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砂公主重生後:這皇嫂我不當了 107
嘉王初耀(大結局終章)
時光如白駒過隙,在棲凰宮日複一日的奶香、啼哭與低語歡笑中,悄然滑向了兩位小皇嗣的百日之期。
這一日,錦繡皇宮彷彿被浸入了蜜糖與霞光之中。宮簷下新懸的琉璃宮燈在秋陽下折射出七彩光暈,漢白玉的殿前廣場被清水洗刷得光可鑒人,連空氣中都彌漫著金桂甜香與盛宴前夕特有的、忙碌而喜悅的氣息。這不僅是一場百日宴,更是新帝執政後,掃清陰霾、萬象更新的一個盛大注腳,是希望與未來最直觀的宣告。
棲凰宮內,溫暖如春,歡聲笑語早已盈滿殿宇。
夏靜炎難得地褪下了象征威嚴的玄色龍袍,換上一身更為溫和的寶藍色常服,金線繡製的暗紋龍形在行走間若隱若現。他親自指揮著宮人調整殿內陳設,目光不時瞥向窗邊那最溫暖的一隅,眼底是藏不住的、近乎柔軟的輝光。
鳳戲陽正坐在那裡,身側是兩隻並排的、鋪著柔軟明黃雲錦的精緻搖籃。她今日也衣著明麗,一襲海棠紅宮裝,襯得她產後豐腴了些許的麵龐愈發瑩潤生輝。她細心地為女兒時悠整理著粉嫩繈褓的係帶,又伸手替兒子時安掖了掖寶藍色小被子的被角。兩個孩子都醒著,時悠安靜地吮著手指,一雙酷似母親的鳳眸澄澈明亮,時安則活潑地蹬著小腿,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彷彿在對這熱鬨的世界發表看法。
最先踏著晨光而來的是鳳隨歌與付一笑。鳳隨歌一身夙砂攝政王的玄色禮服,身姿挺拔,眉宇間征戰沙場的銳利被一種更為沉靜的滿足感取代。付一笑則罕見地穿上了一身緋色流雲長裙,墨發高綰,少了幾分戰場上的凜冽,多了幾分女子的明媚與颯爽,與鳳隨歌並肩而行,姿態親密而自然。
“皇兄!一笑!”鳳戲陽眉眼彎彎,起身相迎。
鳳隨歌大步流星,先是與夏靜炎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隨即目光便迫不及待地鎖定了搖籃。“快讓舅舅瞧瞧,我們的小宸華和小勇士!”
當看到搖籃裡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時,這位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夙砂戰神,眼神瞬間柔軟得不可思議。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抱起外甥女時悠,動作竟比夏靜炎初次抱孩子時還要熟練幾分,顯然私下沒少練習。小時悠似乎認得這位氣息親切的舅舅,非但沒哭,反而伸出小手,抓住了鳳隨歌垂落的一縷頭發,咿呀作聲。
“好,好,宸華真乖。”鳳隨歌低笑著,用指腹極輕地蹭了蹭她的小臉,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開啟一看,裡麵竟是兩枚流光溢彩、毫無雜質的龍鳳血玉佩!玉質溫潤,隱隱有光華流動,一看便是稀世珍品。“這是舅舅和舅母給的見麵禮,佑我們宸華和……”他看向還在搖籃裡蹬腿的時安,笑道,“佑我們的小男子漢,平安順遂,百邪不侵。”
付一笑也含笑上前,她送給時悠的是一對精巧無比的赤金嵌寶鈴鐺鐲,鈴鐺設計巧妙,內有機關,行走時隻發出極清越細微的聲響,“願我們小公主此生每一步都踏著清音,無憂無慮。”
送給時安的,則是一張以玄鐵為胎、犀角為臂的微型手弩,做工精湛,雖為孩童玩物,卻已顯不凡,“男兒誌在四方,當有守護之心與雷霆之威。”
這兩份禮物,既顯貴重無比,更蘊含著他們對孩子性格與未來的深切期許。
不久,鳳平城也由內侍推著輪椅抵達。他精神矍鑠,看著女兒一家和樂美滿,眼中是曆經滄桑後的平靜與欣慰。當他看到搖籃裡那對粉雕玉琢的外孫時,這位曾執掌夙砂權柄的太上王,眼中竟泛起了點點淚光。他顫巍巍地伸出手,隔空描摹著孩子們的小臉,喃喃道:“像!真像戲陽幼時,平安就好,平安是福……”他帶來的禮物是一對看似古樸的青銅長命鎖,鎖身刻滿了夙砂最古老、據說能溝通神明的祈福符文,那是一位外祖父所能想到的、最深厚的祝福。
最後到來的是鳳承陽,如今的夙砂新皇。少年天子褪去了懵懂稚氣,眉宇間已初具威儀,但在看到皇姐和兩個小外甥時,那份屬於少年的靦腆與興奮便藏不住了。
“皇姐!陛下!”他規規矩矩地打了招呼,然後便迫不及待地湊到搖籃邊,好奇地看著裡麵的小不點。“這就是宸華和小外甥嗎?好小啊……”他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的樣子,逗得眾人都笑了。
少年天子鳳承陽的到來,則為殿內增添了更多生氣。他雖已是一國之君,但在至親麵前,仍難掩少年心性。他好奇地圍著搖籃打轉,送給外甥和外甥女的,是兩株以整塊帝王綠翡翠雕成的枝繁葉茂的玉樹,樹上“結”滿了各色寶石鑲嵌的果實,流光溢彩,寓意福澤深厚,前程錦繡。這份禮物,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恨不得將世間所有華美都捧給親人的赤誠。
一時間,殿內歡聲笑語,溫情彌漫。夏靜炎看著這其樂融融的一幕,看著他的戲陽被親人環繞,看著他們共同的孩子被如此珍視,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滿足感。
吉時將至,眾人移駕至專門為此次百日宴佈置的慶和殿。殿內觥籌交錯,珍饈羅列,絲竹悅耳,宗親重臣、兩國使節齊聚一堂,氣氛熱烈而莊重。
宴會至半,氣氛最為酣暢之時,夏靜炎緩緩自禦座上起身。他並未立刻開口,而是先踱步至殿中央,目光沉靜地掃過全場。那無形的帝王威壓讓喧囂的殿宇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他一身。
他先從乳母手中接過女兒時悠,穩穩抱在懷中,麵對眾人,聲音溫和而清晰:“朕之愛女,宸華公主,今日百日。願朕的明珠,此生光華永駐,喜樂安康。”
“恭賀宸華公主!”殿內響起整齊的恭賀聲,氣氛溫馨。
然而,夏靜炎並未將女兒交還。他抱著女兒,目光轉而投向另一位乳母懷中、正睜著烏溜溜大眼睛好奇張望的兒子時安。他的眼神在那一刻變得無比深邃,彷彿蘊藏著星辰大海與萬裡江山。他略微提高了聲音,那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喙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皇子時安,朕之嫡長,朕心所嘉,卓爾不凡。”
他刻意停頓,目光如炬,掠過下方那些或許心中仍在思量“祖製”“舊例”的臣子,最終定格在兒子那純真無邪的小臉上,一字一句,如同在宗廟前立下誓言:
“今日,朕在此宣告,以此子之‘嘉’字為號,封——嘉王!”
嘉王!
二字既出,滿殿皆寂,落針可聞!
雖未行正式的冊封禮,未授金冊寶印,但君王金口玉言,當著夙砂國主、攝政王及滿朝親貴的麵親口所封,這名分,已是鐵板釘釘!皇子百日便得親王封號,這在錦繡曆史上,聞所未聞!
“嘉”,美也,善也,樂也。這個封號,沒有選擇那些象征疆土、威權的字眼,而是直白而熾熱地表達了父皇對其“由衷的喜愛”與“美好的期許”。這是一種超越了禮法規矩的、近乎純粹的父愛表達,也是一種強勢的宣告——此子,在朕心中,地位超然!
短暫的極致寂靜後,是如同海潮般洶湧而來的、震徹殿宇的恭賀之聲:
“臣等恭賀陛下!恭賀嘉王殿下!陛下萬歲!嘉王殿下千歲!”
