雙胎,她的臉龐比孕前圓潤了些,卻更添了幾分母性的柔和光輝。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瞼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陰影,神情安寧而滿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高聳的腹部,那裡孕育著他們的骨血,是他冰冷人生中從未奢求過的溫暖與延續。一種混雜著驕傲、心疼和難以言喻的柔軟情緒,在他心底緩緩流淌。

他伸出手,極輕地覆上那圓潤的弧頂,動作小心翼翼,彷彿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掌心下是緊實的、充滿生命力的溫熱。起初,裡麵很安靜,兩個小家夥似乎都在午睡。

鳳戲陽感受到他的觸碰,從針線活計中抬起頭,對他溫柔一笑,將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今日倒是乖巧,沒怎麼鬨我。”

夏靜炎低低“嗯”了一聲,指尖在那緊繃的麵板上極輕地劃著圈,帶著安撫的意味。他正要拿起話本子,開始他每日的“念書”任務,掌心下卻突然傳來一下極其輕微的、如同小魚吐泡泡般的觸動。

那感覺太微弱,轉瞬即逝,讓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動作一頓,凝神感受。

鳳戲陽也察覺到了,她放下手中的肚兜,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他,帶著一絲期待的笑意:“感覺到了?”

夏靜炎沒有回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掌心。他屏住呼吸,生怕一絲輕微的顫動都會驚擾了裡麵的小生命。時間彷彿在這一刻慢了下來,殿內隻剩下彼此清淺的呼吸聲。

然後,一下!比剛才更清晰、更有力度的鼓動,猛地頂在他的掌心!那感覺奇異極了,像是一顆小小的種子在泥土下奮力破殼,又像是一顆微小的星辰在體內閃爍、撞擊。緊接著,彷彿是呼應一般,在稍遠一點的位置,另一處也鼓動起來,力道甚至更大些,頑皮地、連續地頂了好幾下!

夏靜炎渾身猛地一僵,像是被一道細微的電流擊中。他霍然抬頭,看向鳳戲陽,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震驚過後,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的、巨大的驚喜和一種近乎惶恐的激動。

“這……這是……”他的聲音竟有些發緊,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他不是第一次感受胎動,太醫早已說過這是正常現象。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是他如此清晰地、毫無隔閡地,通過相貼的掌心,直接感受到了那蓬勃的生命力!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戲陽血脈的證明,在他掌心跳動!

鳳戲陽看著他難得一見的、近乎呆滯的表情,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拉著他的手,在那依舊此起彼伏鼓動的地方移動:“是他們呀,在跟你打招呼呢。這個調皮些,常鬨我,這個安靜點,但力氣不小。”

掌下的動靜源源不斷地傳來,時而這裡鼓起一個小包,時而又轉移到另一處,彷彿兩個小家夥在狹小的空間裡嬉戲玩鬨,爭先恐後地向父親宣告自己的存在。夏靜炎的手就那樣僵硬地覆著,一動不敢動,生怕驚散了這奇跡般的觸感。

他低下頭,目光死死地鎖在那不斷變換形狀的腹部,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一種無比新奇、無比柔軟的情緒,像溫泉水般將他緊緊包裹。這就是……血脈相連的感覺?這就是他即將成為父親的實感?遠比聽到太醫診斷、看到她那日漸隆起的肚子,都要來得更直接、更震撼!

他維持著那個俯身低頭的姿勢,許久許久。直到掌下的動靜漸漸平息,兩個小家夥似乎玩累了,重新安靜下來。

夏靜炎這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他收回手,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那奇妙的、充滿生命力的觸感。他抬起頭,望向鳳戲陽,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紅。他什麼也沒說,隻是伸出雙臂,將她連同那巨大的肚子一起,小心翼翼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他的擁抱很用力,手臂甚至因為激動而有些微微發抖,卻又在觸及她身體時,本能地收斂了力道,生怕弄疼了她和孩子。他將臉埋在她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裡麵混合著她身上清雅的體香和一絲奶香般甜潤的氣息。

“戲陽……”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劫後餘生般的慶幸和一種沉甸甸的、名為“父親”的責任感,“謝謝你。”

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謝謝你,願意孕育我們的孩子。謝謝你,讓我這荒蕪的生命,得以擁有如此鮮活而珍貴的牽絆。

鳳戲陽依偎在他懷裡,感受著他不同尋常的情緒波動,心中一片酸軟甜蜜。她輕輕回抱住他,拍著他的背,像安撫一個受了巨大衝擊的孩子。“傻話……”她低聲嗔道,眼角卻也濕潤了。

良久,夏靜炎才稍稍平複了心緒。他鬆開她,卻又忍不住再次將手貼上去,彷彿上了癮一般。他看著她,眼神灼灼發亮,帶著一種近乎幼稚的興奮:“他們方纔是在玩耍?還是在打架?”

