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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濤等黴dcBo慕彌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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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開三百年後,言淩雀在地府冥界見到了曾經的摯愛北陰大帝閻君慕九原。

她一共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恭喜閻君覓得良緣。”

另一句是:“閻君你曾答應過,我死後,你會親自送我入輪回。”

……

“言淩雀,你的名字出現在生死簿上,判官呈到本王麵前了。”

傳音鈴中,慕九原聲音冰冷:“用此法逼本王去見你,有意義嗎?”

鳳族,偌大的鳳棲殿中,言淩雀捂著心口,唇角溢位的鮮血滴落在傳音鈴上,染紅了一片。

她顫抖著指尖擦去血跡,看著麵前傳音鈴上麵刻著的慕九原三字,啞聲道:“對不起。”

傳音鈴沉默了片刻:“言三公主,本王同你分開已有三百年。”

言淩雀微怔,眼前忽而有些模糊。

他在提醒她,可她怎麼會忘?

三百年前,仙魔大戰漫天紅雨之時,慕九原沒有任何征兆地對她說:“你我分開吧。”

她站在酆都城外,在血雨之中等了十天十夜。

結果卻看到他成為了酆都之主,接替了前任閻君之位。

到最後,連分開的理由、一句再見,都沒留給她。

若不是這次她出現在生死簿上的名字,或許慕九原永遠都不會傳音給她。

言淩雀望著蒼穹中冷冷的雨,喉嚨好似被堵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半晌,她纔回:“我知道。”

“所以你是生是死,都與本王無關,不必費儘心機告訴本王。”

慕九原冷漠地說完,便毫不留情地切斷了傳音。

傳音鈴漸漸失去光澤,好似一層看不見的陰霾,悄然蓋在了言淩雀心頭。

她走在慕九原的畫像前站了許久,才掐訣除去了臉上的血跡。

傳音鈴又閃動著微光,這次是判官崔準。

“對不起,三公主,你是鳳族遺孤,生死簿上出現你的名字,我必須呈報閻君。”

言淩雀疲倦道:“無妨。”

崔準又道:“三公主,鳳族沒有輪回轉世,我們不確定您是真的要隕落了,還要勞煩您來地府一趟。”

言淩雀看向銅鏡中自己蒼白的臉,語氣虛弱。

“好。”

切斷傳音,言淩雀換了一身衣服,前往冥界地府。

經過忘川河邊,一眼望去都是妖冶的彼岸花。

三百年前,她曾無數次和慕九原說想來看看。

沒想到,最後她一個人來到這裡,獨自奔赴死亡。

來到判官府,崔準很快確定,言淩雀是真的要隕落了,不是生死簿出了問題。

哪怕劃掉名字,也無力迴天。

言淩雀在地府一眾神仙惋惜的目光中,神色如常。

剛走出去,她的腳步卻忽然頓住,連呼吸都猛地窒住了。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再見到慕九原!

慕九原就站在不遠處酆都大殿外,腰間還佩著她用鳳凰珠雕刻的玉佩,三百年沒見,他氣質好似更冷傲了些。

俊美倨傲的臉,深邃淡漠的眼神。

每一處,都讓她在這分開的三百年裡,無數次帶著回憶入夢,又帶著淚水醒來。

言淩雀眼前瞬間模糊,刻意塵封的那些記憶碎片,也如潮水般在腦海中湧現。

從慕九原用神力給她栽種的9999株鳳凰花,到相愛千年來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的臉,再到兩人攜手去往蠻荒。

她以為她會和慕九原千年萬年地在一起,直到那天,慕九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留給她冷漠的背影,任她怎樣哭喊挽留,都不曾回頭。

這些過往,言淩雀本以為隻要強逼著自己,總有一天,她就都能忘了。

可在看到慕九原的那一瞬間,死死壓抑的酸澀還是反撲上來,幾乎將她的心淹沒。

她咬緊唇,想,地府可真小啊。

慕九原也看見了她,微微一怔後,便皺眉走了過來。

言淩雀心一顫,剛想說話,就聽慕九原冷冷開口。

“本王說了,彆再出現在本王麵前。”

他的臉色很冷,清冷的眉眼間有不近人情的淡漠。

言淩雀緩緩攥緊了手:“是崔判官讓我來,修正生死簿的錯誤。”

“修正錯誤?”慕九原根本不信。

“說這樣的謊話有意思嗎?三百年前本王已經說得很清楚,本王不愛你了,死纏爛打了那麼久還不夠?你現在追到冥界,隻會讓本王更惡心。”

言淩雀臉上的血色頓時一寸寸白了下去。

三百年前,她確實不能接受慕九原毫無理由的分開,所以用了很多種方式找他。

可這一次,不是了。

她看著慕九原,喉中微澀,可還沒說話,就聽見一道聲音傳來。

“阿原。”

言淩雀猛地回頭,就見一身姿窈窕的仙子走過來挽住慕九原的手臂。

那仙子打量了她一眼,笑著問慕九原:“阿原,這是誰啊?”

她不認識言淩雀,言淩雀卻認識她。

她是九重天的瓊花仙子,也是慕九原的仙侶——蘇雪落。

慕九原唇瓣微動:“舊……”

“舊相識。”

言淩雀打斷他,低聲道:“我和閻君大人隻是舊相識。”

慕九原頓住,眸光沉了沉,沒說什麼。

蘇雪落聞言,笑著走到言淩雀麵前,伸手:“你好,我是阿原的未婚妻。”

未婚妻三個字她咬得很重。

言淩雀低下頭,看見蘇雪落手指上戴著一枚仙力縈繞的戒指。

那屬於慕九原的熟悉氣息,深深刺痛了言淩雀的心。

她下意識問:“你們要成親了?”

蘇雪落甜蜜地笑著:“是啊,阿原剛剛和我商議好婚期,還像凡人夫妻般送了聘禮。”

“哦……恭喜啊。”

言淩雀抬眸看嚮慕九原,故作輕鬆道:“婚期是哪一日?”

慕九原看她片刻,淡淡說出了一個日期。

“七月初七。”

言淩雀愣住,隻覺得像是有一把刀狠狠插進了她的心裡。

她臉上的笑意再也維持不住。

七月初七。

那天也是她,隕落的日子。

七月初七,還是七夕節,也是言淩雀的生辰。

四百年前,也是那日,慕九原曾去鳳族求娶過她。

言淩雀永遠也不會忘了那個夜晚。

慕九原用六曜五星和冥界兵符以及整個酆都做聘禮,對她說。

“這是冥界星空,這是掌管數萬陰兵的兵符,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給你。”

星光映照他青澀的臉龐,他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抬頭看向她。

“我以為心悅一個人,就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後來才發現,其實唯一重要的隻有你,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忘川,但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們可以在忘川三生石前許諾成婚,此刻,我隻想知道……”

“淩雀,你願意成為我的妻嗎?”

過往的畫麵,一幀一幀回放在她的眼前。

現在,他們如約一同站在了酆都也是忘川地界。

慕九原走向婚姻,而她,走向死亡。

言淩雀看著慕九原,他還是那張臉,卻再看不到過去的一點影子。

她深吸一口氣,淚水瘋狂在心裡流淌,可臉上卻沒有一滴淚。

她笑著說:“恭喜,祝閻君和仙子永結同好。”

酆都大殿外風聲嗚咽,不知道是在為誰哭泣。

言淩雀往前走,路過望鄉台的時候。

在此地的仙子忍不住問她。

“三公主,三日後,您便要隕落了,可還要看看天界的親人?”