聲浪之中,鳳戲陽望著殿中央那抱著女兒傲然宣告的丈夫,望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普通父親般純粹的自豪與寵愛,眼中泛起幸福的淚光。她知道,他不僅是在給予孩子們無上的尊榮,更是在用他的方式,為他們構築一個風雨難侵的堡壘。
鳳隨歌與付一笑相視而笑,舉杯共飲,一切儘在不言中。鳳平城眼中滿是欣慰的笑意。鳳承陽更是興奮地看著那小外甥,彷彿已看到他未來尊貴榮華的一生。
夏靜炎立於萬眾中央,接受著山呼海嘯般的朝拜。他懷中的宸華公主乖巧安靜,而他剛剛親口冊封的嘉王,此刻正躺在乳母臂彎裡,揮舞著小拳頭,彷彿在無知無覺中,便已接下了這份沉甸甸的、來自父皇的,愛與江山的重量。
殿外,秋陽正好,天高雲闊。殿內,盛世華章,剛剛奏響最輝煌的序曲。屬於宸華公主與嘉王的故事,屬於這個煥然一新的錦繡帝國的未來,正伴隨著這滿殿的慶賀與祝福,緩緩鋪陳開來,延伸向那充滿無限遐想的遠方……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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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龍鳳鬥·幼學篇
初夏的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禦書房光潔的金磚地麵上,空氣中浮動著墨香與窗外新綻的梔子花的甜香。這是一日中最安寧的時辰,也是夏靜炎雷打不動,親自督導一雙兒女啟蒙的時光。
三歲的嘉王夏時安與宸華公主夏時悠,並排坐在特製的矮書案後。兩張小案,一左一右,恰如他們主人的性子,對比鮮明。
左邊時悠的案上,筆墨紙硯井然有序。小小的她背脊挺得筆直,握筆姿勢已有模有樣,正一筆一劃地臨摹著《千字文》。她神情專注,長而卷翹的睫毛在粉嫩的臉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偶爾遇到不確定的筆畫,會停下來,蹙著小小的眉頭思索片刻,再極認真地落筆。那字跡雖稚嫩,卻已初具工整的骨架,竟真有幾分她父皇那“印刷體”禦筆的風采。
反觀右邊時安的案上,簡直如同剛經曆過一場小型風暴。攤開的宣紙上墨跡斑斑,除了幾個勉強能辨認出形狀的字,更多的是無意識的塗鴉。筆架上掛著的幾支狼毫,筆頭都開了花,其中一支還滾落在地。而他本人,正像個不安分的小猴子,在錦墊上扭來扭去,一會兒扯扯腰間玉佩的穗子,一會兒又探頭去看窗外枝頭跳躍的鳥兒,全然不顧自己袖口、前襟早已沾染了斑斑點點的墨痕。
夏靜炎端坐於上首的龍椅上,手中雖也拿著一份奏摺,目光卻大多流連在兩個孩子身上。看著女兒,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慰與驕傲,視線轉到兒子身上,那目光便複雜起來,是七分無奈,三分強壓下的笑意。
“安兒,”他放下奏摺,聲音儘量放得平和,“專心。今日若能將‘安’字寫滿十遍,且字形端正,父皇便許你下午去演武場看侍衛操練。”
這獎勵對時安而言,無疑是極大的誘惑。他立刻正了正身子,重新抓起那支飽經摧殘的毛筆,小臉繃緊,如臨大敵般對著那個結構在他看來無比複雜的“安”字。
“父皇,‘安’字好難。”他嘟著粉嫩的嘴唇,奶聲奶氣地抱怨,胖乎乎的手指努力想控製住筆杆,卻顯得力不從心。他試圖模仿父皇運筆的力道,一撇一捺都想寫出鋒棱,結果手腕一沉,用力過猛——“啪嗒”,一滴飽滿的墨汁,從筆尖飛濺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夏靜炎衣袍前襟上。那團墨漬在象征著至高皇權的鮮紅底色上迅速暈開,異常刺眼。
禦書房內侍立的宮人們瞬間屏住了呼吸,頭垂得更低,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誰不知道陛下雖在皇後娘娘和兩位小殿下麵前脾氣好了許多,但帝威猶在,這般汙損龍袍……
夏靜炎眉頭條件反射地一跳,盯著那團墨漬,隻覺得額角青筋也跟著跳了一下。這件常服是新進的江南雲錦所製,他今日方纔穿上身。他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唸三遍“朕是慈父”、“親生的”、“童言無忌兼童行無忌”,硬生生將那股即將竄起的火氣壓了下去,嘴角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
“無妨,”他幾乎是咬著後槽牙,儘量讓聲音聽起來溫和,“筆力控製不佳,多練便好。來,父皇教你…”
他起身,走到時安身邊,準備俯身握住兒子的小手,帶著他運筆。
然而,夏時安小朋友的注意力早已被那滴墨汁的成功“創作”轉移。他見父皇沒有責怪,膽子頓時更肥了,“哐當”一聲將毛筆丟進筆洗,濺起一片水花,然後像隻靈活的小豹子,從錦墊上竄起來,猛地撲過去抱住了夏靜炎的腿,仰著那張沾了幾點墨跡、顯得愈發滑稽可愛的小臉,眼巴巴地懇求:
“父皇的字像印出來的,不好玩!兒臣想看父皇畫小老虎!要大大的,會嗷嗚叫的那種!”他一邊說,一邊還模仿著老虎的樣子,齜了齜牙,發出“嗷嗚”一聲稚嫩的咆哮。
就在這時,一旁始終安靜得彷彿不存在的夏時悠抬起了頭。她先看了看父皇袍子上的墨點,又看了看哥哥那慘不忍睹的“字跡”,最後目光落在哥哥那充滿期待的臉上。她放下自己手中那支被保管得極好的小羊毫,聲音清脆又冷靜,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條理:
“哥哥,你方纔寫‘安’字,寶蓋頭下的‘女’字,第一筆是撇點,你寫成了長撇。故而整個字重心不穩,顯得歪斜了。”
她有條不紊地將自己那張寫得工工整整的宣紙撫平,展示給大家看——上麵的“安”字,雖力道不足,但結構標準,筆畫清晰。然後,她站起身,邁著穩穩的小步子走到夏靜炎身邊,踮起腳尖,從旁邊侍立宮女手中的托盤裡拿起一塊乾淨的濕帕子,努力伸著小胳膊,仔細地去擦拭夏靜炎袍子上的墨點。
那墨跡已滲入織料,哪裡擦得掉?她擦了幾下,見效果甚微,便放棄了,轉而將帕子疊好,放回原處。整個過程從容不迫,彷彿在做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做完這一切,她才仰起小臉,看著夏靜炎,像個小大人般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裡帶著一種“這屆哥哥真難帶”的無奈,提議道:
“父皇,哥哥坐不住,心思不在筆墨間。強行拘著他,隻怕還會毀了更多的筆墨紙硯,不若讓他去殿外庭院裡,紮一刻鐘馬步,既能消耗些過於旺盛的精力,也能鍛煉體魄和定力。待他靜下心來,再習字或許事半功倍。”
這一番話,邏輯清晰,建議“狠毒”,聽得旁邊的宮人們都忍不住嘴角抽搐,又趕緊死死忍住。
夏靜炎看著女兒這一連串的舉動,聽著她那小大人似的分析,心頭那點因龍袍被毀而升起的不快,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幾乎要滿溢位來的柔軟與憐愛。他的悠悠,怎會如此貼心、如此聰慧!再低頭看向還抱著自己腿,聽到“紮馬步”三個字立刻垮下小臉、寫滿“我知錯了但下次還敢”的兒子,那哭笑不得的感覺達到了頂峰。
這小子,闖禍的是他,撒嬌耍賴的是他,偏偏讓你狠不下心重罰。罷了罷了,龍袍臟了便臟了,衣局再製便是。兒子的天真爛漫,女兒的貼心聰慧,豈是十件百件龍袍能換來的?
“哈哈哈!”夏靜炎終於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驅散了禦書房內最後一絲緊張氣氛。他彎下腰,左手一抄,便將小小的時悠穩穩抱在臂彎裡,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毫不吝嗇地誇獎:“朕的宸華真是聰慧過人,觀察入微,言之有理!”
隨即,他右手一伸,輕鬆地將還掛在自己腿上的兒子也撈了起來,直接扛在了肩上。時安先是一聲驚呼,隨即發現視野變高,立刻又興奮起來,在夏靜炎肩上不安分地扭動,咯咯直笑。
“走!”夏靜炎扛著兒子,抱著女兒,心情大好,“安兒不是想看小老虎嗎?父皇去院子裡,用樹枝給你畫一隻最大的!”
“好耶!畫大老虎!”時安在父皇肩上歡呼。
被抱在懷裡的時悠,則微微蹙了下小眉頭,似乎覺得父皇這處置方式過於“縱容”,但看著哥哥和父皇都那麼開心,她最終也隻是抿了抿小嘴,安靜地靠在父皇寬闊溫暖的懷抱裡,伸出小手,幫父皇捋了捋因扛起哥哥而微亂的發絲。
禦書房的門廊下,鳳戲陽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她顯然是剛處理完宮務過來,身著家常的杏子黃綾裙,外罩一件淺碧色薄紗袍,發髻簡約,隻簪了一支碧玉簪,清麗一如當年初入宮時。她倚著朱紅廊柱,將方纔書房內那場小小的風波儘收眼底,此刻正笑得眉眼彎彎,頰邊梨渦淺現,如同盛滿了初夏的陽光。
夏靜炎扛著一子,抱著一女,大步流星地走出來,一眼便看到了廊下笑靨如花的妻子。四目相對,他眼中是滿滿的無奈與幾乎要溢位來的寵溺,而她眼中,則是瞭然的打趣與融融的暖意。
他走過去,鳳戲陽自然地伸出手,將還在夏靜炎肩上張牙舞爪的時安接了過來。小家夥一落到母親柔軟馨香的懷裡,立刻像塊擰股糖似的黏上去,抱著母親的脖頸告狀:“母後母後,父皇要帶兒臣去畫大老虎!悠悠卻讓兒臣去紮馬步!”
鳳戲陽輕輕拍著兒子的背,拿出帕子擦他臉上的墨點,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那是因為悠悠知道,哥哥若是靜下心來,寫的字一定比老虎還威風。”她抬眸,望向丈夫,語帶笑意,輕聲說道:“辛苦我們陛下了,既要治理天下,還要日日降服這小魔王。”
夏靜炎空出的右手順勢攬住她的肩,兩人並肩而立,看著庭院中,被宮人小心看護著、正在追逐一隻玉色蝴蝶的時悠。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在她精緻的衣裙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點,她跑動的姿態優雅得像隻小鹿,偶爾回頭,朝父母兄長露出一個燦爛無邪的笑容。
夏靜炎心中一片寧和滿足,他低首,在鳳戲陽耳邊低笑道,聲音裡帶著曆經千帆後的通透與甘醇:“比起當年在朝堂上與那些老狐狸虛與委蛇、刀光劍影,朕覺得,眼下這般,‘治國’兼‘齊家’,降服這小魔王,纔是人間至難之業,卻亦是……至樂之事。”
鳳戲陽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望著庭院中兒女成雙,感受著身側丈夫堅實的臂膀,隻覺得重生以來所有的掙紮、算計、風雨,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報償。這喧囂著、煩惱著,也無比甜蜜著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正是她兩世為人,拚儘全力所求的圓滿。
庭院裡,夏靜炎果真折了根樹枝,在金磚地麵上筆走龍蛇,一隻威風凜凜、栩栩如生的猛虎很快成形。時安興奮地圍著“老虎”又跳又叫,時悠也好奇地湊過來,安靜地看著,偶爾指著某個部位,問父皇為何要這樣畫。帝後二人相視一笑,目光再次交織,其中意味,唯有彼此能懂——這吵吵嚷嚷、雞飛狗跳的日子,他們甘之如飴。
【二】
舅舅的“軍事化”寵溺篇
每逢夙砂攝政王鳳隨歌與王妃付一笑來訪的國書抵達,棲凰宮上下便會提前半月開始彌漫一種不同於年節、卻更甚年節的歡快與期待。對於夏時安和夏時悠而言,舅舅舅母的到來,意味著新奇的故事、有趣的禮物,以及一段可以暫時“逃離”父皇嚴格課業、儘情撒歡的寶貴時光。
這一日,車駕甫一入宮門,時安就像隻脫韁的小馬駒,率先從殿內衝了出來,後麵跟著步伐稍顯穩重、但眼睛同樣亮晶晶的時悠。
“舅舅!舅母!”