鳳戲陽被他這問題逗笑,眉眼彎彎:“許是都有吧。太醫說,雙胎在腹中便是如此,會互相觸碰,爭奪空間。”

夏靜炎想象著那兩個小小的身影在裡麵的互動,心尖都軟成了一灘水。他俯下身,對著她的肚子,用一種前所未有、溫柔得近乎笨拙的語氣,低聲說道:“時悠,時安,要乖乖的,不許鬨母後,聽見沒有?”

他竟直接將私下取的名字喚了出來。

鳳戲陽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眼中掠過一絲瞭然的溫柔笑意。她沒有追問,隻是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聲道:“他們會聽見的。”

夕陽的餘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投在光潔的地麵上。帝王不再言語,隻是維持著俯身傾聽的姿勢,大手始終守護著那一片孕育著驚瀾與希望的溫暖之地。方纔掌心那幾下清晰的跳動,如同在他心湖投下了巨石,漣漪陣陣,久久不散。那不僅僅是胎動,那是未來叩響門扉的聲音,是他黑暗過往裡,最終照進來的、最璀璨的光。

第一百零五章:鳳墜塵泥

秋意漸深,棲凰宮庭院裡的桂花已開到極盛,那甜膩的香氣無孔不入,甚至透過緊閉的窗扉,絲絲縷縷地滲進內殿。鳳戲陽的產期愈發近了,雙胎帶來的負擔讓她幾乎寸步難行,終日隻能歪在榻上,連呼吸都因腹部的壓迫而顯得有些短促。太醫令幾乎是住在了宮裡,日夜不敢鬆懈。

夏靜炎下朝後,照例先來了棲凰宮。他今日麵色看似平和,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前朝關於邊境軍務的爭論、關於夏靜石麾下兵力的調動,樁樁件件都如同暗流,在他心頭湧動。他踏入內殿,見鳳戲陽正由侍女攙扶著,在窗邊極其緩慢地踱步,便上前自然地接過侍女的位置,手臂穩穩地托住她。

“今日覺得如何?朕瞧著你臉色還是不大好。”他低頭,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頰上,語氣帶著慣常的溫和,卻比往日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審視。

鳳戲陽抬起眼,對他笑了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帶著一絲飄忽:“勞陛下掛心,臣妾無事,許是天熱,有些心煩氣躁。”

夏靜炎扶著她走到臨窗的紫檀木桌案邊,上麵攤著一幅剛畫好的水墨蘭草,筆觸依舊細膩,隻是那墨色濃淡間透著一股壓抑的沉鬱,幾處葉脈甚至帶著些微的淩亂。“畫技是越發進益了,”他指尖虛點在那略顯雜亂的筆觸上,語氣溫和依舊,卻帶著探究,“隻是這運筆的心緒,似乎不甚安寧。”

鳳戲陽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情緒。她沒有接話,隻是伸出手,想去收攏那幅畫。寬大的袖袍隨著她的動作拂過桌案,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畫紙邊緣時,那袖擺卻不慎帶倒了桌角一隻晶瑩剔透的青玉荷葉筆洗!

“哐當——!”

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炸響,打破了殿內虛偽的寧靜!清水混著尚未洗淨的濃墨潑灑開來,瞬間汙了那幅蘭草,墨汁如同絕望的淚,迅速暈染開一片狼藉。更糟的是,那汙濁的液體也濺上了夏靜炎明黃色的龍袍下擺,以及旁邊一份剛剛由內侍躬身送來、他尚未來得及翻閱的加急軍報!

軍報封函上鮮紅的火漆被水漬暈開,變得模糊不清,內裡的紙張更是被墨汁迅速浸透,字跡糊成一團,內容已無法辨認!

殿內空氣瞬間凝固,彷彿連時間都停滯了。

夏靜炎臉上的溫和如同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被汙損的衣擺,目光最終死死鎖定在那份已然成為廢紙的軍報上。那是八百裡加急送來,關於北戎最新異動和邊境佈防調整的關鍵情報!

“放肆!”他勃然變色,一把抓起那濕漉漉、墨跡斑斑的軍報,聲音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棱,帶著駭人的怒氣直刺人心,“鳳戲陽!你可知這是什麼?!”

鳳戲陽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他的怒吼嚇住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下意識地護住高聳的腹部,踉蹌著後退了一小步,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顫抖:“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不是故意?!”夏靜炎猛地將那份廢掉的軍報狠狠摔在桌上,墨汁濺得到處都是,甚至有幾滴落在了鳳戲陽蒼白的臉上!他上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籠罩住她,眼底是翻湧的怒火與一種被觸及逆鱗的冰冷,“你近日心神恍惚,朕體諒你身懷六甲,諸多不適,一再容忍!可這是軍國大事!北戎動向關乎邊境安危,關乎萬千將士的生死!就因為你一個‘不小心’,前線將士用命換來的情報就此毀於一旦!你告訴朕,這叫不是故意?!”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帝王的雷霆之怒,震得殿內梁柱上的微塵都似乎簌簌而下。周圍侍立的宮人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齊刷刷跪伏在地,瑟瑟發抖,連大氣都不敢喘。

鳳戲陽被他吼得身子劇烈一顫,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拚命打著轉,卻倔強地抬起頭,迎上他冰冷的目光,聲音帶著委屈和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激動:“陛下是在責怪臣妾嗎?是,臣妾是笨手笨腳,是連累了陛下的軍國大事!可臣妾懷著您的骨肉,身子沉重,行動不便,難道在陛下心裡,臣妾和這兩個未出世孩子的安危,還比不上一封冰冷的軍報嗎?!”