望鄉台這裡,可以看在世的親人。

言淩雀聞言,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沒親人了。”

望鄉台的仙子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微微歎了一口氣:“最後三日,您……好好享受最後的時光吧。”

離開冥界,言淩雀回到鳳族。

慕九原送給言淩雀的傳音鈴閃動著微光。

她愣了幾秒,才掐訣。

傳音鈴那邊沒有說話,隻有輕淺的呼吸聲,可言淩雀還是紅了眼眶。

她暗罵自己沒用,深吸一口氣,才顫聲喊道:“慕九原……”

下一刻,那邊傳來蘇雪落的聲音:“不是他,是我啦。”

恍如一盆冷水從頭淋下,言淩雀猛地驚醒:“抱歉,有事嗎?”

“明日我和阿原去凡間挑喜服,他眼光不好,我剛剛得知殿下是鳳族的三公主,殿下既然和阿原是舊相識,我想讓殿下幫我一起挑,可以嗎?”

傳音鈴中蘇雪落聲音甜蜜。

言淩雀攥緊傳音鈴,下意識想拒絕:“我……”

可話沒說完,就被慕九原淡漠的聲音打斷:“明日巳時一刻,本王和雪落在凡間等你。”

他說完,不給言淩雀任何拒絕的機會,就切斷了傳音。

不過片刻,言淩雀又聽到了慕九原傳音。

“本王不想讓雪落不開心,有勞了。”

言淩雀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輕聲回:“好。”

翌日,言淩雀如約來到凡間的繡坊。

她坐在一旁,看著蘇雪落拿著喜服的畫冊,笑著問慕九原好不好看。

慕九原溫柔地看著她,每一件都說好。

言淩雀怔怔地,忽然想起四百年前。

慕九原也曾拿著凡間喜服的畫冊給她看,笑著說一定會讓她做冥界最美的新娘。

那時,他眼中的溫柔彷彿能將人溺亡,她陷在那雙眼睛裡,就真的以為,他們一定會步入成親的喜堂。

從未想過,四百年後的此刻,她會成為窺探慕九原幸福的“舊相識”。

一陣陣的疼意直往言淩雀心口竄,她彆開視線不想再看,蘇雪落卻拿著選好的畫冊遞到她眼前。

“阿原眼光太差了,這件明明很好看啊,他就非說不行,無論如何都不要這一件,殿下你來看看行不行?”

言淩雀低頭,就看見畫冊上,蘇雪落選的正是她曾經說過喜歡的那件婚服。

所以,慕九原纔不想要這件嗎?

言淩雀不由脫口而出:“你還記得……”

“記得什麼?”

慕九原挑眉,語氣淡淡地打斷她:“今非昔比,本王隻是覺得這件婚服配不上本王的王後。”

言淩雀怔怔看著慕九原冰冷的神情。

半響,她點點頭:“是,是配不上。”

過去的婚服配不上他的王後。

過去的人,也配不上他。

言淩雀本想一笑了之,卻怎麼也彎不起唇角,隻能低下頭掩飾。

卻突然感覺喉頭一痛,鮮紅的血滴在畫冊上。

她一愣,剛想去擦,卻見慕九原猛地站了起來。

“你怎麼回事?”

言淩雀心頭一跳,迅速彆過臉想要掩藏。

就見慕九原走到她麵前,將她手裡的畫冊一把抽走。

見他看著上麵的血跡皺起眉。

言淩雀才明白他原來是在關心畫冊。

“對不起……不小心弄臟了。”言淩雀抖著聲音道。

蘇雪落立即捏了個去塵訣,嗔怪慕九原:“還管畫冊做什麼?殿下,你要不要找個仙醫看看?”

言淩雀搖搖頭,嚥下一口血沫:“昔年舊症,等一下就好了。”

命不久矣之類的話,說給馬上就要成親的昔日仙侶,豈不是徒惹人煩。

慕九原沒說話,隻是皺眉看著言淩雀蒼白的臉色。

言淩雀悄悄用仙力封住心脈,止住了血。

而蘇雪落已經換上一件喜服。

她沒有選之前說喜歡的那件,而是換上了另一件喜服,笑著在慕九原麵前轉了一圈。

“阿原,我好不好看?”

慕九原溫柔注視著她:“好看。”

他眼中倒映著蘇雪落的影子,彷彿蘇雪落一出現,他的世界就隻剩下了一個人。

言淩雀忽覺有些窒息,她低聲道:“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等等!”蘇雪落叫住她:“殿下,我無親無友,成親那天亦無人給我送嫁,殿下既是阿原的故友,那我可以請殿下送我出嫁嗎?”

言淩雀指尖一顫:“抱歉,那日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送昔日摯愛的女人出嫁這種事,她做不到。

蘇雪落“哦”了一聲,十分失望:“這樣啊,那太可惜了,那改日有時間,我和阿原再去鳳族看望殿下。”

言淩雀蒼白笑笑:“好。”

她往外走去,到門口時,卻又忍不住回頭,最後看了慕九原一眼。

慕九原站在蘇雪落麵前,一眼也沒看她,和當初分開時一樣絕情。

那道布簾輕輕落下。

徹底將她與慕九原隔開了兩個世界。

言淩雀忍住眼淚,忽然不想那麼快回鳳族。。

凡間的街頭,人來人往,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生機勃勃的笑容。

言淩雀走著走著,便走到了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廟前。

她腳步微頓,不由就走了進去。

她曾經很喜歡去寺廟給慕九原求護身符,但自從慕九原接任閻君後便再沒去過了,本以為能在佛前給自己和慕九原再求一簽,可是今日香客絡繹不絕。

她隻好去彆的地方看看,卻突然看到一棵菩提樹下,站滿了掛同心牌的人。

一女子見到她,笑著開口:“這是最靈的姻緣樹,有情之人隻要在同心牌刻下名字掛在樹上,就可以天長地久的在一起。”

言淩雀搖搖頭,剛想說自己是一個人,目光卻忽然頓住。

她看見菩提樹最上麵的一塊同心牌,竟然是慕九原和蘇雪落的名字。

上麵的落款時間是四百年前的十月初七!

那時,她和慕九原還未分開!

言淩雀隻覺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她整個人完全僵在原地,心底有股涼氣開始緩緩在血液中流淌。

那好心的女子還在說著什麼,她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怔怔走出去,卻被一個散仙攔住去路:“仙子,我注意你很久了,隻羨鴛鴦不羨仙,你不如和我認識一下?”

言淩雀搖頭拒絕,那散仙卻抓著她的手臂:“仙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說著,就要把她往一輛凝結著仙力的馬車上拉。

“你放開我!”

三百年前仙魔大戰,言淩雀便重傷未愈,活到今日,更是瀕死垂危。

她劇烈掙紮,可這具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根本抵擋不過仙力充沛的散仙。

“砰”的一聲。

那散仙被一股無形仙力掀開,瞬間被甩出了數丈之遠。

他狼狽地跪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言淩雀愣愣地看著一襲華服的慕九原擋在自己身前,他薄唇輕啟。

“滾!”

看到慕九原的刹那,那散仙頓時寒毛直立,連忙求饒。

“閻君恕罪!閻君恕罪!”

說著,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原地。

看著那個散仙消失,慕九原才皺眉看向言淩雀。

“堂堂鳳族三公主,什麼時候連一個小小散仙都對付不了了?若是如此,本王勸你還是趁早回鳳族,省得本王浪費時間來救你。”

言淩雀怔怔看著他,良久,纔回過神來:“多謝。”

她說完,又啞了聲音:“不過也幸好來的是這座佛寺,才能被你救了吧。”

慕九原皺眉:“你想說什麼就直說。”

言淩雀唇邊勾起一抹諷笑:“四百年前的十月初七,我都不知道你那時就和蘇雪落在一起了。”

她通紅的眼看嚮慕九原:“慕九原,原來像你這種人,也會對仙侶不忠啊。”

慕九原黑眸幽深,沉默了下來。

言淩雀含淚,再也笑不下去,她猛地伸手推他:“說話啊!”