鳳隨歌一身夙砂特色的錦緞騎射服,英武挺拔,見到撲過來的小炮彈,大笑著彎腰,輕鬆地將時安舉過頭頂,讓他騎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喲!我們嘉王殿下又沉了!看來錦繡的飯食養人!”
付一笑則是一身利落的錦繡勁裝,外罩一件夙砂風格的刺繡坎肩,兼具兩國風情,更襯得她眉目爽朗,英氣逼人。她先向含笑迎出來的帝後行了禮,然後便蹲下身,張開手臂,將跑過來的時悠穩穩接住,摟在懷裡。“宸華公主又長高了,更漂亮了。”她聲音不如尋常女子柔媚,卻自帶一股令人安心的沉穩力量。
晚膳後,棲凰宮的偏殿便成了鳳隨歌的“臨時講堂”。他命人抬來一個精緻的邊境地形沙盤,這並非正式的軍用品,而是他特意命人按比例微縮製作,山川河流、城池關隘,一目瞭然。
時安立刻像塊小膏藥般黏在鳳隨歌身邊,眼睛瞪得溜圓。鳳隨歌將他抱坐在自己膝上,隨手拿起代表軍隊的小旗,開始了他獨特的“戰略啟蒙”。
“安兒你看,”他用旗杆指向沙盤上一處險要峽穀,“這裡,就是我們夙砂和錦繡的‘一線天’,還記得嗎?你父皇母後當年省親歸來,就在這裡打過一場漂亮的仗。”
他並沒有講述血腥的廝殺,而是用孩童能理解的語言,描述著地勢的險要:“你看這兩邊的山,像不像兩個巨人站在那裡?如果我們是守方,隻需要派很少的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下扔石頭放箭,下麵路過的壞人是不是就很難通過?”
時安用力點頭,小手指著峽穀一端:“那我們在入口這裡,再放一隊騎兵!等壞人被石頭砸暈了頭,騎兵就衝出去,嗷嗚——打他們個落花流水!”他揮舞著小拳頭,興奮得小臉通紅。
鳳隨歌讚許地摸摸他的頭:“沒錯!這就叫‘以逸待勞’,‘據險而守’。安兒很有天分。”他又指向幾處關隘,將兵力部署、糧草運輸、斥候偵查這些枯燥的軍事概念,化作一個個生動的小故事,聽得時安如癡如醉。
付一笑則坐在窗邊的軟榻上,陪著鳳戲陽說話,手裡也沒閒著。她拿出一個錦盒遞給時悠:“悠悠,看看喜不喜歡?”
時悠開啟,裡麵是一套小巧精緻的工具:小鏟子、小耙子,還有一本手繪的彩圖冊子,上麵詳細描繪了各種常見植物的形態、習性、藥用價值甚至毒性。
“謝謝舅母!”時悠的眼睛瞬間亮了,她愛不釋手地翻看圖冊,立刻就被吸引了。
付一笑柔聲道:“光看書不夠,走,舅母帶你去認認真的。”她牽著時悠的小手,走到殿外的花園裡,借著夕陽的餘暉,耐心地指給她看:“這是薄荷,聞聞看,是不是很清爽?可以泡茶,能提神醒腦。那是紫蘇,燒魚的時候放一點,可以去腥增香……不過要記住,”她語氣稍肅,指著一株顏色豔麗的花,“這個叫曼陀羅,雖然好看,但全身都有毒,尤其種子,千萬不能碰,更不能吃。”這可都是付一笑再來之前跟著淩雪影惡補了幾天。
時悠聽得極其認真,小腦袋一點一點,努力將付舅母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裡。她發現,舅母懂得好多和父皇、母後、甚至舅舅都不一樣的有趣知識。
這次“鳳付來訪”的**,是在時悠六歲生辰那天。
鳳隨歌送上的禮物,震驚了所有人——那是一張極其精美、占地頗大的夙砂錦繡全景微縮沙盤,比之前他帶來的那個臨時沙盤要詳細無數倍。山川起伏以不同顏色的細沙堆砌,河流用染色的琉璃模擬,甚至重要的城池都用微雕技術還原,上麵插滿了代表兩國軍隊的、帶著家族徽記的小小旗幟。
“我們宸華公主,”鳳隨歌看著時悠瞬間被點亮的眼眸,正色道,“將來要輔佐君王,心係萬民。這錦繡江山,夙砂故土,每一寸山河都值得用心守護。你要懂得山川之險,國門之重,方能在帷幄之中,知曉千裡之外的局勢。”
這番話說得頗為鄭重,完全不似對一個六歲孩童的寄語。夏靜炎在一旁挑了挑眉,但看著女兒絲毫沒有畏難,反而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觸控著沙盤上熟悉的山脈輪廓,眼中閃爍著求知與興奮的光芒,他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果然,時悠對這個禮物愛到了心坎裡。自此之後,她常常一個人對著沙盤一坐就是半天,小手指著地圖,嘴裡念念有詞,推演著想象中的行軍路線、物資調配,那股專注勁兒,連夏靜炎都暗自驚歎。
而付一笑送給時安的,則是一把她親手製作的小巧騎弓。弓身用的是韌性極好的柘木,打磨得光滑無比,尺寸完全按照時安的身高臂長定製,弓弦也選了力道適中、不會傷到孩子筋骨的牛筋弦。
“拉弓,不單是靠手臂的力氣,”付一笑在演武場親自示範,她半蹲下來,調整著時安的站姿和握弓手勢,“要靠這裡,”她點點他的背肌,“還有這裡,”又拍拍他的腿,“全身要像一棵紮根的樹,穩住了,呼吸平緩,目光盯緊目標,然後——撒放!”
“嗖!”雖然箭矢歪歪斜斜地飛出去,沒多遠就落了地,但時安依舊興奮得小臉放光。對他而言,這比寫一百個“安”字要有趣多了!
看著這一雙兒女,一個對著沙盤運籌帷幄,一個在演武場拉弓射箭(儘管射中的次數寥寥無幾),夏靜炎在某天夜裡,摟著鳳戲陽忍不住吐槽:
“朕看我這大舅哥,是存心的。他想把朕的太子培養成他夙砂邊軍的前鋒大將,把朕的公主培養成坐鎮中軍的女軍師。瞧他把時悠給忽悠的,整天對著沙盤比看《女則》還用心。”
鳳戲陽聞言,忍不住掩唇輕笑,依偎在他懷裡,眼波流轉間帶著洞察世事的狡黠與從容:“有何不可呢?皇兄也是一片真心為孩子們好。讓他們多見識些,多學些傍身的本事,總比養在深宮,隻知風花雪月、不諳世事疾苦要強上百倍。”
她頓了頓,聲音更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深遠意味:“再說,阿炎,你我開創的這盛世,將來總要交到孩子們手上。時安需有定國安邦的武略,時悠也當有經緯天下的文韜。一個知兵事、明險要的繼承者,加上一個通地理、曉民情的輔佐者,兄妹齊心,其利斷金。這,纔是江山永固之本。”
夏靜炎垂眸,看著懷中妻子那清亮而堅定的眼神,心中那點小小的“醋意”瞬間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熨帖與感慨。他的戲陽,總是能看到更遠的地方。他收緊了手臂,將下頜輕輕抵在她的發頂,落下珍重的一吻,聲音裡充滿了歎服與愛意:
“還是皇後……深謀遠慮。是朕狹隘了。有妻如此,有子如此,朕之幸,錦繡之幸。”
窗外月色正好,將相依相偎的兩人身影投在窗紗上,融為一體。殿外隱約還能聽到時安興奮地比劃著拉弓動作的聲音,以及偏殿裡,時悠對著沙盤輕聲自語的呢喃。這充滿了“軍事化”寵溺的日常,悄然為錦繡江山的未來,鋪就了一條更為堅實與廣闊的道路。
【三】
老三來襲篇
時光如水,靜靜流淌。夏時安與夏時悠八歲了,一個開始顯露少年英姿,一個已是亭亭玉立的小淑女,棲凰宮內雖依舊熱鬨,卻少了幾分幼時的雞飛狗跳,多了幾分秩序井然的安寧。然而,這份安寧之下,正醞釀著新的生命悸動。
那是一個春深似海的夜晚。棲凰宮內殿,燭火搖曳,映照著相擁而坐的帝後二人。窗外是溶溶月色與馥鬱花香,殿內是氤氳的寧神香與彼此交融的呼吸。
夏靜炎剛批閱完最後一份奏章,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卻在對上鳳戲陽溫柔目光時瞬間化去。她正就著燈燭,為他縫補一件常服袖口細微的磨損,針腳細密均勻,一如她打理這宮闈,細致入微。
“這些瑣事讓衣局去做便是,何須你親自動手。”夏靜炎握住她忙碌的手,指尖摩挲著她纖細的指節,語氣帶著不讚同,更多的是心疼。
鳳戲陽抬頭,莞爾一笑:“不過是幾針功夫。你日日操勞國事,我能為你做的不多,這點心意,衣局替代不了。”她放下針線,反手與他十指相扣,依偎進他懷裡,“孩子們都睡了,這時辰,倒讓我想起剛入宮那會兒。”
那時,他們之間還隔著試探與權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誰能想到,曆經風雨,如今能享有這般尋常夫妻的靜謐相守。
夏靜炎將她摟緊,下頜輕蹭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充滿磁性:“想起什麼?想起朕在清風館如何‘刁難’你?還是想起你膽大包天,敢跟朕談條件?”