“你——”夏靜炎被她這番話徹底激怒,額角青筋暴起,指著她的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朕何時說過不看重你和孩子?!可這不是你肆意妄為、罔顧輕重的理由!皇後!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焦慮、失態、連最基本的儀態都維持不住!還有半點一國之母的端莊穩重嗎?!”

“是!我沒有!我就是個累贅!是個隻會給添亂的麻煩!”鳳戲陽的眼淚終於決堤般滾落下來,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和破罐破摔的絕望,“你若是覺得我礙眼,覺得我不配做這個皇後,大可以廢了!何必在此惺惺作態,徒惹彼此生厭!”鳳戲陽連臣妾也不自稱了。

“鳳戲陽!”夏靜炎猛地一掌重重拍在堅實的紫檀木桌案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那碎裂的筆洗殘片都跳了起來!他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猙獰的暴怒,那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將周圍的一切焚燒殆儘,“你再說一遍?!”

帝後二人如同兩匹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在彌漫著墨汁腥氣和破碎瓷片的大殿中央死死對峙著。一個麵沉如水,怒火滔天,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氣;一個淚如雨下,委屈絕望,護著肚子的手微微發抖,卻依舊挺直著背脊。

最終,夏靜炎死死盯著她,胸口因劇烈的情緒起伏而不斷震動,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將更傷人的話語死死壓回喉間。他猛地一甩袖袍,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轉身,頭也不回地朝殿外大步走去。

“砰——!”

沉重的殿門被他用儘全力狠狠摔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棲凰宮彷彿都隨之猛地一顫,梁柱間回蕩著令人心寒的餘音。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裡,隻剩下鳳戲陽再也壓抑不住的、破碎而絕望的哭泣聲,以及滿地的狼藉和那份被徹底毀掉的軍報,無聲地訴說著方纔驚心動魄的一幕。

從那一日起,一切都變了。

夏靜炎再也沒有踏足過棲凰宮半步。

他要麼徹夜宿在處理政務的紫宸殿,要麼……便歇在了新近頗為得寵的、吏部尚書精心進獻的一位吳姓美人宮中,甚至偶爾也會去其他幾位低階嬪妃宮裡。

宮裡的風向來颳得最快,且最是尖利。不過兩三日功夫,“帝後失和,皇後因孕中失德、損毀重要軍報觸怒龍顏,已然失寵”的訊息,便如同瘟疫般迅速傳遍了宮闈的每一個角落,成了眾人竊竊私語、或同情或嘲諷的談資。

往昔雖因皇後養胎而略顯安靜,但依舊無人敢怠慢分毫的棲凰宮,驟然間門庭冷落,如同廢棄的孤島。宮人們行走間都帶著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看向鳳戲陽的目光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同情,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眼見高樓塌的隱秘輕慢與勢利。

鳳戲陽似乎徹底沉寂了下去,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她不再見任何人,整日將自己關在宮內,那高高隆起的、曾經象征著無上榮光的腹部,此刻在眾人眼中,卻隻像是她失寵後一個沉重而諷刺的負累。

慈寧宮內。

景太後聽著心腹女官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描述著棲凰宮如何冷清,皇後如何落魄失意,以及夏靜炎近日如何流連於吳美人等處,唇角難以抑製地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冰冷而快意的弧度。

“嗬,到底是個沉不住氣的。”她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撥弄著浮起的茶葉,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譏諷,“懷著雙胎本就辛苦,心氣兒又高,受不得半點委屈,看不清自己的位置。炎兒那性子,最是容不得人在正事上出半分差錯,她倒好,自己硬生生撞了上去,真是愚不可及。”

女官連忙躬身,低聲附和:“太後娘娘洞若觀火。如今陛下正在氣頭上,聽聞連夙砂那邊派來問安的女醫,前兩日按例請求覲見皇後,都被陛下以‘皇後需靜養、不得打擾’為由嚴詞駁回了。看來,陛下這次是真動了怒,厭棄她了。”

景太後滿意地頷首,眼中閃過一絲算計得逞的陰鷙光芒。帝後徹底失和,鳳戲陽聲名掃地、聖心儘失,這簡直是天助她也!一個被皇帝厭棄、被幽禁深宮、孤立無援的皇後,在即將到來的風波中,連同她肚子裡那兩個礙眼的孽種一起消失,豈不是順理成章、再完美不過?