她激動到指尖都在顫抖,可慕九原卻隻是後退了一步,平靜地看著她:“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冷冷一句,就把她的所有話堵在了喉間。

言淩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慕九原抬起眼皮與她對視,淡淡道。

“本王的確負了你,和你沒分開時,本王就愛上了蘇雪落,這就是你要的答案,滿意了嗎?”

言淩雀心臟一陣尖銳的痛楚,痛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喉嚨裡被湧堵著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以為她已經可以坦然麵對所有的過去,她以為慕九原不會再有任何事能傷害到她……

原來,他還能更加絕情。

言淩雀緊咬著唇,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落了下來。

她伸手用力抹去:“好,我知道了。”

說完,她轉身要走,眼前卻忽然一片模糊,隨即失去了意識。

恍惚中,聽見慕九原在喊她。

等她再次醒來,已經在閻君殿了。

言淩雀看了眼掛滿紅綢的大殿,轉頭,就看見慕九原正站在她榻邊。

他手上拿著有她名字的那頁生死簿,臉色無比冰冷。

言淩雀心一顫,就見慕九原抬眸看向她,冷淡道。

“冥醫說你生了病,既然生了病就應當在鳳棲宮好好休息,彆出門。”

所有人都覺得鳳族可以涅槃重生,不死不滅,故而冥界的醫師看不出言淩雀即將隕落。

言淩雀回過神來,鬆了口氣:“我明白,謝謝。”

“本王已傳音給鳳帝和鳳後,讓他們接你回去。”慕九原看了她一眼:“但沒有迴音。”

言淩雀一怔,頓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們已經不在了。”

慕九原愣住:“什麼意思?”

言淩雀看向窗外,神色淡淡。

“三百年前,我和你分開後,魔族入侵仙界,我鳳族除了我,全族被滅。”

當時的她身受重傷,羽族和天族耗儘天材地寶,也不能治癒她,如今屬於她和鳳族最後的一顆星辰就要隕落了。

慕九原的表情一下空白了,他緊緊盯著言淩雀的臉。

死寂許久,慕九原才鬆開緊握的手指,啞聲開口:“抱歉,本王不知道這件事。”

言淩雀哂笑一聲:“我和閻君又沒關係了,此事和閻君無關。”

慕九原又是一陣沉默,他垂下眼睫,把一個刻著‘太白樓’的食盒放在言淩雀身邊。

“這是你最愛的人間吃食。”

言淩雀一愣,開啟,發現裡麵的菜確實都是自己喜歡的。

神仙不像凡人,不必一日三餐、不會感覺饑餓,但以前她最愛下凡四處品嘗凡間美食,其中最愛的就是太白樓的蘇州菜。

可惜現在她身體受損,早就不能吃了……

言淩雀緩緩吃了兩口,隻覺鼻尖都開始泛酸,越吃,就越酸。

她放下筷子,問慕九原:“你還有事是不是?”

慕九原眼神暗了暗,還是說出口:“雪落見到你……很開心,所以,本王希望你能在成親那日送她出嫁,當然,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

言淩雀指尖緩緩收緊:“你也想讓我去嗎?”

“我不想讓雪落失望。”

言淩雀說不出話了,隻覺眼前剛才還美味的菜肴,此刻全部化作苦澀。

慕九原啊慕九原,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殘忍的人。

當初那麼絕情的分開,現在又那麼狠心地要讓我親眼看著,你和彆的女人成親。

言淩雀眼前模模糊糊的,她吸了吸鼻子,彆開視線:“可以,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陪我去人間畫一幅畫像。”

明明是很簡單的要求,慕九原卻微皺起眉。

看來,他還記得以前和她討論過的“負心”二字。

當時她煞有其事地對慕九原說。

“若日後你敢負我,那我便帶走你的百萬陰兵,讓酆都易主,讓你無家可歸。”

明明隻是一句玩笑話。

可那時的慕九原卻一臉嚴肅地看著她:“若真有那日,你便把我們在人間畫的畫像公之於眾,揭穿我負心漢的麵目,讓我身敗名裂。”

當時,兩人誰也沒想到,後來真的會有這天。

言淩雀看著慕九原糾結的樣子,眼眶微熱:“放心,隻是普通的畫像而已。”

——隻是普通的,遺像而已。

她還是狠不下心,明明知道慕九原負心了,明明曾經商討過怎樣報複他。

可再次見到慕九原,她還是沒出息的,什麼都做不了。

翌日。

言淩雀來到酆都大殿,和慕九原一起去凡間,到了畫館,才發現蘇雪落也在。

她一怔,蘇雪落就笑著對她說。

“聽阿原說殿下答應送我出嫁了,我很開心,但是阿原公務繁忙,還是我陪殿下吧?”

言淩雀沉默了下來,其實誰陪都可以,但是想到昨日在佛寺看到的那塊同心牌。

她到嘴邊的話頓住:“我想,讓慕九原陪。”

她有些卑劣的,想要報複一點,就這一點……

慕九原沉默地看她片刻,隨後對蘇雪落道:“本王陪完她,很快就和你一同回去。”

言淩雀站在太湖邊,風有些冷,不遠處畫師已經鋪好紙筆。

她抿了抿唇,強撐著微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快樂些。

可畫師才畫到一半,一旁的蘇雪落突然捂著胸口,喚道:“阿原,我有點難受……”

言淩雀就看見慕九原臉色一變,快步走到蘇雪落身邊,緊張地抱起她,就往冥界去。

“本王帶你去看醫師。”

言淩雀就那麼愣愣地看著慕九原抱著蘇雪落消失在自己眼前。

她忍不住起身。

一陣風吹過,畫師的筆忽而一顫,一團墨漬重重點在了畫像上。

畫師連忙道歉:“姑娘,對不起,我不小心弄臟了。”

言淩雀輕聲:“沒關係。”

她看向那幅還未完成畫像。

隻見畫像上的女子臉被墨跡糊住,根本看不清人影。

這就是,她最後的遺像。

言淩雀默默地看著畫像,隻覺得冰冷的風灌進她的身體,涼得她喉嚨發疼。

良久,她才捲起畫紙,去往冥界判官府找崔準。

“天帝曾允諾我,在我隕落前可以幫我實現一個心願。”

判官崔準點頭:“是的,天帝說不管您有什麼心願,我們都必須幫您實現。”

言淩雀微微一笑,把眼底的淚都隱去。

她輕聲對崔準說。

“我沒有輪回,所以我希望在我隕落的那日,請閻君來扶棺。”

言淩雀說完,便離開了判官府。

剛到酆都大街,她就看到酆都城開遍了萬裡瓊花。

那些小仙感歎道:“這些都是閻君為新王後所佈置的,那麼大的仙力,隻有閻君大人才能做到。”

言淩雀看著這一幕,有些失神。

這時,她收到了慕九原的傳音。

“明日本王就要和雪落成親了,雪落說想要你今夜來陪她。”

聽到這話,言淩雀徑直來到閻君殿。

隻見向來寸草不生的閻君殿外百花盛開,引得無數仙蝶飛舞翩躚。

她走進閻君殿裡,就聽到慕九原說:“明日,本王要請花界所有的仙子來參加喜宴。”

言淩雀又看著四周全是刻著瓊花圖案的各種佈置,漫天星辰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

她心頭一酸。

慕九原真的愛一個人時,是真的能把心都掏出來啊。

言淩雀走到二人身後。

蘇雪落轉頭看見她,興奮道:“殿下你來了?正好看看我的鳳冠霞帔,好看嗎……哎呀!看我,都忘記佩戴那塊玉佩了。”

她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拉開妝奩拿出一塊鳳形玉佩。

言淩雀隻看了那鳳形玉佩一眼,就猛地怔在了原地。

那是……她四百年前對慕九原說過的,想要能裝得下人間四季的玉佩。

慕九原曾承諾過她會用自己的一片心把人間四季裝在玉佩裡麵,等到成親的那日送給她。

言淩雀大腦一片空白:“這是……哪裡來的?”