鳳戲陽在他懷裡輕笑,指尖無意識地劃著他衣襟上的龍紋:“都想起來了。想起阿炎當初冷著臉,心裡卻比誰都軟。想起……我們一路走來,竟已有這麼多年。”她的聲音漸漸低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繾綣。
夏靜炎心中一動,低頭看她。燭光下,她容顏依舊嬌美,歲月似乎格外厚待她,隻添了成熟的風韻,不見滄桑。那雙明亮的眼眸中,倒映著他的身影,盛滿了無需言說的深情與信賴。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低頭,吻輕輕落在她的眉心,然後是鼻尖,最後,覆上那柔軟的雙唇。
這是一個極儘溫柔纏綿的吻,不帶任何侵略性,隻有濃得化不開的眷戀與珍視。彼此的氣息交融,彷彿要將對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室靜謐,唯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和著兩人逐漸同步的心跳。
衣衫不知何時滑落,帳幔輕垂,遮住一室春光。他的動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輕柔小心,每一個觸碰都充滿了愛憐。鳳戲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克製下的洶湧情潮,以及那份深植於靈魂的占有與守護。在這情濃之時,她恍惚想起,似乎錯過了什麼…是了,她的月信,遲了有幾日了。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很快便被更強烈的感官浪潮淹沒。她閉上眼,全心全意地回應著他,在這個孕育著無限生機與希望的春夜裡,與他們血脈相連的第三個孩子,悄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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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當太醫確診皇後娘娘再度有喜時,整個皇宮都籠罩在巨大的喜悅之中。相較於懷雙胎時的辛苦波折,鳳戲陽這一次的孕程顯得順遂許多。孕吐輕微,食慾尚可,除了日漸隆起的腹部,她行動依舊從容,氣色紅潤,彷彿被上天格外眷顧。
然而,夏靜炎的緊張程度卻與她的輕鬆形成了鮮明對比。
許是經曆了上一次孕產的驚險,尤其是驪山宮變當夜的早產,夏靜炎心有餘悸。他幾乎將所有的朝政事務都推給了內閣,除非是關乎國本的重大決策需要他最終定奪,否則他絕不肯離開棲凰宮半步。奏摺被直接送到寢殿外間,他就在那裡批閱,隨時能聽到內殿的動靜。
他親自過問皇後的每一餐膳食,盯著她按時服用安胎藥,連她多走幾步路,他都要蹙眉,恨不得將她時時抱在懷裡纔好。夜間,他更是淺眠,她稍有翻動,他便立刻驚醒,柔聲詢問是否不適。
鳳戲陽看著他這般如臨大敵的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阿炎,我真的沒事,這次比懷安兒和悠悠時輕鬆多了。您不必如此。”
“不行,”夏靜炎打斷她,態度是罕見的固執,他握住她的手,眼神深邃,“戲陽,朕不能再承受任何一點可能失去你的風險。上一次……”他沒有說下去,但眸中一閃而逝的後怕讓鳳戲陽明白了所有。她不再多言,隻是更緊地回握他的手,用行動告訴他,她在,他們都在。
已漸懂事的時安和時悠,也迅速進入了新的角色,成了母後身邊的“小監工”。
時悠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本醫書,有模有樣地學著太醫請脈的樣子,用小小的手指虛搭在鳳戲陽腕上,然後一本正經地蹙著眉,奶聲奶氣卻極力模仿著老成持重的語調叮囑:“母後,脈象……嗯,平穩。但仍需靜養,勿要勞神,憂思過甚則傷胎元。”那認真的小模樣,常常逗得鳳戲陽和夏靜炎忍俊不禁。
時安則拍著自己已經開始結實的小胸脯,豪氣乾雲地保證:“母後放心!有兒臣在,誰也不敢來打擾您!兒臣會保護好妹妹的!”他單方麵認定母後懷的是個妹妹,並且已經開始規劃如何帶妹妹騎馬射箭,把她也培養成舅母那樣的巾幗英雄,完全沒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性。
這份彌漫在棲凰宮的、因新生命降臨而愈發濃厚的溫馨與守護,卻未能完全隔絕前朝一絲不和諧的雜音。
就在鳳戲陽孕期將近七個月,身形已十分明顯時,一份來自禮部某位年老迂腐侍郎的奏摺,被小心翼翼地呈到了夏靜炎麵前。奏摺用語含蓄,先是恭賀皇後有喜,社稷之福,隨後筆鋒一轉,提及“中宮有妊,宜極致靜養,然皇子公主教養亦不可疏忽,況皇嗣單薄,為江山萬年計”,隱晦地重提選秀納妃、充盈後宮之事,美其名曰“為陛下分憂,為皇後減負,為皇室開枝散葉”。
那日恰逢大朝會。當內侍顫聲念出奏摺中相關段落時,滿殿文武皆屏住了呼吸,偷偷覷向上首的帝王。
夏靜炎麵上的溫和瞬間凍結,周身散發出駭人的低氣壓。他甚至沒有聽完,猛地一把從內侍手中奪過奏摺,看也不看,狠狠擲於玉階之下!紙張散落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朕的家事,”他緩緩起身,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定格在那位麵色慘白、渾身發抖的老臣身上,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何時輪到外臣來指手畫腳!”
他一步步走下禦座,龍袍下擺拂過散落的奏摺,如同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皇後為朕生兒育女,與朕同經生死,治理宮闈,和睦兩國,功在社稷,德澤萬民!爾等在此妄言,是以為何?”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是覺得朕近年來脾性好了,刀鋒不利了,斬不得人了是嗎?”
那老臣早已癱軟在地,涕淚橫流,連連叩首求饒。夏靜炎看都未看他一眼,隻對殿前侍衛冰冷下令:“拖出去,革職查辦!若有再敢妄議後宮、離間朕與皇後者,猶如此奏!”他一腳踏在散落的紙張上,決絕的背影宣告著此事毫無轉圜餘地。
當晚,夏靜炎回到棲凰宮時,眉宇間的戾氣仍未完全散去,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寒意。
鳳戲陽剛由宮女伺候著用了安胎藥,正靠在軟榻上歇息,見他神色不對,便揮退了宮人,柔聲問道:“怎麼了?朝中有什麼事讓陛下如此動怒?”
夏靜炎坐到她身邊,將她小心地攬入懷中,把朝堂上發生的事簡單說了,語氣依舊帶著未消的餘怒:“迂腐不堪!竟敢將主意打到你的頭上!真是活膩了!”
鳳戲陽聽完,卻並無多少氣憤,隻是伸出柔軟的手,輕輕撫平他緊皺的眉頭,語氣平和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我當是什麼大事。陛下何必與他們動這等真氣?不過是些陳詞濫調,迂腐之見罷了。你我之間,曆經兩世,生死尚且無懼,豈是外人幾句不痛不癢的閒話便能動搖分毫的?”
她拉起他寬厚溫熱的手掌,引導著他,輕輕覆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聲音愈發溫柔:“感受到嗎?你第三個孩兒,正在裡麵活動筋骨呢。他(她)可比那些無聊的奏摺有趣多了。”
彷彿是為了印證母親的話,夏靜炎的掌心下,清晰地傳來一陣有力的胎動,一下,又一下,如同小小的鼓點,敲擊在他的心上。
那奇妙的觸感,那代表著蓬勃生命力的躍動,瞬間驅散了他心中所有的怒火與陰霾,隻剩下滿腔無法言喻的柔軟、新奇與巨大的期待。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感受著,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彷彿怕驚擾了腹中的小生命。
“他……他在動……”素來殺伐果斷的帝王,此刻竟有些語無倫次,眼中閃爍著近乎癡迷的光芒,那副小心翼翼、驚喜萬分的模樣,讓鳳戲陽的心軟成了一灘春水。
“是啊,”她笑著,將頭靠在他肩上,“我們的孩兒,在跟父皇打招呼呢。”
金秋十月,丹桂飄香。在一個天高雲淡的午後,棲凰宮內經過一番順利的忙碌,響起了一聲格外洪亮有力的嬰兒啼哭。
穩婆喜氣洋洋地抱著包裹好的繈褓出來報喜:“恭喜陛下!賀喜陛下!皇後娘娘又為您添了一位健壯的小皇子!母子平安!”
夏靜炎一直緊繃的身軀驟然放鬆,他甚至來不及多看那皺巴巴、卻哭聲異常響亮的小兒子一眼,便徑直衝入內殿,撲到床前,緊緊握住了鳳戲陽因用力而泛白、此刻微微顫抖的手。
她額發被汗水浸濕,貼在臉頰上,麵色有些疲憊的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分娩後的虛弱與巨大的滿足,正含笑望著他。
“戲陽……”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夏靜炎最終隻是俯身,在她汗濕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帶著無儘感激與愛憐的吻,“辛苦你了。”
鳳戲陽輕輕搖頭,目光轉向被乳母抱過來的小兒子。小家夥似乎哭累了,正微微噘著小嘴,呼吸均勻,臉蛋紅撲撲的,雖然還看不出具體模樣,但那健康的色澤和響亮的哭聲已預示了他的茁壯。
夏靜炎這才仔細端詳自己的第三個孩子,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動。他伸出手指,極輕地碰了碰兒子柔軟的臉頰。
內侍早已備好筆墨,恭敬地呈上,準備記錄皇子的名諱。
夏靜炎凝視著幼子,又看向鳳戲陽,目光深沉而溫柔,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清晰:“皇子賜名,承鈺。”
內侍趕忙記錄,卻聽夏靜炎繼續道:“姓鳳,鳳承鈺。”
此言一出,不僅內侍愣住了,連床榻上的鳳戲陽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阿炎!”鳳戲陽忍不住輕聲喚道,帶著不讚同,“這……於禮不合!皇子豈有隨母姓之理?這會惹來朝野非議的!”她深知這意味著什麼,這是打破千百年來的規矩。
夏靜炎卻渾不在意,他轉過頭,看著鳳戲陽,目光堅定,甚至帶著一絲不容反駁的霸道:“朕說合,就合!朕的皇子,朕說姓什麼,就姓什麼!”他握住她的手,語氣斬釘截鐵,“什麼祖宗規矩,什麼朝野非議,讓他們說去!朕在乎過嗎?”
他俯下身,靠近她,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更重的分量,一字一句道:“戲陽,你為朕生兒育女,幾次曆經生死,朕說過,你是朕的命。‘鈺’字,取其‘寶’字之意,象征堅金美玉,珍貴無比。這孩子,是我們情之所鐘,心之所係,是承載著我們之間最純粹愛意的結晶,是兩國血脈與情誼最堅實的紐帶。讓他姓鳳,是朕對你,對夙砂,對我們之間情誼最鄭重的承諾!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鳳戲陽在朕心中的分量,無人能及,連我們的孩子,都要冠以你之姓,承續你之脈!這是朕的心意,誰也不能更改,你也不許拒絕!”
他看著她,眼神灼灼,充滿了帝王的決斷與一個男人對心愛之人的極致寵溺。“我的女人,我來寵!我想給我的孩子什麼,就給什麼!一個姓氏而已,朕給得起,也願意給!”