她抬眸,望向窗外被秋意浸染、開始泛黃的石榴樹,彷彿已經透過時光,看到了那即將到來的、由她完全掌控的“嶄新”局麵。千秋節,快到了,那將是一切終結與新生的最好時機。

“由著她去吧。”景太後淡淡吩咐,語氣漠然得如同在談論一件即將被丟棄的廢物,“一個失了寵、又被陛下親自下令禁足的皇後,不過是秋後的螞蚱,還能翻起什麼浪花?吩咐下去,讓我們的人,不必再緊盯著棲凰宮了,白白浪費人手,沒得還惹了炎兒不快。”

“是,奴婢遵命。”女官心領神會,躬身退下。

景太後獨自坐在空曠而華麗的慈寧宮殿內,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打著光滑的鳳椅扶手,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一切儘在掌握之中的、冰冷而殘忍的笑意。

她所不知的是,在那座看似被帝王徹底遺棄、被絕望與淚水籠罩的棲凰宮內,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鳳戲陽輕輕撫摸著腹中依舊有力胎動的兩個孩子,望向窗外紫宸殿那遙遠而模糊的燈火方向,眼中閃爍的,並非軟弱絕望的淚光,而是一種冷靜到極致的、如同曆經淬煉的寒鐵般的決然。地上那早已被宮人清掃乾淨、卻彷彿依舊殘留著印記的狼藉之處,無聲地映照著她破碎表象之下,那顆為了守護至親而愈發堅韌、不惜以身入局的心。

第一百零六章:暗湧各懷

秋日的慈寧宮,庭院裡的菊花開得正盛,那絢爛的金黃卻絲毫照不進景太後幽深的眼底。她端坐在鋪著軟絨的鳳椅上,指尖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扳指被緩緩轉動,發出幾不可聞的摩挲聲。殿內熏著安神的檀香,卻壓不住那份潛藏在平靜下的躁動。

心腹女官躬身立在一旁,低聲稟報:“棲凰宮那邊依舊毫無動靜,皇後終日不出,連夙砂來的問安都被擋了回去。如今宮裡都傳遍了,陛下對她已是厭棄至極。”

景太後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淡淡道:“厭棄了纔好。”她微微抬手,示意女官靠近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千秋節,皇帝按例會攜皇後前往驪山溫泉行宮小住兩日,以示與民同慶,休憩身心。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女官屏住呼吸,知道關鍵處來了。

“哀家要你,在行宮守衛的排班上做些手腳。”景太後的語氣平穩,彷彿在安排一次尋常的宮廷排程,“將原本負責內苑巡邏的一部分精銳禦林軍,以加強外圍警戒、防範流寇的名義,調往行宮外圍。尤其是……靠近皇後下榻的‘凝香苑’附近的守衛,要換上些……不那麼得力,或者,懂得審時度勢的人。”

女官心頭雪亮。太後這是要在守衛上製造漏洞,為某些“意外”的發生提供便利。在遠離皇宮、人員複雜的行宮,一個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的皇後,若是“意外”被刺殺救治不及……實在是再“合理”不過。屆時,縱然皇帝有所疑慮,查無實據,也隻能不了了之。

“奴婢明白。”女官垂首,“定會安排得滴水不漏,絕不會讓人懷疑到慈寧宮頭上。”

景太後滿意地頷首,揮了揮手:“去吧,記住,哀家隻要鳳戲陽和她肚子裡那兩塊肉的消失。皇帝身邊,務必確保萬無一失,絕不能讓他受到半點驚擾。”她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但很快被冷酷取代。她需要兒子活著,繼續坐在龍椅上,做一個能被她穩穩拿捏的皇帝。至於那個礙眼的鳳戲陽和她不該存在的孩子,必須清除。

“是,奴婢謹記。”女官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景太後望著窗外搖曳的菊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鳳戲陽,彆怪哀家心狠,要怪就怪你擋了路,怪你肚子裡懷著不該有的變數。

與此同時,振南王府,地下密室。

燭火將夏靜石溫潤的側臉映照得晦暗不明。他麵前跪著一個身著尋常家仆服飾、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的男子。

“都安排妥當了?”夏靜石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麵上一道細微的刻痕。

“回主上,一切均已就位。”男子聲音低沉,“我們的人已分批混入負責驪山行宮雜役、以及部分外圍警戒的禦林軍中。行宮內的幾處關鍵通道和易於設伏的地點,也已摸清。隻待時機一到……”

夏靜石微微抬手,打斷了他:“太後那邊,有何動靜?”