“這個啊,阿原送我的啊。”

蘇雪落把玉佩在腰間佩戴好,甜蜜地靠在慕九原的肩頭:“三百年前的一天,魔族剛破了結界入侵,阿原擔心我的安危,就來花界陪了我一天一夜,之後我們便互通了心意,玉佩也是他那日給我的。”

“那日,是幾月幾日?”言淩雀艱難地問道。

蘇雪落想了想:“二月十七。”

言淩雀隻覺得耳邊清脆的一聲,心徹底破碎了。

二月十七,那是慕九原和自己在一起滿一千年的日子。

言淩雀怔怔看著那塊玉佩,隻覺心底有把尖銳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剜絞著,痛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蘇雪落收到了花界的傳音,她走了出去。

閻君殿裡,隻剩下言淩雀和慕九原。

縈繞著花香的大殿裡,言淩雀輕聲開口:“二月十七那日,你明明跟我說,你在閻羅殿處理公務。”

她有些不理解,又有些難以置信:“可是你那日,你怎會在花界陪蘇雪落呢?”

慕九原沉默了片刻,便說:“是本王騙了你。”

言淩雀怔了怔:“哦,所以三百年前二月二十三,你說你要去寒冰地獄,也是騙我的?”

“那日,雪落生辰。”

慕九原語氣無比淡然。

言淩雀瞭然地點頭,眼中卻漸漸浮現水霧,她啞著聲音問。

“那三月初六,你說要去妖族……”

“本王陪雪落去了凡間。”

“三月十五……”

“她突發夢魘,本王去陪她。”

慕九原抬眼直直看著她,這一次卻不用她問,他接著說。

“四月七日,本王說閉關三日,是陪雪落去蓬萊仙島。”

“四月十三日,本王和雪落去昆侖山看了日出,四月二十二日,本王和雪落去了天池,五月三日,本王和雪落從不周山回來,她說想成親,於是第二日本王便和你說分開,你還要聽嗎?”

他將事情一件一件輕描淡寫地說著。

言淩雀喉嚨像是被棉花堵住,她張了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這個人,真的能這麼平靜又坦然地在她麵前,往她心上插上一把把刀子。

連帶著過往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慕九原徹徹底底的殺死了。

言淩雀心痛的幾乎窒息,她死死咬住唇,卻還是不受控製的喊出聲。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她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慕九原靜靜地看著她:“答案,有意義嗎?”

言淩雀渾身顫抖著,眼前一片模糊。

如果是三百年前,她一定會扯著慕九原的衣衫問,你憑什麼這麼理直氣壯?你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可是現在,她做不到。

因為她要死了。

再過不久,她就要死了。

所以這一切的答案,確實都沒了意義。

這時,蘇雪落走了進來,奇怪地看著他們:“月老來了,你們在說什麼呢?”

言淩雀彆開視線,伸手擦乾眼淚,徑直往外走去。

沒多久,她就聽到月老告訴慕九原和蘇雪落怎麼舉行仙族和冥界成婚的儀式。

“明日,閻君和王後要去忘川河畔三生石前許諾永遠忠誠對方。”

“這可是對著大澤洪荒起誓,生生世世都要作數的。”

一直出神的言淩雀回過神,抬頭就看見慕九原牽起了蘇雪落的手,無比虔誠地說道。

“明日,本王娶你為妻,結下死契,永不相負。”

他說這句話時,眸中的溫柔地如同海洋,彷彿能將人溺死在這一片深情與甜蜜裡。

言淩雀僵硬地站著,彷彿連呼吸都伴著痛。

眼前這一幕,曾是她無數次幻想的成親。

眼前這個男人,一刻鐘前對她說出那樣殘忍的過往。

而她,此刻卻要親眼見證他們的幸福時刻。

實在是,太諷刺了。

言淩雀深吸一口氣,轉身想要離開。

這時,卻聽月老喊道。

“三公主,正好你在這裡,要不你來為閻君和瓊花仙子證婚吧!”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間儘數落在了言淩雀身上。

言淩雀兀自僵硬地站著,卻挪不動半步。

這時,她的傳音鈴突兀地閃了起來,言淩雀立即道:“抱歉,我有事,先告辭了。”

說完,她攥緊傳音鈴,逃也似的走出去。

走到閻君殿外,她才發現,是判官崔準的傳音。

“三公主,你是鳳族,原本不死不滅,如今要隕落,勢必受萬道雷劫、灰飛煙滅之苦,我是想問您,是否需要一開始就封閉您的神識?”

言淩雀閉了閉眼,低聲道:“是。”

數萬道雷劫,太疼了。

儘管所有的疼她都受過了,可她最怕的還是疼。

切斷傳音,言淩雀轉身想走,卻看見慕九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今日你便在酆都住下,本王送你去偏殿。”

一路寂靜。

到了偏殿門口,言淩雀剛要進去,慕九原卻拉住她的手腕。

“這裡有萬裡瓊花,本王命畫師重新給你畫張像吧。”

言淩雀想拒絕,可看看慕九原,還是沒能說出口。

她走到瓊花樹下,冥界的畫師鋪好筆墨,開始作畫,慕九原卻說。

“其實,是雪落刻意交代本王來給你重新安排作畫的。她上次耽誤了你畫像,很是自責。”

言淩雀渾身僵住:“你想說什麼?”

慕九原頓了頓,才眼神幽深的開口:“本王和你的事,她不知道,你不要對她有敵意。”

所以,他送她回偏殿其實也是為了蘇雪落。

是因為他怕她記恨、報複蘇雪落。

言淩雀這一刻有些窒息,她垂下頭,麻木的開口:“我不會的,你放心。”

慕九原不置可否,等畫師畫完像後送言淩雀進偏殿。

等到了偏殿門口。

慕九原又說:“雪落第一次來酆都時,也是住在這裡,雪落仙力低微,此處偏殿有本王親自給她種的仙界靈草……”

他語氣透著一絲心疼。

“我要休息了。”

言淩雀打斷慕九原,不再看他一眼,快步走進偏殿。

關上門的這一刻,言淩雀再也強撐不住,腳下一個踉蹌。

溫熱的液體滴在手背上,她低頭一看,果然是血。

言淩雀施展仙力,想要封住心脈,可是血怎麼都止不住

而與此同時,她看到自己的雙手還有全身都變得透明瞭

她知道,這是離自己隕落沒多久了。

小半個時辰後,言淩雀才止住了喉頭翻湧的血氣。

她小心翼翼拿出一直藏在懷裡的留影石,映入眼簾的是她四百年前生辰時的畫麵。

漫天星辰的星光中,父王也在,母後也在,慕九原也在……

她在他們中間,笑容燦爛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言淩雀怔怔地看著這些畫麵,看著看著,眼淚一滴滴從眼眶湧出。

這時,叩門聲響起。

言淩雀擦了擦眼睛,開啟門,卻看見慕九原站在門口。

薄薄的月光落在他的眼尾眉梢,清冷俊逸地同留影石畫麵裡一模一樣。

言淩雀心頭驟然一顫,她剛想說話,餘光卻又看見他身邊的蘇雪落。

她猛地清醒過來,握緊了手。

“你們怎麼過來了?”