鳳戲陽望著他,看著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深情與霸道,所有勸阻的話都卡在喉嚨裡,最終化為一聲無奈的歎息,眼底卻湧上了更深的動容與濕潤。她瞭解他,一旦決定,便是山也無法移。這份驚世駭俗的寵愛,這份將她置於一切規矩之上的深情,讓她如何能不心動,不震撼?
“好”她終是妥協,聲音微啞,帶著哽咽,“都聽阿炎的。”
夏靜炎這才滿意地笑了,他直起身,對內侍,也是對所有人宣佈,聲音傳遍殿宇:“皇子賜名,鳳承鈺!願他身如金石,堅不可摧,心如美玉,溫潤而澤!承歡膝下,亦承載朕與皇後,及鳳氏、夏氏兩族,永世不移之血脈深情與盟約!”
“鳳承鈺”這個名字,如同夏靜炎的宣告,重重地落在了每個人的心上。殿內響起一片壓抑著震驚,卻又不得不服從的恭賀之聲。
夏靜炎看著床榻上安然含笑的妻子,再看看乳母懷中那繼承了鳳氏姓氏的幼子,心中被無儘的圓滿與充盈感占據。前朝的波瀾,外界的紛擾,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所求的,不過就是這棲凰宮內,他所愛之人,皆在身旁,平安喜樂。老三鳳承鈺的到來,以及他這個驚世駭俗的姓氏,如同最堅韌的絲線,將他們這個家,將兩國之間的紐帶,係得更加牢固,更加密不可分。這,便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他傾儘所有也要守護的圓滿。
【四】
老三的“家庭地位”
篇
鳳承鈺,作為帝後期盼已久、在一切塵埃落定後降臨的幼子,從出生那一刻起,便註定了他在這座森嚴皇宮裡,擁有著與兄長姐姐截然不同的、近乎“特權”的成長環境。他不必像大哥時安那樣,自幼便被寄予厚望,一言一行都關乎國本,需習文練武,磨礪心性,他也不必像姐姐時悠那樣,沉靜敏思,在禦書房的一方小天地裡,早早接觸經緯天下的責任。他的童年,像是被蜜糖浸泡過的,充滿了無憂無慮的探索與來自四麵八方的、幾乎要滿溢位來的寵愛。
他的世界很大,大到他可以用那雙尚顯蹣跚的小短腿,去丈量皇宮的每一個角落,從棲凰宮繁花似錦的庭院,到太液池煙波浩渺的水邊,再到藏書閣那散發著陳舊墨香的巨大書架之間。他的世界又很小,小到他的喜怒哀樂、一舉一動,都牽動著身邊最親近的四個人的心絃。而他最大的愛好,除了探索,便是粘著他們,像一塊甜蜜又甩不脫的小年糕。
晨曦微露,天際剛泛起魚肚白,夏靜炎通常已經醒來,正欲輕手輕腳地起身,不驚擾身旁尚在安眠的鳳戲陽,準備開始一日之計。然而,總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比他起身的動作更快。
寢殿那扇沉重的雕花門會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條縫,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先探進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轉,確認父皇母後都還“在崗”,便會像隻靈活的小貓,“呲溜”一下鑽進來,手腳並用地爬上那對於他來說還過於高大的龍床。
“父皇……母後……”帶著剛睡醒的、軟糯含糊的奶音,小家夥準確無誤地擠進父母中間,一手拉住父皇的寢衣袖子,一手摟住母後的脖頸,將自己溫熱的小身子緊緊貼過去,“鈺兒醒了,鈺兒要聽故事。”
被幼子這般“突襲”,夏靜炎那點帝王的起床氣早已煙消雲散,隻剩下滿滿的無奈與縱容。他重新躺下,將那軟乎乎的小身子攬進懷裡,大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對著同樣被吵醒、卻滿眼含笑的鳳戲陽搖了搖頭。
“好,鈺兒想聽什麼故事?”夏靜炎的聲音是朝臣們絕難想象的溫和。
“聽父皇打仗的故事!要聰明的!像上次那樣!”時康興奮地在父皇懷裡拱了拱。
於是,夏靜炎便會開始講述他當年如何“智擒”某個擁兵自重、意圖不軌的邊將。在他的版本裡,沒有血流成河的廝殺,沒有爾虞我詐的殘酷,隻有他如何運籌帷幄,設下精妙陷阱,如何“以理服人”,最終讓那“迷途的將軍”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地歸順朝廷。他講得眉飛色舞,偶爾還會配合手勢,將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博弈,硬生生講成了充滿智慧光芒的冒險童話。
鳳戲陽在另一側側臥著,支著頭,溫柔地凝視著這對父子。她纖細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幼子細軟的黑發,聽著阿炎那明顯經過大量美化、剔除所有血腥與陰暗的“英雄事跡”,眼底的笑意如同春水般漾開。她知道,這是夏靜炎作為一個父親,能為孩子構築的最純淨的堡壘。偶爾,她會輕聲補充一兩句,將故事裡過於誇張的部分拉回一點現實,惹得夏靜炎投來嗔怪又寵溺的一瞥。
午後,當時安在演武場揮汗如雨時,他的小尾巴總會準時出現。
承鈺也不打擾,就搬個小馬紮坐在場邊陰涼處,捧著小臉,目不轉睛地看著哥哥練槍。時安每一個淩厲的突刺,每一個沉穩的格擋,都會引來他“哇”的一聲驚歎。看著看著,他便也坐不住了,跑到場邊空地上,撿起一根小樹枝,學著哥哥的樣子,哼哼哈嘿地比劃起來,姿勢稚嫩可笑,卻氣勢十足。
有時,時安練完武,一身汗濕地走到場邊喝水,承鈺便會像顆小炮彈似的衝過去,抱住他的腿,仰著頭,眼睛亮晶晶的:“哥哥好厲害!教康兒!”
若是對旁人,哪怕是親近的伴讀,時安或許還會端著親王的架子,或者因疲憊而顯得有些冷淡。但對著這個軟萌的幼弟,他那張日漸棱角分明的臉上,總會瞬間冰雪消融。他會彎下腰,用汗巾先擦擦手,然後才摸摸弟弟的頭,耐心十足:“好,哥哥教你。來,先紮個馬步,要穩,像棵小鬆樹一樣。”
他甚至會不顧自己滿身塵土,半蹲下來,手把手地糾正承鈺的動作,語氣是罕見的輕柔:“對,腰挺直,小拳頭握緊,出拳要快,像這樣……”
而當時安難得靜下心來,在書房研讀兵書韜略時,承鈺也會安靜地窩進他懷裡,不打鬨,隻是好奇地抓著他衣襟上的玉佩或絛帶把玩,偶爾指著書上的插圖問:“哥哥,這個圈圈是什麼?”時安便會放下書,耐心解釋:“這是陣型,你看,像不像一朵花?把敵人引到中間,就能包圍起來……”
這份獨屬於幼弟的耐心與溫柔,是連夏靜炎和鳳戲陽都時常感到驚奇的。
華燈初上,宮闈內一片寧靜。這時,是承鈺“騷擾”姐姐夏時悠的固定時段。
他會抱著自己的小枕頭,噠噠噠地跑進時悠那佈置得清雅整潔的書房。時悠通常正在燈下看書,或是對著沙盤推演,見到弟弟來,便會放下手中的事,將他攬到身邊。
“阿姐,”承鈺靠在她身上,小手指著窗外深邃的夜空,“星星為什麼有的亮,有的不那麼亮呢?它們上麵也有人住嗎?”
時悠便會拿出她親手繪製、標注著主要星辰和星座的牛皮紙星圖,鋪在桌上,用清晰易懂的語言,向他講述恒星、行星的區彆,講述光年的概念,講述那些流傳千年的星座神話。她講得認真,承鈺也聽得入神,雖然很多知識他尚且無法完全理解,但那扇通往浩瀚宇宙的窗戶,已然被姐姐溫柔地推開了一條縫。
“阿姐,舅舅住的夙砂國,到處都是沙子嗎?他們喝水怎麼辦?會不會被曬黑?”另一個晚上,他又有了新的問題。
時悠便會牽著他的手,走到那座巨大的微縮沙盤前,指著夙砂與錦繡接壤的、疆域,告訴他那裡有綠洲,有河流,有繁華的城池,講述著兩國不同的風土人情,潛移默化地啟蒙著他對於這個世界的廣闊認知。
最能體現鳳承鈺“家庭地位”的,莫過於一家五口圍坐用膳的時光。
他年紀最小,用的是一套特製的、邊緣圓潤的銀質餐具。每每開席,他便成了全桌人服務的中心。
夏靜炎會先夾一筷子他最易咀嚼的嫩滑蒸蛋,仔細吹涼了,才放入他麵前的小碗裡,鳳戲陽則時刻關注著他的吃相,見他嘴角沾了醬汁,便會立刻拿起溫熱的濕帕子,輕柔地替他擦拭乾淨;時安忙著剝蝦,將晶瑩剔透的蝦仁一顆顆堆滿一個小碟子,然後推到弟弟麵前,豪氣地說:“多吃點,長力氣!”,就連平日裡最為清冷自持的時悠,也會細心地將他愛吃的那道清蒸魚中最肥美的魚腹肉夾來,用銀箸和小勺,極其耐心地將每一根細小的魚刺都剔除得乾乾淨淨,才放心地放入他碗中。
被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承鈺吃得心滿意足。他看看為自己佈菜的父皇,看看幫自己擦嘴的母後,看看給自己剝蝦的哥哥,再看看為自己挑魚刺的姐姐,忽然放下小勺子,像是飽餐後的小獸般,心滿意足地、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唉——當老三真好,什麼都不用乾。”
那語氣,那神態,活脫脫像個看透世事、安享晚年的老太爺。
全家人先是一愣,目光齊刷刷地聚集在這個發出驚人之語的小人兒身上。隨即,不知是誰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整個膳廳裡爆發出了一陣難以抑製的、充滿了歡樂與寵溺的大笑。連旁邊侍膳的宮人們都忍俊不禁,慌忙低下頭,肩膀卻控製不住地微微聳動。
夏靜炎笑得最為開懷,他伸手揉了揉幼子那毛茸茸的小腦袋,力道輕柔,眼中是幾乎要溢位來的慈愛,他轉頭對同樣笑得倚在他肩上的鳳戲陽說道:“瞧瞧,瞧瞧!朕看這小子不是傻,是心裡門兒清!小小年紀,就把自己這‘甩手掌櫃’的地位看得明明白白,還得意上了!”