“太後已經在佈局。”男子回道,“她的人正在暗中調整行宮守衛,意圖削弱帝後居所附近的防護,想來是為她下手創造機會。”

夏靜石聞言,唇角緩緩扯出一抹極淡、卻令人心底發寒的笑意:“母後倒是心急,隻想除去那鳳戲陽。”他端起手邊一隻深色的盒子,盒子裡正是那“蝕骨”之毒的解藥,每次有人來送解藥他都會偷偷藏一半,早已在多年隱忍中暗中集齊。

他仰頭,將那解藥吃了下去,放下盒子,他眼中所有的溫潤偽裝褪去,隻剩下冰封般的冷酷與壓抑了數十年的瘋狂恨意。

“她隻想控製皇帝,做一個垂簾聽政的掌權者。”夏靜石的聲音如同染了毒的冰棱,“可她忘了,這錦繡江山,姓夏!而我,纔是那個更有資格坐上龍椅的人!”

他看向男子,目光如炬,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傳令下去,按計劃行事。千秋節當晚,驪山行宮,趁夜宴喧囂或是夜深人靜之時,尋找最佳時機”他頓了頓,眼中殺機畢露,“目標,夏靜炎!務必一擊必殺!”

他隱忍太久,伏低做小,甚至不惜常年飲毒,就是為了麻痹他那自以為是的母後和那個占了他位置的皇弟!如今,兵權在握,時機已到,他絕不會再等!

“那皇後鳳戲陽……”男子遲疑道。

夏靜石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與狠厲:“殺。她和她的孩子,一個不留。”他不能留下任何擁有夏靜炎血脈的隱患,也不能讓鳳戲陽成為夙砂日後報複的藉口。既然母後也想除掉她,那就正好,送他們一家四口地下團聚!

“是!屬下明白!”男子領命,身形一動,便如同鬼影般融入密室的黑暗中。

密室裡,隻剩下夏靜石一人。他走到牆邊,那裡懸掛著一柄裝飾華麗的寶劍。他緩緩抽出劍身,寒光映照著他扭曲而興奮的麵容。

“我的好母後,我的好皇弟,”他撫摸著冰冷的劍鋒,低聲獰笑,“你們就在這自以為掌控一切的迷夢裡,再沉醉最後一刻吧。明日之後,這天下,將是我夏靜石的囊中之物!”

秋夜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過慈寧宮與振南王府。景太後意圖鏟除後患,穩固現有權力格局;夏靜石則蟄伏已久,圖謀弑君奪位。兩個截然不同卻同樣致命的陰謀,如同兩條毒蛇,在千秋節喜慶的表象下悄然蠕動,直指驪山行宮。

而在那被所有人視為棄子、囚禁於冰冷棲凰宮的鳳戲陽,此刻正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描畫著窗欞上冰冷的紋路。腹中的孩子似乎感應到山雨欲來的壓抑,不安地躁動著。她知道,那場決定生死存亡的風暴,即將在驪山的溫泉氤氳中,轟然降臨。她與夏靜炎佈下的棋局,終到了落子之時。隻是不知,這場以身為餌的豪賭,最終流儘的,會是何方鮮血。

第一百零七章:驪山殺機

秋日的天,高遠而肅殺。象征著帝王壽辰與豐收的千秋節,在一種看似喜慶、實則暗流洶湧的氛圍中到來。依照祖製,聖駕離宮,前往京郊驪山的皇家行宮暫駐,以示與民同樂,休憩祈福。

棲凰宮內,鳳戲陽由侍女挽月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換上那套雖依舊華貴、卻因主人失寵而略顯黯淡的皇後儀服。銅鏡中映出的人影,臉色蒼白,眼底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高聳的腹部被繁複的衣袍遮掩,卻依舊能看出那沉重的輪廓。她知道,此行絕非表麵那般簡單。夏靜炎前夜借著夜色掩護,派夜梟傳來的最後一道密信,隻有簡短的四個字:“依計行事,信朕。”這讓她紛亂的心稍定,卻也無法完全驅散那縈繞在心頭、源自前世血色的陰霾。

“娘娘,鑾駕已在宮外等候了。”挽月低聲提醒,語氣中滿是擔憂。

鳳戲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挺直脊背,將那屬於皇後的威儀重新端凝於眉宇之間,哪怕隻是徒有其表。“走吧。”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宮門外,儀仗煊赫,侍衛林立。夏靜炎已端坐於禦輦之上,他今日穿著千秋節專用的吉服,龍章鳳姿,威儀天成。隻是那俊美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淡淡掃過被攙扶上後麵鳳輦的鳳戲陽,便迅速移開,彷彿隻是瞥過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那份刻意的冷漠,如同冰錐,刺得周遭侍立的宮人內心更寒,愈發坐實了帝後失和的傳言。

鳳輦起行,車輪碾過宮道的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轆轆聲。鳳戲陽靠在柔軟的墊子裡,手無意識地護著腹部,閉目假寐。她能感覺到,這次隨行的禦林軍護衛,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具體哪裡不同,她說不上來,隻是一種直覺,彷彿暗處有許多雙眼睛,在悄無聲息地調整著位置。