蘇雪落端著長壽麵,親昵地靠著慕九原走進殿內。

“聽阿原說,明日是殿下你的生辰,我還讓你來送嫁,實在失禮。阿原說,你以前過生辰都愛吃凡間的長壽命,所以我親自給你做了一碗,就當是提前給殿下過生辰了。”

言淩雀看著她手中的長壽麵,一時有些反胃。

從仙魔大戰受傷以來,她就不能再吃凡間的食物了。

“抱歉,我……”

她剛想拒絕,慕九原卻拿過筷子,徑直塞進她手裡。

“雪落親自做的,你不要浪費。”

言淩雀愣住,看著慕九原強硬的眼神,還是接下了。

嘗了一口,麵條在口中化開,言淩雀攥緊筷子,強行扯出一抹笑。

“很好吃,謝謝。”

“是吧,這還是阿原教我做的。”

蘇雪落甜蜜地笑著:“你彆看他是閻王,但可有情致了,讓冥界開滿瓊花,就是他想出來的,他還拿六曜五星和百萬兵符做聘禮,連戒指都是他親手做的,堂堂閻君大人,這些真不知道是誰教的……”

言淩雀一件件聽著,隻覺得口中的長壽麵越來越苦澀。

六曜五星、萬裡瓊花、戒指……

都是她親手教給慕九原的,沒想到,現在卻親眼見證,他將這些全都給了另一個女人。

言淩雀看著慕九原依舊麵無表情的臉,握緊了手指。

她強力克製著,讓聲音聽起來很淡:“可能是,某個故友教的吧。”

蘇雪落挑眉,還要說什麼,慕九原卻伸手拉起了蘇雪落。

“長壽麵送了,祝福說完了,本王和王妃該走了,明日送嫁不要誤了時辰。”

“成親的吉時,是什麼時辰?”

言淩雀多問了一句。

慕九原看她一眼:“黃昏戌時一刻。”

言淩雀愣了愣,她耳邊,回蕩著不久前判官崔準的傳音。

“三公主,生死簿上您隕落的時辰是,明日黃昏戌時一刻。”

言淩雀抿緊了唇,一時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麼心情。

慕九原疑惑道:“怎麼了?”

言淩雀抬頭看著他,強行擠出一個淡然的笑:“沒什麼。”

慕九原沉沉看了她一眼,隨即彎腰對蘇雪落說了一句什麼,蘇雪落點點頭先離開了。

看著蘇雪落走遠,慕九原才走到言淩雀麵前。

“明日本王和雪落完婚後,你就回鳳族。”

言淩雀一怔,隨即不可置通道:“你是在擔心我會破壞你們?”

慕九原眸光幽暗,不置可否:“我不想我和雪落之後出現任何意外。”

言淩雀的心臟突然抽痛起來。

她眨了眨眼睛,想要忍住卻仍舊忍不住地熱了眼眶。

她根本就破壞不了他們,因為她早就已經沒有時間了。

言淩雀重重吐出一口氣,看著慕九原,一字一句道:“慕九原……”

慕九原垂眸看著她,眼底一片黑暗。

言淩雀的胸口彷彿被他深沉的眼神堵住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含淚微笑著道:“慕九原,我恭喜你,覓得良緣。”

慕九原走後,言淩雀回到偏殿,看著桌上沒吃完的長壽麵。

瓷碗裡的麵早已坨成一塊,金黃的雞油凝固在冷掉的湯上。

言淩雀站了片刻,走過去,坐在桌邊一口口吃著。

時間已經過了子時,今日是七月初七,她的生辰。

祝你生辰快樂啊,言淩雀。

你即將要死在自己生辰的這一天。

言淩雀看著空蕩的偏殿,吃光了最後一口長壽麵,眼淚早已裹了滿臉。

鳳族不死不滅,可她的兩個兄長和父母,還有萬千族人卻都隕落在了三百年前。

現在也好,她終於也要去陪他們了。

翌日,言淩雀早早離開了閻君偏殿。

酆都今日真的很熱鬨,她看著原本冷清的冥界處處張燈結彩、掛滿紅綢。

那紅綢上還寫著醒目的大字——“恭祝閻君和王後永結同好。”

言淩雀看了那些紅綢片刻,隨後轉身,走向幽冥落鳳坡。

這裡是整個冥界唯一沒有瓊花盛開的地方。

判官崔準早已經準備好了。

言淩雀靜靜走過去,極目遠眺,遠處的忘川河清晰可見。

崔準掐訣,封住言淩雀神識。

“三公主,戌時一刻,萬道雷劫就會落下。”

“在此之前,你有任何遺言,或者遺物我都可以代為轉交。”

言淩雀怔愣著,她想說不會有人想聽她的遺言了。

可話到嘴邊,還是繞了個彎。

“那就等給我抬棺的那個人來了,請告訴他,讓他把我葬在我父王母後哥哥身邊吧。”

讓她回到父王母後哥哥身邊,一家團圓。

言淩雀說完,最後看了一眼遠方的昏暗天空,閉上眼睛,等著雷劫到來。

戌時一刻。

“轟隆”一聲,第一道雷伴隨著閃電劈向言淩雀。

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儘管被封住了神識,感受不到疼,但言淩雀還是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她勉強支撐著,看向忘川河畔,三生石的方向。

恍惚間,她好似聽到百鳥朝賀、眾神道喜,她知道,慕九原的成親儀式開始了。

在她生辰這日,在她隕落這日。

最後一道雷劫下來,一聲鳳鳴,言淩雀化作一隻彩色鳳凰奄奄一息,轟然倒地!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另一邊,忘川河畔,三生石前。

慕九原看著遠處方向一道道雷劫落下,不覺疑惑。

而蘇雪落有些著急:“阿原,給三公主傳音沒有回訊啊,怎麼辦?再過片刻就要誤了吉時了,她不會反悔送我出嫁吧?”

慕九原皺眉看著沒有迴音的傳音鈴,抿緊了唇要往閻君殿走去:“本王去找她。”

“那還是算了吧!”

蘇雪落喊住他,“不必殿下送我出嫁也可以的,你不要耽誤吉時了。”

慕九原沉默了片刻,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絲不安。

他看了眼三生石,還是有些焦急:“本王很快回來,不會耽誤。”

他抬腳往閻君殿走去,手腕卻被蘇雪落猛地扯住。

“慕九原!你到底想乾嘛?彆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事!”

蘇雪落死死拉住慕九原的手:“我父神母神以及我瓊花一脈,可都是因為你而死的!你現在是想要拋下我嗎?!”

慕九原渾身一僵,隻覺得腳下猶如千萬斤重,再也邁不出去。

他死死抿緊唇,良久,才收回腿。

這時,冥界的喪鐘忽然響起,驚起周圍百鳥一片嘶鳴。

所有人俱是一怔。

慕九原就看見漆黑的天空中劃過一顆星辰,赫然是有神族隕落!

一股莫名的恐慌忽然縈繞心頭。

他傳音給判官崔準:“是哪位神族隕落了?”

下一刻,慕九原手中傳音鈴驟然發出亮光。

傳來判官崔準的聲音。

“回閻君,是鳳族三公主,言淩雀!”

百鳥嘶鳴的聲音久久在三生石畔回蕩,那麼哀婉淒厲,好似泣血。

慕九原隻覺腦中一片轟鳴,忍不住踉蹌了一下。

身側的仙家見狀連忙扶了他一把:“閻君,您沒事吧?”

慕九原反手握住這仙家的衣袖,語氣中都是不敢置信。

“剛剛崔準回本王的話,你可有聽見?”

那仙家一臉迷茫,拱手回道。

“自然是沒有的,閻君可是想知道是哪位神族隕落?”

話落,他沒聽見回答,反而看見一向威嚴的閻君大人,臉色霎白,匆匆消失在了原地。

蘇雪落想要阻止的手頓時僵在半空中。

仙家見狀,連忙安慰:“仙子,閻君可能是一時著急,您不要往心裡去。”

蘇雪落緩緩收回手,強顏歡笑。

“自然。”

隨後,她又對那些仙家說:“今日我和閻君的成親儀式就先到這裡,有勞各位來冥界走一趟,多謝。”

眾仙家連連擺手:“王後不必如此客氣。”

蘇雪落沒再多話,把剩下的事情處理完後便獨自一人回了閻君殿。

與此同時,慕九原已經來到了判官府。

他氣勢淩然,俊美的眉眼一片冰冷,與那身火紅的喜服格格不入。

“崔準何在?”