鳳戲陽邊笑邊搖頭,看著幼子那懵懂又理直氣壯的小模樣,心中充滿了柔軟的暖意。這吵吵嚷嚷、互相“服務”卻又無比和諧的日常,便是她鳳戲陽,兩世為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極致的幸福。鳳承鈺這位“老三”的家庭地位,正是在這日複一日的寵愛與互動中,牢不可破。
【五】
宸華公主的“禦書房”篇
夏時悠十五歲生辰的禮物,並非珠翠華服,亦非奇巧玩物,而是一張被安置在禦書房內、緊挨著父皇夏靜炎那張巨大龍案的紫檀木小書案。這張書案尺寸精巧,木質溫潤,線條簡潔流暢,與其說是傢俱,不如說是一種無聲的認可與期許。
這並非夏靜炎一時興起的溺愛,而是他經過數月觀察後,一個慎重而充滿驚喜的決定。他漸漸發覺,這個素日裡沉靜得像一泓秋水、甚至有些過於安靜的女兒,內裡卻蘊藏著一條深邃而敏銳的思維之河。她不像兄長時安那樣,對沙場征伐、武藝較量表現出直白的熱忱,反而對那些描繪著山川脈絡的輿圖、記錄著各地風物人情的誌異,乃至奏疏中提及的看似枯燥的民生瑣事,抱有超乎尋常的興趣和獨特的洞察力。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場關於南方三州水患的朝議之後。那日,幾位股肱之臣在禦書房內爭論不休,聲音一度高亢。他們所爭的焦點,全然在於需要從國庫撥付多少銀兩、從常平倉調集多少糧草前往賑濟。一方主張應慷慨解囊,以顯皇恩浩蕩,安撫民心,另一方則堅持需謹慎覈算,層層監管,以防碩鼠中飽私囊。雙方引經據典,各執一詞,吵得夏靜炎眉頭深鎖,指尖無意識地在龍案上敲擊,顯露出內心的煩躁。
時悠當時正坐在靠窗的錦墩上,安靜地翻閱一本厚厚的《九州輿地誌》,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影。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大臣們的爭吵充耳不聞。直到爭論聲因誰也說服不了誰而暫時停歇,殿內陷入一種疲憊的沉默時,她才輕輕合上手中的書冊。
她抬起那雙清澈如璃的眼眸,望向禦座上麵帶倦色的父親,用尚且帶著稚氣的、清脆如玉石相擊的聲音,提出了一個讓滿室瞬間陷入更深寂靜的問題:
“父皇,兒臣愚鈍,有一事不明。”她的小臉上滿是認真的困惑,“為何諸位大人隻想著像上次潦水泛濫時一樣,給錢、給糧呢?那些失去了家園和田地的百姓,此刻最需要的,難道不是一份能夠養活自己和家人的活計嗎?”
她微微偏頭,邏輯清晰地繼續道:“為何不由朝廷出麵,組織這些百姓自己去加固堤壩、疏通堵塞的河道?朝廷可以按日給他們發放足以餬口的工錢和糧食。這樣,困擾南方多年的水患得到了治理,水利工程修好了,百姓們也憑借自己的力氣重新站了起來,有了飯吃,也有了希望。這豈不是比年複一年地等待朝廷救濟更好?而且,靠自己勞作換取食物,也能防止一些身強力壯卻不願出力的人,變成隻會伸手的‘懶漢’。”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以工代賑”這一蘊含著積極救災與長遠發展智慧的核心思想,被她用十幾歲孩童最質樸、最直白的語言,闡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刹那間,禦書房內落針可聞。方纔還爭得麵紅耳赤的幾位老臣,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由最初的驚愕,迅速轉變為難以置信的震驚,繼而陷入深沉的思索。此法並非前所未有,古之能臣亦有踐行,但由一個年僅十五歲、深居宮中的公主,在如此正式的場合下,如此冷靜、清晰地直指問題關鍵,其帶來的衝擊力,遠非尋常策論可比。
夏靜炎握著朱筆的手頓住了,他與恰好端著一盞冰糖雪梨羹走進來、正準備悄然放在一旁的鳳戲陽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言語,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情緒,那是如同發現稀世璞玉般的巨大驚喜,以及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與驕傲。他們的女兒,竟有如此慧根與胸襟!
自那日起,夏靜炎看待時悠的目光便徹底不同了。他不再僅僅將她視為需要精心嗬護的嬌弱花朵,而是開始將她當作一個擁有獨立思維、可以與之交流、甚至能帶來啟發的“小友”。他會有意識地篩選出一些不涉及軍國機密、黨派傾軋的民生奏疏——諸如某地推廣新稻種遇阻、某城因坊市佈局不合理導致交通擁堵、某處需要興修小型水利灌溉農田等——用儘可能淺顯易懂的語言轉述給時悠聽,然後像對待一位重要的幕僚般,耐心而專注地傾聽她的想法,鼓勵她提出自己的見解。
時悠那張紫檀木小書案上,內容也日益豐富厚重起來。除了《女則》、《論語》等蒙學經典,更多了錦繡及周邊邦國的精細輿圖、各地的物產誌、曆年簡單的稅收記錄副本,甚至還有一些前朝名臣關於經濟水利的策論文章(當然是經過夏靜炎篩選的節選)。她有一個自己親手裝訂的、封麵素雅的小本子,常用她那手工整得近乎刻印、筆鋒卻已初顯風骨的小楷,在上麵寫寫畫畫,記錄心得,繪製簡單的物產分佈圖,或者羅列分析資料。
這一日,春末夏初,午後陽光暖融如金,透過高窗灑入,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浮動著清冽的墨香與寧神的安息香氣息。夏靜炎正凝神批閱一份關於完善西北互市管理細則的章程,朱筆時而停頓,時而揮灑。鳳戲陽坐在稍遠些的窗邊軟榻上,手中是一件給幼子承鈺新做的小衣,針線在她指尖靈活穿梭,偶爾抬頭,目光溫柔而滿足地掠過伏案工作的丈夫和女兒,隻覺得歲月靜好,莫過於此。
時悠正對照著一幅極其詳細的江南絲府輿圖,在她那寶貝小本子上記錄著各州府主要的蠶絲產地、曆年產量波動以及品質品級的差異。她看得極其專注,小眉頭微微蹙起,纖細的手指在地圖和她記錄的資料間來回移動,似乎在思考著某種規律或關聯。
突然,一陣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驟雨敲打石板,迅速打破了這份靜謐書卷氣的寧靜。緊接著,禦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被“哐當”一聲推開,少年夏時安像一陣裹挾著陽光與塵土的旋風,猛地衝了進來。
他一身玄色騎射服緊束其身,勾勒出日益挺拔矯健的身姿,發梢被汗水濡濕,幾縷不羈地貼在飽滿的額角,周身還散發著演武場上特有的、混合著汗水與皮革的氣息。他臉上洋溢著如同正午烈日般燦爛耀眼的笑容,那雙酷似夏靜炎的鳳眸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興奮。
“父皇!母後!”他聲音清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磨礪的鋒芒,“兒臣今日與禁軍劉副統領過招,纏鬥三百餘回合,最後以半式之差,贏了他!”
他口中的劉副統領,乃是軍中有名的悍將,一手刀法剛猛無比。能在他手下走過三百回合已屬不易,更何況是贏上半式。夏靜炎從堆積如山的奏摺中抬起頭,看向眼前這株恣意生長、生機勃勃的少年白楊,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為人父的驕傲與讚許。但他的麵容依舊維持著帝王的威儀與嚴父的沉穩,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與深意:
“嗯,不錯。年紀輕輕,能有此進益,可見平日未曾懈怠。”他先給予了肯定,隨即話鋒微轉,目光深邃,“但需謹記,戒驕戒躁。為將者,勇武固然是立身之本,陷陣殺敵,不可或缺。然,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將’字,更重在智謀與仁心。匹夫之勇,或可於萬軍中取敵首級,卻難掌全域性,運籌帷幄,無仁愛士卒、體恤百姓之心,縱能使部下畏懼,卻難獲真心擁戴,軍心不穩,如山之將崩。安兒,你可能明白?”
時安臉上那純粹的、因勝利而帶來的興奮稍稍收斂,他並非不懂事的莽夫,自幼所受的教導讓他立刻品味出父皇話語中的重量。他肅然拱手,姿態端正了許多:“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必當時時自省,不敢或忘!”