與此同時,慈寧宮內。

景太後並未隨行,她以“年邁體乏,需在宮中靜心禮佛為皇帝祈福”為由留了下來。此刻,她正聽著心腹女官的最後一次稟報。

“太後娘娘,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女官聲音壓得極低,“按照您的意思,現在凝香苑附近的守衛,多是些資曆尚淺的人。”

景太後撚動著佛珠,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做得乾淨就好。記住,哀家隻要確保皇後那邊‘安靜’下來,皇帝身邊,務必萬無一失。”

“奴婢明白,陛下居所的守衛皆是心腹精銳,絕無問題。”

“嗯,去吧。哀家等著驪山的好訊息。”景太後揮揮手,重新闔上眼簾,彷彿真的在潛心禮佛。她並不知道,這個“調走守衛”的契機,並非完全源於她自己的謀劃,而是夏靜石巧妙地暗示和推動的結果。她自以為掌控一切,卻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彆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振南王府,密室。

“主上,太後已將帝後附近的精銳調開。我們的人手隻待訊號。”

夏靜石放下茶盞,唇邊噙著一抹冰冷的笑意:“母後倒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她以為調走的是保護鳳戲陽的屏障,殊不知,是為我們清除了靠近夏靜炎的最後一道障礙。驪山行宮,地勢開闊,殿宇分散,比起戒備森嚴的皇宮,實在是動手的絕佳之地。”

他眼中翻湧著壓抑了數十年的野心與恨意:“今夜,千秋宴結束,便是夏靜炎的死期!我要讓他,在他自己的壽辰,血濺華庭!”

“那鳳戲陽…夙砂那邊”黑袍人再次確認。

“一並處理了。”夏靜石語氣沒有絲毫波瀾,“讓她和她的孩子,去地下與夏靜炎作伴。記住,動作要快,要像一陣風,不留任何痕跡。”他要製造一場完美的“刺殺”現場,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某些針對皇帝的外部勢力所為,而他,將是那個“悲慟”且“及時”站出來穩定大局的親王。

“是!”

驪山行宮,凝香苑。

此處雖名為“苑”,實則是一處獨立的宮院,環境清幽,景緻宜人,本是極為舒適的居所。但此刻,鳳戲陽踏入其中,卻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寒意滲透而來。院落周圍的守衛明顯稀疏了許多,僅有的幾名禦林軍士兵站姿鬆散,眼神飄忽,完全不似宮中精銳。

挽月也察覺到了異常,緊張地低聲道:“娘娘,這守衛……”

鳳戲陽抬手製止了她後麵的話,目光掃過那些看似懈怠的士兵,心中冷笑。景太後果然動手了,而夏靜石的人,想必也已混了進來。這凝香苑,如今已成了一座看似華麗、實則危機四伏的牢籠。

她不動聲色,在挽月的攙扶下走進內殿,吩咐道:“本宮有些乏了,想歇息片刻,無事不要來打擾。”

“是。”挽月憂心忡忡地應下,仔細檢查了殿內的門窗,又悄悄將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塞進鳳戲陽枕下,這是鳳隨歌當初送給她防身的,一直貼身藏著。

鳳戲陽靠在榻上,手輕輕覆在腹頂。裡麵的兩個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身處險境的緊張,今日格外安靜。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夏靜炎那雙深邃的眼眸,以及他昨夜密信中那堅定無比的“信朕”二字。

她知道,他一定也在佈局。他故意冷落她,縱容流言,甚至默許守衛被調換,都是為了引蛇出洞,將夏靜石和他背後的勢力一網打儘。這是一場豪賭,賭的是彼此的信任,賭的是對敵人野心的精準判斷,賭注是他們二人的性命,和這未出世的兩個孩子。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一點點流逝。行宮各處開始張燈結彩,準備著晚上的千秋盛宴。絲竹管絃之聲隱約傳來,更反襯出凝香苑的死寂。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驪山行宮被籠罩在一片祥和的燈火之中,然而,在這片祥和之下,嗜血的獠牙已然露出,隻待夜幕徹底降臨,便要擇人而噬。鳳戲陽撫摸著枕下冰冷的匕首,眼神清冽如寒潭。風暴,將至。

第一百零八章:夜色驚變

驪山行宮的夜色,被千秋節的燈火點綴得如同星河墜落。絲竹宴飲之聲從主殿方向隱隱傳來,更顯得凝香苑這邊死寂得可怕。

鳳戲陽並未出席夜宴。理由現成得很——皇後鳳體違和,需靜養。夏靜炎甚至在宴席上,當著宗室重臣的麵,淡漠地提了一句“皇後身子不適,便好生歇著吧”,語氣裡的疏離,讓那些本就觀望的風,吹得更歪了幾分。