另一位判官走出,回道。

“稟閻君,今日有上神隕落,崔判官正在落鳳坡為那位上神收殮屍身。”

聽到“落鳳坡”三字,慕九原心神一震,追問。

“那位上神姓甚名誰?”

判官抬頭,一字一頓。

“姓言,乃鳳族三公主,言、淩、雀!”

這一次,慕九原聽得切切實實,聽得毫無轉機,聽得振聾發聵!

他隻覺缺少一片心的心臟猛地傳來一陣劇痛。

緊接著,他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那滾燙的腥紅落在同樣紅豔的喜服上,洇出一片刺目痕跡。

那判官見此情形頓時慌了,他手足無措、語氣焦急。

“閻君!您沒事吧?怎會如此?屬下立刻傳醫師來……”

“不必。”慕九原沉聲。

他緩緩拭去唇邊血痕,那張向來倨傲孤冷的臉上看不出來喜怒。

然後在判官震驚又擔憂的目光中,有些腳步虛浮地離開。

片刻後,落鳳坡。

慕九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

他看著滿片被雷劫劈過而裂痕斑斑的土地,隻覺心口猛地一痛。

隨後,他感覺一雙柔軟的手擁住了自己。

蘇雪落的聲音很輕。

“阿原,我就知道你在這裡,你彆難過,我陪著你。”

慕九原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要怎麼開口,隻能艱澀地說

“雪落,我……我不能和你繼續成親了,答應你的事不能兌現,抱歉。”

慕九原還沒說完,蘇雪落已經泫然若泣。

“為什麼?”

“阿原,你連成親儀式都沒做完就拋下我,一人離開,現在又說這種話,難道隻是因為三公主隕落嗎?她就那麼重要?”

慕九原剛想開口,卻看見百鳥都向天的儘頭飛去。

而那裡,陡然射出一道五彩光芒,隨後,一個人影出現。

隨著他愈來愈近,慕九原和蘇雪落都看清了臉。

那不是崔準,又還能是誰?

可他身後,赫然跟著一隊天兵天將。

而那群天兵天將護衛的,分明是一口透明的寒玉冰棺!

一瞬間,慕九原那顆缺了一片的心又控製不住地狂跳起來。

他好似預感到了什麼,迎了上去。

判官崔準連忙行了個禮。

慕九原卻好似什麼都看不見了一般,直直地走向那口冰棺。

隻一眼,他目眥欲裂。

那裡麵……那裡麵竟然躺著一隻傷痕累累、羽毛失去色彩的鳳凰!

若不是接近羽根的地方泛著一些五彩斑斕的顏色,慕九原真的認不出這冰棺裡躺的是誰。

可就是因為看到那五彩,他的心才徹底沉了下去。

“……言淩雀?”

判官崔準攥緊了生死簿,有些不忍。

“稟閻君,那的確是鳳族三公主,今日戌時一刻,在落鳳坡遭受雷劫並隕落的上神,就是上古鳳凰在天地間最後的血脈,言淩雀。”

一瞬間,慕九原和蘇雪落都僵住了。

蘇雪落喃喃:“怎會?”

而慕九原閉了閉眼睛,眼前浮現出三日來許多的不對勁之處來。

三日前,他看到生死簿上出現言淩雀的名字。

可他當時的反應是怎樣的?他先問:“用此法逼本王去見你,有意義嗎?”

他又說:“你是生是死,都與本王無關,不必費儘心機告訴本王。”

慕九原忽然想起了這句話,感到整顆心被千刀萬剮,痛得喘不過氣來。

蘇雪落察覺他的異常,扯了扯他的衣袖。

“阿原,我知道三公主殿下是你的舊相識,她隕落了你很傷心,……我們今日的喜事可以推遲,但你不要嚇我好不好?”

慕九原看著蘇雪落梨花帶雨的臉,有些怔然地拂開了她的手。

他看向那一隊天兵天將,忍不住問崔準。

“怎麼回事?”

崔準隻能如實回稟。

“自生死簿上出現三公主的名字後,我們便格外留神,豈料這件事又被天帝知道了,後來三公主來了一趟,說在隕落前,天帝曾答應幫她完成一個心願。”

“什麼心願?”慕九原問。

崔準看著他的臉色,有些難以啟齒,或者說有些不敢說。

可在慕九原強硬的目光下,他一咬牙,還是開口。

“三公主說,希望在自己隕落後,閻君大人您為她扶棺!”

話落,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崔準抬眼看了看慕九原,又看向站在一旁,臉色無比難看的蘇雪落。

他慢慢側開身體,讓開一步。

“正因如此,天帝才會派這些天兵天將護送三公主的冰棺來酆都。”

這一次,蘇雪落終於忍不住了。

“三公主和我到底有什麼仇怨?哪怕隕落了還要這般羞辱於我?”

“今日是我和阿原大喜,她憑什麼讓阿原作為未亡人,替她扶棺?”

眾天兵沉默不語。

蘇雪落還要再說,卻被慕九原望過來的眼神製止。

慕九原說:“不是三公主同你有什麼仇怨,是我,欠她的,對不起,雪落。”

蘇雪落一怔,這已經是慕九原第二次和自己說對不起了。

她攥緊了手,小聲地憤憤不平。

“阿原,我這是為你著想,你堂堂酆都大帝,今日又是新婚,怎能為三公主扶靈?你叫酆都子民如何看你,讓六界怎麼看你?”

慕九原定定地看著冰棺裡的言淩雀,啞聲。

“我能。”

“什麼?”蘇雪落不可置信。

慕九原卻看著蘇雪落,神色痛苦,一字一頓。

“對不起,雪落,真的對不起。”

蘇雪落徹底怔住了,她的夫君,一日之內向自己說了三次對不起。

而這三次都是為了一個曾經的“舊相識”。

蘇雪落心情複雜。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樣麵對慕九原的這三句對不起,更不知道要做出什麼反應。

隻能無助道:“阿原,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這時,崔準從衣袖中拿出一個仙力縈繞的盒子,尊敬地雙手遞給慕九原。

“閻君大人,這是三公主隕落前,讓我務必親自交到你手裡的,她說‘抱歉,沒能如約來給瓊花仙子送嫁’,或許,這是三公主給您和瓊花仙子的賀禮吧。”

慕九原怔怔地接過,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弧度。

“這不可能是她給本王的賀禮,言三其人,最是小肚雞腸,平日若是什麼事得罪了她,一定會千方百計報複回來。”

聽到這話,蘇雪落高高懸起的心頓時落了下來。

若言淩雀和慕九原真是想的那種關係,他怎會這般評價於她?

一個人要是真的心悅另一個人,必定會百般維護、百般讚美和褒揚。

而且……這三日慕九原對言淩雀的態度,她可是實打實地看在眼裡,頂多是一普通故交,絕不可能是昔日仙侶!