得了父皇的肯定與點撥,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少年心性便又活泛起來。嘿嘿一笑,幾步就湊到妹妹那張纖塵不染的小書案前,高大的身影頓時將那片陽光遮住大半。他好奇地彎下腰,探頭去看那鋪開的輿圖和寫滿娟秀字跡的本子,語氣帶著兄長特有的親昵與逗弄:“悠悠,又在研究什麼寶貝呢?給哥哥瞧瞧,是不是又發現了哪座山裡藏著金礦,或者哪條河裡能撈到夜明珠?”他說著,那隻剛剛還緊握長槍、沾著塵土與汗漬的大手,便習慣性地、大大咧咧地朝時悠的本子伸去。
“皇兄!”時悠幾乎是在他手伸過來的瞬間,如同受驚的小鹿,迅速伸出自己白皙小巧的手,像守護最重要城池的將領般,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自己的本子和輿圖。她抬起小臉,原本沉靜的麵容此刻板得緊緊的,那雙酷似鳳戲陽的明眸裡寫滿了不容置疑的不讚同,語氣帶著她特有的、近乎苛刻的認真與執拗:“你手上還有塵土和汗,莫要弄臟了我的圖和筆記。”
她頓了頓,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哥哥那瞬間僵住、繼而垮下來的表情,又清晰地補充了一句,帶著一種對於整潔和秩序的堅持:“你若真要觀看,需得先去淨手,方可。”
若是旁人,哪怕是朝中重臣,敢如此“命令”日益顯露出威嚴氣度的嘉王殿下,隻怕早就被他那不經意間掃過來的、帶著壓迫感的眼神給震懾住了。可麵對這個年紀雖小,卻聰慧過人、行事極有章法,並且被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妹妹,時安那點在外人麵前逐漸建立起來的威風,頓時蕩然無存。他天不怕地不怕,有時連父皇帶著威嚴的訓斥都能梗著脖子聽一半漏一半,唯獨對這個沉靜時如幽蘭、較真時如磐石的妹妹,有種發自內心的、混合著寵溺、尊重與無可奈何的“沒轍”。
“好好好,淨手,淨手就是了,規矩真多,比舅母校場上的規矩還多……”時安悻悻然地收回手,嘴裡不服氣地小聲嘀咕著,卻還是老老實實地轉身,嘴裡抱怨著,腳步卻無比誠實地走向殿角專門備著的銅盆、清水和乾淨帕子。他挽起袖子,仔仔細細地清洗起來,連指甲縫裡的灰塵都沒放過,彷彿要去完成一項極其重要的儀式。
夏靜炎將兒子這從“誌得意滿”到“吃癟順從”的全過程儘收眼底,一直緊繃的唇角終於忍不住,向上彎起一個愉悅的弧度,低低地笑出了聲。他放下那支關乎無數民生經濟的朱筆,對身旁不知何時已走近、正含笑為他斟上一盞溫熱新茶的鳳戲陽低語,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戲謔與一種深沉的感慨:“瞧見沒?真是一物降一物。安兒那跳脫不羈、恨不得捅破天的性子,也就在悠悠麵前,才能被治得如此服服帖帖,心甘情願。”
鳳戲陽將溫度恰好的茶盞輕輕遞到他手中,目光柔和而溫暖地流連在那一雙兒女身上,兒子正一邊用雪白的帕子仔細擦著手,一邊還不忘試圖用眼神跟妹妹交流,女兒則是一臉“等你完全符合標準了再過來”的堅持與淡定。她唇角彎起溫柔而滿足的弧度,輕聲道:“時安這風風火火、自信飛揚,甚至有些莽撞的勁兒,活脫脫就是陛下年少時的模樣,我雖未親眼得見,卻也聽母後之前描述過一二。隻是時悠這性子,沉靜敏思,觀察入微,明察秋毫,偏偏又這般愛潔較真,執著於秩序……臣妾愚鈍,倒真想不出,她這究竟是像了誰。”
夏靜炎接過茶盞,指尖卻就勢向前,溫熱的手掌將妻子微涼柔荑緊緊包裹在掌心。他抬眸,目光再次落回那個已經洗淨手、正得到妹妹“恩準”、小心翼翼翻看圖冊的兒子,以及那個即便在解釋圖中內容時,依舊背脊挺直、條理清晰的女兒身上。他輕輕搖頭,低沉的嗓音裡含著笑意,更帶著一種洞悉未來的篤定:
“誰說不是呢?安兒像朕,勇猛精進,可開疆拓土,鎮守國門。而悠悠……”他頓了頓,側過頭,深深地望進鳳戲陽清澈的眼眸中,語氣鄭重而充滿柔情,“她的通透洞察,她的堅韌核心,她的於細微處見真章,乃至她這份對於‘正確’與‘秩序’的執著,都像極了你,戲陽。”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傳遞著不容置疑的信念與愛意:“朕的殺伐果斷,安兒的銳意進取,是錦繡的矛與盾,破開前路荊棘,抵禦外侮風雨,而你的通透堅韌,悠悠的明察秋毫,則是錦繡的基石與經緯,能撫平內部瘡痍,織就盛世華章。唯有如此,剛柔並濟,文武相協,方是我錦繡江山,真正可期之未來。”
禦書房內,墨香依舊,陽光正好。少年親王與少女公主的身影,一個如灼灼烈日,一個如皎皎明月,共同映照在帝王與皇後交織著欣慰、期許與無儘愛意的目光中,勾勒出一幅關於傳承、關於成長、關於家國未來的,最動人的畫卷。
【六】
嘉王的“軟肋”篇
夏時安年方十六時,卻已是錦繡朝堂上下、乃至整個京城都矚目的少年親王。他繼承了父皇夏靜炎挺拔的身姿與母親鳳戲陽精緻的五官,俊朗非凡,加之常年習武,身形頎長矯健,行動間自帶一股迫人的英氣。在軍中曆練時,他雖年紀尚輕,卻已能憑借過人的武藝和日漸成熟的指揮才能,贏得部分將領的認可與士兵的敬畏。他性子裡的那份驕傲與銳氣,如同出鞘的利刃,光芒難掩。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在旁人眼中日漸威嚴、前途無量的嘉王殿下,卻有兩個讓他心甘情願收斂所有鋒芒、變得毫無脾氣的人。
其一,自然是父皇夏靜炎。多年的積威,加之夏靜炎本身那深不可測的帝王心術與鐵腕手段,讓夏時安從骨子裡生出由衷的敬畏。在父皇麵前,他再跳脫不羈,也得規規矩矩,謹守臣子與本分。
而另一個,便是他一同出生的妹妹,宸華公主夏時悠。
這日,演武場上,夏時安又與一位以勇猛著稱的統領切磋武藝。兩人槍來劍往,鬥得難分難解。少年心性,好勝心切,加之那統領也確實激起了他的戰意,時安在一次交鋒中,槍勢使得有些老了,收力不及,槍杆帶著淩厲的風聲,重重掃在了對方的臂膀上。雖未傷及筋骨,但也立刻紅腫起來,那統領當即悶哼一聲,臉色一白。
夏靜炎恰好在場邊觀看,見此情形,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演練切磋,意在精進,而非生死相搏,時安此舉,已失了分寸。
“夏時安!”帝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傳遍了演武場。
時安心頭一凜,立刻收槍站定,額角的汗水也顧不得擦,快步走到夏靜炎麵前,單膝跪地:“父皇。”
夏靜炎目光如炬,在他身上掃過,又瞥了一眼那捂著胳膊、強忍疼痛的統領,冷聲道:“身為親王,未來或將執掌軍權,豈不知‘慎兵’二字之重?勇武過人,是資本,亦是禍端!若不懂收斂與控製,與山林間隻知嗜血的猛獸何異?今日是演練,若他日是戰場,你這一時意氣,可能賠上多少將士性命?”
一番訓斥,字字誅心。時安垂著頭,不敢辯駁,他知道父皇說得在理。
“回去,將《慎兵論》抄寫百遍。”夏靜炎下達了懲罰,“不抄完,不許出門半步。好好給朕想想,何為將者之責!”
“兒臣……領旨。”時安叩首,心中一片哀嚎。《慎兵論》乃是前朝兵家著作,厚厚一卷,文辭古奧,抄寫百遍,對他這個寧願在校場上揮汗如雨也不願在書齋裡多待一刻的人來說,簡直是酷刑。
回到自己的書房,時安對著那厚厚一摞空白的宣紙和那本令他頭疼的《慎兵論》,愁眉苦臉,唉聲歎氣。他提起筆,蘸飽了墨,卻覺得這筆比他那杆幾十斤重的長槍還要沉。寫了不到兩行,那字跡便已開始“龍飛鳳舞”,他自己看著都覺得不堪入目,煩躁地將筆一擱,揉著發酸的手腕,隻覺得這比在校場上與人打上三天三夜還要累。
正當他對著書卷長籲短歎,幾乎要放棄掙紮之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身淡雅宮裝的夏時悠端著一碟精緻小巧的點心,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她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容顏愈發清麗,氣質沉靜,一雙明眸清澈如水,彷彿能洞悉人心。
“皇兄。”她聲音柔和,如同清泉滴落玉石。
時安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悠悠!你可來了!快救救哥哥!”