凝香苑內殿,隻點了一盞昏黃的羊角燈。鳳戲陽和衣躺在榻上,並未真的入睡。挽月緊張地守在榻邊,耳朵豎得老高,捕捉著外麵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殿外那些被“調整”過的守衛,腳步聲鬆散而零落,與其說是護衛,不如說是擺設。

“娘娘,您說…今晚真的會……”挽月的聲音帶著顫音,手心全是冷汗。

鳳戲陽睜開眼,眸子裡沒有睡意,隻有一片沉靜的冰湖。“會。”她答得簡短。夏靜石隱忍多年,絕不會放過這個他自以為天時地利人和的機會。他需要一場迅雷不及掩耳的弑君,然後以親王身份,第一時間掌控局麵。而一個“恰好”因受驚或“被波及”而香消玉殞的失寵皇後,是他完美劇本裡順理成章的一筆。

她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的一處刺繡,那是夙砂特有的纏枝蓮紋樣。皇兄鳳隨歌的回信言猶在耳,字裡行間是壓抑的怒火與不容置疑的承諾:“妹妹既已入局,皇兄必護你周全。鳳字營與五百好手已就位,一笑與淩姑娘亦在近旁。安心。”
淩雪影……想到這位醫術超絕的淩少莊主也來了,鳳戲陽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是鬆了一絲。有她在,即便最壞的情況發生,至少孩子能有幾分指望。

她撫上那幾乎脹到極致的腹部,裡麵兩個小生命似乎也感知到了山雨欲來的壓抑,今日異常安靜,隻在偶爾間輕輕頂動,彷彿在無聲地安慰。彆怕,她在心裡默唸,爹爹和舅舅,都在。

夏靜炎……她閉上眼,腦海中是他昨夜借著黑影傳來的最後資訊,以及那雙在黑暗中依舊灼灼、讓她無條件信任的眼眸。這盤棋,已至中局,落子無悔。

秋夜的寒露浸濕了衣甲,卻無人動彈分毫。鳳隨歌玄衣玄甲,如同山嶽般凝立在陰影最濃處,目光如鷹隼,穿透層層黑暗,鎖死不遠處的行宮。他身側,付一笑抱臂而立,氣息沉穩,身後的弓箭發出細微的嗡鳴,那是飲血的渴望。淩雪影則安靜地坐在一塊青石上,膝上攤開她的藥囊,裡麵整齊排列的銀針、藥瓶、鋒利的薄刃,在稀疏的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她神情專注,彷彿周遭的肅殺與她無關,又彷彿一切儘在掌握。

“都妥了?”鳳隨歌的聲音低沉,帶著風沙磨礪過的粗糲。

付一笑微不可察地點點頭:“所有關鍵節點皆已控製,隻待訊號。”

淩雪影清冷的聲音隨之響起,不帶絲毫波瀾:“娘娘脈象我已熟知,應急之物齊備,可保萬一。”

他們如同暗夜中的獵手,耐心等待著獵物踏入陷阱的最後一刻。

行宮內,喧囂散儘,一片死寂。

夏靜炎以“酒意上湧”為由,早已離席,回到了他下榻的紫宵殿。殿內燈火依次熄滅,很快便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再無半點聲息,彷彿主人已然酣眠。

月影西斜,將近子時。

一道身影,不疾不徐地踏著清冷的月光,走向紫霄殿。正是振南王夏靜石。

他並未如尋常謀逆者那般身著夜行衣,反而穿了一身極為正式華麗的親王衣袍,金線繡製的行龍在月色下隱隱生輝。玉冠束發,腰纏玉帶,步履從容,姿態閒適,彷彿隻是夜間散步,偶然行至帝王寢宮之外。然而,他臉上那慣常的溫潤笑意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混合著野心、恨意與即將得償所願的冰冷狂傲。

他身後,跟隨著二三十名身著統一玄色勁裝的死士。這些人並未蒙麵,一張張麵孔在月光下顯得僵硬而麻木,眼神空洞,唯有手中出鞘的利刃,閃爍著嗜血的寒光。他們步履無聲,氣息卻連成一片,帶著濃重的血腥煞氣,與夏靜石那華麗的袍服形成了詭異而駭人的對比。

夏靜石在紫霄殿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前停下腳步。他抬眼看著這扇象征著無上權柄的門戶,眼中最後一絲偽裝也徹底剝落,隻剩下**裸的貪婪與殺機。

他早就計算好了一切。夏靜炎身邊最得力的影衛已被各種理由牽製或調離,殿內守衛空虛。至於那個鳳戲陽,一個失寵被困、即將臨盆的女人,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待他解決了夏靜炎,隨手便可捏死。他隱忍數十年,飲毒示弱,伏低做小,為的就是這一刻!他要堂堂正正地,從正門走進去,拿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他不再需要隱藏,也無需偷襲。他要讓夏靜炎在清醒的、極度的驚恐與不甘中,看著他如何踏著其屍骨,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夏靜石唇角勾起一抹近乎癲狂的弧度,緩緩抬起手,落在了那冰涼沉重的門扉之上。

然後,在身後死士們如同實質的殺氣簇擁下,他猛地用力一推!