她自我安慰著,慢慢落後於天兵天將身後。

言淩雀在隕落前,其實還有一個心願,那就是和父王母後以及兩個哥哥葬在一處。

如今,天兵天將開路,閻君扶棺。

一行神仙,浩浩蕩蕩向鳳族千萬年來的埋骨之地——血海凰林而去。

最後一個鳳凰血脈隕落,曾經危機重重、充滿許多禁製的鳳族禁地便也失去了仙力保護。

那結界變成鋪天蓋地的鳳凰花,灑落在言淩雀的冰棺之上。

這一日,凡人隻覺天邊的火燒雲格外豔麗,就好似真的火焰在燃燒一般。

……

翌日,閻君殿。

慕九原給此處下了一道結界,除了自己,任何人都進不來。

……他任何人都不想見。

閻君殿的那些紅綢早就被撤下去了,百花凋零,昨日的生機勃勃就好似曇花一現。

慕九原坐在桌前,隻覺世事如大夢一場,到頭來什麼都不剩下。

他望著桌上失去仙力的木匣,一塊沾染著言淩雀氣息的留影石赫然躺在錦緞中央。

他木然地拿起留影石,隻看了一眼,死死壓抑的痛楚,就如同決堤般從胸口湧入眼眶。

眼淚一滴滴落在泛光的留影石上,讓那光芒變得愈來愈耀眼奪目。

一幅幅畫麵開始在眼前浮現。

那是三百年前的言淩雀。

仙魔大戰後,這位金枝玉葉、尊貴無比的鳳族三公主就好似失去了一切。

疼她愛她的父皇母後,護她寵她的兩位兄長均在大戰中隕落。

而她以為可以千年萬歲相守在一起的愛人,早就在這之前和自己分道揚鑣、恩斷義絕。

慕九原以為言淩雀隻在酆都城外等了一個十天十夜。

他在酆都城內,一個結界禁製的地方,陪她站了十天十夜。

可他不知道,言淩雀竟然還來了酆都那麼多次。

畫麵裡,言淩雀看起來那麼低落、那麼憔悴,甚至……那麼虛弱。

她絕大部時間隻是隱去身形,站在酆都城牌匾下,安靜地、執著地看著一個方向。

慕九原知道,那是自己閻君殿的方向。

言淩雀是在看他,是在……等他。

不知多久過去,臉色變得愈加蒼白的言淩雀再一次來到酆都城外。

她握著一個東西,喃喃。

“慕九原,這次之後我就不來酆都等你了,我……要死了。”

慕九原望著留影石裡的畫麵,極力想看清言淩雀手裡握著的是什麼東西。

他的呼吸隨著言淩雀微微抬起的手而屏住。

隻見言淩雀好似十分不捨地看了掌心的東西一眼,隨後狠狠丟向忘川河邊,那一叢又一叢妖冶的曼珠沙華裡。

那灰撲撲的、好似是一個石頭的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半弧,重重落在花叢中,消失不見。

那是什麼?

慕九原猛地站起身,幾乎毫無風度地往酆都城外、忘川河邊拔腿狂奔。

這位不可一世的閻王大人,第一次忘了自己是至高無上的仙,第一次忘了自己仙力無邊。

他隻是像一個丟掉心愛東西的小小凡人,竭力向那件世間不可多得的寶物奔去。

他拂袖破開結界的禁製,迎頭撞上等候在外麵的人。

“阿原!”蘇雪落痛撥出聲。

她被撞得一個趔趄,緩了好一陣才恢複麵色。

可曾經嗬護她、關心她的慕九原竟然連半個眼色都沒分過來,隻是朝酆都城外而去。

她有些不滿,更多的是好奇。

好奇慕九原究竟因為什麼事才如此沒有風度,如此……喜怒於形色。

片刻後,忘川河畔。

慕九原撥開那叢曼珠沙華,淩厲的眼紅得好似要滴出血來。

“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聞訊趕來的地府眾仙亦步亦趨跟在慕九原身後,個個麵麵相覷,卻無人敢上前問一句。

最後還是判官崔準站了出來,壯著膽子上前作揖道。

“閻君,您在此處遺失了何物?可需要屬下們陪同您一起找?”

慕九原聞聲,動作微頓,隨後搖頭。

“不必,你們都去忙吧,本王自己可以。”

崔準點頭,臨了又補充一句。

“若您是找三公主之物,何必如此勞心費力,三公主是上古鳳凰,她的東西必然沾染著鳳族氣息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慕九原回頭看了一眼崔準飄然而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複雜。

他來不及多想,屏氣凝神,於指尖掐了個同心訣。

同心訣,乃五百年前,他同言淩雀自創的一道咒法,以二人之心血,呈天地之情心,結千年萬歲、不死不滅之眷念。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無聲流逝,彼岸花叢毫無動靜。

慕九原的心一寸一寸高懸起來,難道……隨著言淩雀隕落,同心訣不再有效了嗎?

就在他失去希冀之時,離他一丈遠的地方,竟然泛起一絲五彩光芒。

他愣在了那裡。

可那五彩光芒卻愈來愈耀眼,愈來愈盛大,逐漸有了籠天罩地之勢!

此時,不僅冥界眾仙都出來觀看,連天帝都看著天邊的這一異象,摸著鬍子陷入了沉思。

而凡間的人們,則是朝著天上散發五彩的地方跪拜。

“天神顯靈!護佑我輩子民風調雨順,社稷安康!”

而被這五彩光芒籠罩的慕九原,終於慢慢向那源頭走了去。

那黯淡的曼珠沙華叢中,赫然躺著一顆血紅的珠子。

慕九原彎腰,小心翼翼將它撿了起來。

這時,一聲清冽的鳳鳴響徹雲霄!

緊接著,慕九原聽見言淩雀似有若無的歎息。

“慕九原,四百年前,你曾剜心為我做一塊藏有人間四季的玉佩,今日,我便分一縷鳳魂、一瓣鳳心、一捧心頭血還你,此乃我鳳族最重要之物,血凰珠。”

“今日贈你,從前種種,一並抵消,你我之事,我不恨你了。”

那聲音漸漸遠去、消散,慕九原手中的血凰珠便也慢慢黯淡下來,恢複成原本的灰色。

隻是仔細看,那灰撲撲的珠麵還纏繞著千絲萬縷淡紅色的血線。

裡麵,好似還有一紅衣女子緊閉雙眼,酣然好眠。

“所以……鳳族三公主在三百年前是你的仙侶,對嗎?”

蘇雪落的聲音忽然在慕九原背後響起。

慕九原轉過身去,隻見蘇雪落麵色雪白,她攥著的……分明是自己留在閻君殿的留影石!

“雪落,把留影石還給本王。”

這聲音太冷漠了,冷漠得就像兩日前要成婚的,不是眼前之人一般。

蘇雪落難以置信地望著慕九原。

“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嗎?你忘了曾經答應過我父神母神什麼嗎?”

一瞬間,她情緒有些失控,那顆留影石就變得千般不是萬般不是。

無數心緒湧上心頭,激憤之下,她高高揚起手,把那顆留影石丟進了忘川河中!

“噗通!”

“噗通!”

“慕九原!”蘇雪落目眥欲裂。

留影石墜進忘川的刹那,慕九原竟然毫不猶豫地跟著跳進了暗潮洶湧的忘川河之中!

忘川河本是冥界通往往生之路的冥河。

所謂暗潮洶湧,並不是說它內裡有多少亂石暗流,而是說千萬年來,那裡麵有許多投生不得、被地府暫時懲罰等待千百年的魂魄!

它們饑餓了太久、憤恨了太久,如今有如此仙力充沛的上神跳了進來,個個爭先恐後嚮慕九原撲了過去,好似要將慕九原生吞活剝!

而那忘川之水本就會對生者造成傷害,猶如蠱毒,把生者的血肉寸寸腐蝕!