時悠將點心碟子放在書案一角,目光掃過他那幾張墨跡淋漓、字形散亂的“作品”,輕輕搖了搖頭,眼中帶著一絲無奈,卻並無責備。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安靜地走到一旁,挽起素色的衣袖,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腕,然後拿起那塊上好的徽墨,在端硯中注入少許清水,開始不急不緩地研磨起來。她的動作優雅而專注,磨墨聲沙沙作響,奇異地撫平了書房內焦躁的氣氛。
“悠悠,還是你最好,知道哥哥受苦了,還特意來看我。”時安感動地說道,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嘴裡,覺得這寡淡的書房終於有了一絲甜味。
時悠卻並未看他,目光依舊落在緩緩化開的墨汁上,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皇兄,父皇罰你,並非刻意刁難。他是要讓你明白,力量,無論是個人的勇武,還是將來可能執掌的千軍萬馬,都需有約束,有方向。無韁之馬,雖能馳騁,終會墜入深淵;無舵之舟,雖能漂浮,難免觸礁沉沒。”
她頓了頓,終於抬起眼簾,看向時安,那目光清澈而通透,竟讓時安一時不敢直視。
“你將來要輔佐父皇,守護錦繡萬裡河山,億兆黎民。若隻知逞一時之快,仗匹夫之勇,遇事便想以力破之,與當年那位隻知弄權、野心勃勃、最終伏誅的振南王夏靜石,在本質上,又有何異?”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甚至帶著少女特有的軟糯,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毫不留情地敲打在夏時安的心上。振南王夏靜石!那是父皇當年最大的政敵,是險些顛覆朝綱、釀成大禍的逆臣!他的名字,在宮中幾乎是一個禁忌。時悠此刻提起他,並非比較其野心,而是直指那未被約束的力量所帶來的毀滅性後果。
時安臉上的嬉笑瞬間僵住,隨即一點點收斂殆儘。他怔怔地看著妹妹,看著她平靜無波卻深邃如潭的眼眸,隻覺得一股涼意從脊背竄起,隨即化為滾燙的羞愧。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他一直以為,隻要自己足夠強,就能保護想保護的一切。卻從未想過,失控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破壞。
是啊,若他將來領兵,隻因一時意氣便貿然進軍,或因手段酷烈而失了軍心民心,那與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有什麼區彆?不過是為禍的方式不同罷了。
他沉默了許久,書房裡隻剩下墨錠與硯台摩擦的細微聲響。終於,他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與鄭重。他挺直了背脊,對著時悠,也像是為自己立誓般,正色道:“哥哥……知道了。是我想岔了。多謝悠悠提醒。”
時悠看著他認真反省的樣子,這才展露笑顏。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綻放,瞬間驅散了書房裡最後一絲凝重。她拿起盤中一塊造型精巧的荷花酥,遞到時安嘴邊,語氣恢複了屬於妹妹的嬌憨與關切:“那便快寫吧。我就在這裡,陪著你。”
時安順從地張口吃了點心,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開,也甜到了心裡。他重新提起筆,這一次,落筆沉穩了許多,雖然字跡依舊算不上好看,但每一筆都帶著思索與慎重。
窗外,月色悄然爬上枝頭。兩道身影並肩立於廊下,將書房內兄妹二人的互動儘收眼底。
夏靜炎負手而立,冷硬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鳳戲陽依偎在他身側,望著兒子在女兒三言兩語下便收斂了所有毛躁,變得沉靜專注,不由得輕聲感歎:“有時瞧著,倒覺得悠悠更像是姐姐,安兒反而像個需要被點醒的弟弟。”
夏靜炎聞言,攬住她肩頭的手臂微微收緊,低沉的聲音裡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與得意,如同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藏:“朕的女兒,洞察人心,明辨是非,自然不凡。”
他目光深遠,透過窗欞,看著那一雙兒女,一個是他寄予厚望的繼承人,一個是他視若明珠的智慧源泉。他們性格迥異,卻又能如此奇妙地互補、製衡與扶持。這,或許就是上天賜予錦繡,最好的禮物。
夜風拂過,帶來庭院中花草的清香。書房內,燈火通明,少年親王奮筆疾書,少女公主安靜陪伴,構成了一幅無比溫馨而充滿希望的畫卷。而夏時安生命中這塊名為“夏時悠”的“軟肋”,亦是他不斷自省、走向成熟的,最珍貴的磨刀石。
【七】
鳳棲梧桐,龍潛四海
歲月最是無情,卻也最為公平。
孩子們早已獨當一麵。嘉王夏時安成了威震四方的邊軍統帥,一杆長槍,一麵王旗,便是錦繡最堅固的屏障,宸華公主夏時悠雖無具體官職,其智慧卻如涓涓細流,滲透進國策的方方麵麵,她的見解常於無聲處聽驚雷,令閣老們也歎服不已,幼子鳳承鈺誌在山水,用雙腳丈量著父母守護的壯麗河山。
帝國的權柄,在夏靜炎手中運轉自如,但他與鳳戲陽的目光,早已越過了眼前的江山,投向了更遠的未來。
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夏靜炎攜鳳戲陽登臨宮中最高處的觀星台。腳下是巍峨宮闕,萬裡江山。
“戲陽,你看,”夏靜炎指著錦繡版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時安是利劍,可開疆,可鎮國,鋒芒畢露,是軍中脊梁。但帝王之位,需要的不僅是鋒芒。”
鳳戲陽依偎著他,輕聲道:“時悠是持劍的手,是掌舵的心。她看得清,拿得穩,懂得何時該進,何時該守,何時該撫。”
“不錯。”夏靜炎頷首,眼中是洞察世事的明澈,“安兒像朕,銳意進取,是開拓之君的選擇。但如今錦繡需要的,是守成與開拓並舉,是綿長深厚的治理。悠悠的沉穩、睿智與胸懷,更能引領錦繡走向真正的盛世。況且……”
他頓了頓,看向鳳戲陽,眼中帶著一絲狡黠與無比的堅定:“朕的皇後,本就是打破常規的存在。我們的女兒,為何不能是這錦繡江山的第一位女帝?朕開創的基業,朕來定規矩。”
鳳戲陽望著他,眼中淚光閃動,最終化為一個瞭然而溫暖的笑容。她深知,這不僅是出於對女兒能力的認可,更是他對她、對他們之間愛情最極致的延續與致敬。
禪位大典,舉世矚目。
這一日,陽光普照,鐘鼓齊鳴。太極殿前,百官肅立。夏靜炎親手將傳國玉璽,交到了身著帝王袞服、氣度沉靜的夏時悠手中。那襲龍袍穿在她身上,不見半分違和,隻顯露出一種超越性彆的雍容與威儀。
“自今日起,爾等當儘心輔佐新君,視之如朕。”夏靜炎的聲音傳遍廣場,帶著帝王的最後一道威嚴,為新帝鋪路。
夏時悠接過玉璽,目光掃過下方臣民,清越的聲音沉穩有力:“朕,承天命,繼社稷,必不負父皇所托,不負萬民所望。”
就在百官山呼萬歲之時,一身戎裝的夏時安大步出列,行至禦階之下,在妹妹兼新君麵前,單膝跪地,甲冑鏗鏘作響。他抬起頭,目光灼灼,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特有的堅毅與赤誠:
“臣,夏時安,願以此身,永鎮錦繡河山!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拜,是臣子對君王的效忠,更是兄長對妹妹毫無保留的支援。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天下宣告了皇權的穩固,與皇室內部無可撼動的團結。
夏時悠看著階下的哥哥,眼中閃過一絲動容,她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暖意:“嘉王請起。有皇兄在,朕,心安。”
新的格局,舊的溫情。
登基之後,女帝夏時悠展現出了卓越的治國才能。她延續了夏靜炎時期的諸多善政,同時又以女性特有的細膩與敏銳,推行了一係列關注民生、鼓勵商貿、興修文教的舉措。她善於聽取意見,卻又不失決斷,很快便贏得了朝野內外的真心擁戴。
而夏時安,則徹底成為了妹妹手中最鋒利的劍、最堅固的盾。他常年駐守邊關,練兵秣馬,將錦繡的邊境打造得固若金湯。任何宵小,聽聞“嘉王”之名,皆不敢犯境。他不再僅僅是勇猛的將軍,更是一位懂得顧全大局、深刻理解“慎兵”之重的統帥。兄妹二人,一主內,一主外,一文一武,將錦繡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已退位的夏靜炎和鳳戲陽,則真正過上了閒雲野鶴的生活。他們或在驪山行宮賞花品茗,或微服遊曆於錦繡的繁華市井,看著在女兒治理下愈發欣欣向榮的國家,心中滿是欣慰。
偶爾,他們會收到邊關快馬送來的家書,有時是時安描述塞外風光與軍中趣事,字裡行間依舊帶著少年的豪情,有時是時悠請教某些棘手政務,言辭懇切,思慮周全。他們會一起回信,夏靜炎會寫下一些為君之道的體悟,鳳戲陽則會叮囑孩子們注意身體,絮叨著家的溫暖。
宮牆之內,女帝擱下朱筆,望向邊關的方向,唇角微揚。
千裡之外,嘉王巡營歸來,望著帝都的星空,目光堅定。
鳳棲於梧,君臨天下。
龍潛於淵,威鎮四海。
這,便是他們夏氏與鳳氏,最好的傳承,與最圓滿的將來。
【番外終章】
白發漸生,愛意如初
孩子們都長大了。
棲凰宮一下子安靜下來。
夏靜炎照鏡子時,會看到眼角的皺紋。鳳戲陽梳頭時,會發現幾根白發。他們相視而笑,誰都沒說什麼。有些東西,時間帶不走。
這天晚上,天氣悶熱。兩人坐在水榭裡乘涼。
鳳戲陽靠在夏靜炎肩上,看著池子裡的荷花,突然笑了:“還記得你在清風館的時候嗎?板著臉嚇唬我。”
夏靜炎也笑了,把她往懷裡摟了摟:“那你呢?重生回來,不是也想著怎麼利用我這個‘暴君’?”
“是啊。”鳳戲陽很坦然,“可我沒想到,這個暴君會把心掏給我。”
夏靜炎低頭,親了親她的白發:“我也沒想到,這個帶著目的來的公主,會成了我的命。”
他們不再說話,就這麼靠著。池子裡有株並蒂蓮,開得正好。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依偎在水榭中的,不再是白發蒼蒼的帝後,赫然變回了他們年輕時最美好的模樣——夏靜炎依舊是那個眉目淩厲、俊美無儔卻目光專注深情的年輕帝王,而鳳戲陽,也變回了那個明眸善睞、聰慧堅韌、帶著一絲初生牛犢不怕虎氣勢的夙砂公主。
他們驚愕地低頭看著自己恢複青春的手掌,又難以置信地望向對方年輕的麵容,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鳳戲陽率先從震驚中回過神,她看著夏靜炎年輕的臉龐,忽然展顏一笑,那笑容燦爛明媚,一如當年在大殿之上,她撕毀詔書、決絕地選擇他時的模樣,帶著無比的鮮活與勇氣。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夏靜炎也笑了,那笑容衝散了他眉宇間慣有的冷厲,隻剩下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愛意與溫柔。他緊緊回握住她的手。
然後,在這如夢似幻的月光下,在這重返青春的奇妙瞬間,兩人彷彿心有靈犀般,一同轉過頭,目光不再侷限於彼此,也不再流連於眼前的荷塘月色,而是穿透了這水榭,穿透了這宮廷,甚至穿透了這層層疊疊的時空,精準地望向了那冥冥之中,一直注視著他們、陪伴著他們走過這漫長歲月的“遠方”。
他們看到了,那是由無數真摯的祝福與期待彙聚成的溫暖光芒。
夏靜炎與鳳戲陽相視一笑,那笑容裡,有對過往的深深眷戀。他們如同告彆老友般,輕輕地、卻又無比鄭重地揮了揮手。
鳳戲陽唇角噙著溫婉而靈動的笑意,清脆的聲音穿透夜色,帶著感激與不捨:“這一路風雨晴暖,多謝諸位,一路相伴。”
夏靜炎亦頷首,低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卻多了幾分難得的溫和誠摯:“江山不老,情意長存。我與戲陽,在此彆過。”
兩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融合成一句灑脫的告彆:
“謝謝你們的陪伴,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話音落下,那縈繞在他們周身的時光漣漪再次輕輕蕩漾開來。他們的身影在月光下開始變得有些朦朧,年輕的麵容上帶著釋然與圓滿的微笑,最終,如同融入月華之中,漸漸淡化,直至與這靜謐的夜色徹底融為一體。
水榭中,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月光依舊,荷香依舊,那株並蒂蓮依舊在水中靜靜綻放。隻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聲灑脫的“後會有期”,以及那份曆經兩世、跨越生死、最終圓滿的深情,永遠地鐫刻在了這片他們深愛並守護了一生的土地上,成為了不朽的傳說。
宮人們依舊遠遠守著,垂首默立。他們能感受到,今夜棲凰宮的寧靜,格外的安詳,格外的圓滿。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與皇後娘娘,不僅是錦繡的神話,更是彼此唯一的,永恒的歸宿。無論時光如何流轉,空間如何變幻,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愛,已然永恒。
陛下和娘孃的故事講完了。
夏靜炎和鳳戲陽他們的日子,在彆處繼續。
【全文終·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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