“轟——!”

沉重的殿門軸樞發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在這萬籟俱寂的秋夜裡,如同平地驚雷,轟然傳開!

門,洞然大開。

殿內一片深邃的黑暗,彷彿巨獸張開的咽喉,吞噬了所有的光線。隻有門外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殿內空曠的輪廓,以及那最深處、禦榻所在的模糊陰影。

夏靜石身著華麗袍服,帶著一身毫不掩飾的凜冽殺意,如同巡視自己領地的君王,一步,踏入了這片象征著帝國權力核心的黑暗之中。

他身後的死士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群狼,默不作聲地緊隨而入,冰冷的刀鋒劃破殿內凝滯的空氣。

第一百零九章:局中局,刃上刃

紫霄殿內

夏靜石臉上的狂傲在燭光亮起的刹那凝固,如同冰麵驟然裂開縫隙。他手中那柄寒意森森的長劍,劍尖正挑向禦榻上那團明黃色的錦被。預想中夏靜炎驚恐失措的臉並未出現,被褥之下空空如也,隻有柔軟的填充物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夏靜石瞳孔猛縮,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空的?怎麼會是空的?

他明明佈下了天羅地網,眼線遍佈行宮,夏靜炎何時離開紫霄殿,他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收到?這殿外守衛皆是他的人,除非夏靜炎插翅飛了!

就在他心神劇震,腦中飛速盤算這詭異變故之時,一個慵懶而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自他身後,那洞開的殿門處清晰地傳來:

“皇兄,是在找朕嗎?”

這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殿內炸響!

夏靜石猛地轉身,手中長劍因他驟然發力而發出嗡鳴。他身後的死士們也瞬間繃緊,刀劍齊刷刷轉向殿門方向,殺氣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

隻見夏靜炎不知何時,竟好整以暇地斜倚在殿門的門框上。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的寢衣,外袍鬆鬆垮垮地披著,墨發未束,隨意散在肩頭。他臉上沒有絲毫睡意,更沒有預料中的驚慌,反而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玩味,那雙深邃的眼眸在跳動的燭光下,亮得驚人,裡麵是毫不掩飾的桀驁與冰冷刺骨的嘲諷。

他竟一直就在殿外?!或者說,他根本從未真正踏入這寢殿之內!自己方纔那誌在必得的一推,那踏入殿門的每一步,在他眼中,恐怕都如同跳梁小醜般可笑!

“你……”夏靜石喉頭一哽,心底那絲慌亂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夏靜炎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現身,必有倚仗!埋伏?可他的人已將紫霄殿圍得水泄不通,若有異動,豈會毫無察覺?

電光火石間,無數念頭閃過腦海,但箭已離弦,再無回頭路!無論夏靜炎有何後手,今夜,他必須死!

“殺——!”夏靜石眼中瞬間布滿血絲,所有理智被瘋狂的殺意取代。他不再多想,厲喝一聲,身形如電,手中長劍劃破空氣,帶著淩厲無匹的勁風,直刺夏靜炎心口!這一劍,凝聚了他畢生功力與所有恨意,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

凝香苑內

幾乎在紫霄殿那聲門軸巨響傳來的同一瞬間,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凝香苑殿宇的橫梁之上悄無聲息地倒懸而下!

那是一個身形纖細矯健的女子,一身緊束的夜行衣勾勒出利落的線條,臉上蒙著黑巾,隻露出一雙冰冷得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她手中握著一柄細長如柳葉的短劍,劍身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藍的淬毒光澤,目標明確無比直指榻上鳳戲陽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這一下來得太快、太突兀!快到連一直警惕的挽月都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阻攔!

鳳戲陽在聽到殿門異響時已然警覺,但孕晚期身體的沉重讓她動作遠不如前。她隻覺頭頂惡風襲來,眼角餘光瞥見那倒懸而下的黑影和那點致命的寒星,心臟幾乎瞬間停止跳動!

前世被利刃刺穿腹部、骨肉剝離的劇痛與冰冷,如同潮水般瞬間席捲了她的記憶!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不!不能再重演!

她想躲,想抬手格擋,可身體像是被無形的枷鎖困住,笨重而遲緩。那淬毒的劍尖在她急劇收縮的瞳孔中急速放大,帶著死亡的氣息,精準無比地刺向她腹中胎兒的所在!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她能清晰地看到女刺客眼中那機械般的冷酷殺意,能感受到劍鋒破開空氣帶來的細微氣流,能聽到挽月絕望的尖叫,能感覺到腹中孩子因她極度恐懼而傳來的劇烈躁動……

冰冷的劍尖,已然觸及她最外層的寢衣布料,那一點鋒銳的寒意,透過薄薄的絲綢,直抵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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