等慕九原懷揣著留影石上岸時,那象征著無上權力的閻君華服早已被腐蝕得破爛不堪。

而他身上血痕遍佈,傷疤累累。

就好似……就好似那日在冰棺中見到的鳳凰真身。

蘇雪落連忙掐訣,想要替慕九原療傷。

慕九原搖頭,眼神疲憊。

“雪落,淩雀已去,是非恩怨,我不想再辯駁,三日後,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蘇雪落退後一步,淚水隨著搖頭的動作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想撲過去,緊緊抱住慕九原,可,無從下手。

她隻能攔住他去路,顫抖著嘴唇說。

“阿原,仙魔大戰以前,你去魔族誅殺上古魔獸饕餮而身受重傷,是我父神母神拚死把你救了出來,而他們被魔氣損傷,無力迴天。”

“我父神母神隕落前,是你親口答應,會愛我護我,陪伴我千年萬年。”

“我可以不計較三公主的事,因為神仙隕落就同人死燈滅無異,她回不來了,永遠回不來了,我願意陪你忘記,一百年?一千年!哪怕是一萬年,我都願意……”

蘇雪落神色悲慟,眼神哀求。

“阿原,我不要你給我什麼滿意的答案,我隻要你,好不好?我隻要你……”

慕九原靜靜望著蘇雪落,那張鮮血淋漓的臉平靜得沒有半分變化。

“雪落,對不起!”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父神母神就可以回來嗎?對不起,我瓊花一族就可以恢複如初嗎?不可以!”蘇雪落歇斯底裡。

她望著慕九原,不斷重複。

“是你答應的,是你答應要和我結為仙侶,是你主動說的。”

慕九原喉嚨沙啞。

“對不起,雪落,淩雀隕落,你我的約定便不作數,若世上無她,千年萬歲,對我而言,不過就是行屍走肉,苟活偷生。”

所謂約定,不過是慕九原以為,隻要言淩雀無憂無慮地存活於六界任意角落,自己便能夠忍受和一不愛之人相敬如賓、互不乾涉地永生。

所以他堅決說分開。

他想,自己其實沒那麼好,隻要做個徹頭徹尾的惡人,言淩雀便能放下那段其實在漫長歲月中不足掛齒的過往,然後再覓一良人,同那一人平安喜樂,千年萬歲。

可他低估了言淩雀對自己的愛。

慕九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來血海凰林的。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靠著言淩雀的墓碑坐下了。

那顆留影石、那枚血凰珠就被他珍之重之地放在墓碑前。

“轟隆”一聲,雷聲大作,紅雨驟落。

慕九原伸出掌心,接住那一片雨。

“淩雀,你我分開那日,便也是這樣的雨罷?”

“那十天十夜,我就站在你麵前,我想替你遮風擋雨,可我不能,在瓊花一族為冥界而滅的那一刻,我便失去了站在你身邊的資格。”

“我……是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

重重雨幕中,慕九原額頭抵著冰冷的墓碑,小聲地訴說。

“我後悔了,可來不及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在仙魔大戰中身負重傷,沒有壽命了?”

“你若早點告訴我,我必然……”

慕九原沒說下去。

若言淩雀早點告訴他,他便會啟動冥界的上古禁術,以己之命,換卿長存。

可若隻有言淩雀在這世間,她獨自一人,又會怎樣呢?

他不知道。

若……在那場仙魔大戰中,雙雙隕落的是自己和言淩雀,那或許亦是一件幸事。

他們的名字會刻於一處墓碑,他們的身影在旁人口中永遠是成雙成對的出現,永不分開。

天,漸漸晴了。

湛藍的天空儘頭,出現一抹鳳凰形狀的白雲。

而慕九原身邊灰撲撲的血凰珠,忽然閃動起一絲微弱的紅光。

他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時沒有察覺。

……

三日後,冥界地府,閻君殿。

“本王身死後,九重天必會派新的上神來繼任閻君之位,你是本王最得力的手下,日後定要好好輔佐新王,不可有一絲一毫懈怠。”

慕九原一字一句囑咐著崔準。

崔準聽得臉色蒼白,他指尖微動,翻看著生死簿。

“閻君,您還有數萬年的壽命,為何要說這種話?”

慕九原釋然一笑。

“數萬年,本王等不及了。”

崔準還想說什麼,閻君殿外卻傳來守衛慌亂的聲音。

他氣喘籲籲跑進來,欲言又止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說。

“閻君,不好了,方纔忽然有接二連三的天火降落在鳳族的血海凰林,如今那裡已是一片火海了,天帝讓東海龍王降雨,都沒有撲滅!”

“什麼?”慕九原臉色巨變,瞬間掐訣往血海凰林而去。

片刻後,血海凰林。

無窮無儘的大火吞噬著這片埋葬著鳳族的土地,天帝和眾仙站在火海之外,均束手無策。

慕九原想要衝進去,想要從火中搶奪出言淩雀的屍骨。

卻被人攔住:“閻君,這火連天帝都無法近身,您若去必死無疑!”

“那就讓我去死!”慕九原雙目赤紅。

他說:“淩雀隕落後,我早已存了死誌,今日便讓我隨她而去,一同灰飛煙滅!”

這話一出,眾仙皆是一怔。

然而,那火絲毫沒有停下來的征兆,幾乎燒紅了半邊天。

十日十夜後,一聲嘹亮的鳳鳴從火海中傾山倒海地嘶吼而出!

伴隨著一道身影出現,那無窮無儘的火漸漸熄滅。

眾仙翹首一看,隻見那女子巧笑嫣然,儀態萬千。

慕九原望著那熟悉的側臉,渾身一震,瞬間衝了上去。

“淩雀!”

眾仙這纔看清那女子的臉,果然是隕落不久的鳳族三公主。

——言淩雀!

此時此刻,言淩雀淡漠地看了慕九原一眼,語氣平靜。

“你是哪位仙家,姓甚名誰?”

慕九原聽到這話頓時愣了,他臉上流露出一瞬的迷茫,隨後不可置通道。

“淩雀,你說什麼?”

言淩雀眼眸中流轉出一絲微微的不耐。

“本尊的名諱,不是你可以叫的。”

慕九原重複:“本尊?”

言淩雀卻冷哼了一聲,徑直向天帝走去。

眾仙這纔看清,那火焰早已織成一件鎏金火羽,安然地披在言淩雀肩上。

那焰火般的裙尾所過之處,皆是璀璨奪目的鳳凰花。

見狀,活了千萬年的仙人悄悄嘀咕。

“早聽說以前的鳳族是上古鳳凰赤焰凰尊焚天的血脈,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所以鳳族三公主的隕落並非真的隕落,而是覺醒?”

慕九原將這話悉數聽了進去,他失魂落魄地扯住那仙人的衣袖。

“您說什麼?什麼覺醒?”

那仙人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示意慕九原看向天帝那邊。

隻見天帝欣慰一笑。

“本君見十日流火就知道定是你要回來了,說起來,本君同凰尊有上十萬年未見了吧。”

言淩雀點點頭。

“是,自我被天道強行打散魂魄,不多不少,剛好十萬年。”

她睥睨了眾仙一眼。

“九重天如今有這麼多德才兼備的仙家,我很高興。”

話落,眾仙紛紛跪地。

“凰尊謬讚,我等恭迎凰尊重回九重天!”

“我等恭迎凰尊重回九重天……”

這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猶如山呼海嘯,儘顯排山倒海之勢。

天帝笑了,有些慈愛地看著言淩雀。

“今日凰尊曆劫歸來,本君要在九重天大設宴席,眾神同樂!”

說完,他先行,言淩雀緊隨其後。

那一金一紅的兩道流光迅速消失在天的儘頭。

見二人走了,眾仙家便一個跟著一個離開,頃刻後就隻剩下了慕九原和剛剛說話的仙人。

仙人名喚‘重華’,雖無正經仙號,但也是個萬歲上神。

他見慕九原還愣在原地,好心道。

“閻君,你還是早些看清為好,你口中的‘淩雀’和如今的凰尊不是一個人。”

“或者說,鳳族三公主隻是凰尊的一部分,凰尊的意識覺醒了,那這六界之中就真的沒有鳳族三公主了。”

聞言,慕九原愴然跪地,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他眼尾赫然流出一行血淚,喃喃。

“不可能,這不可能,她分明長著和淩雀一般的臉,怎麼可能不是淩雀?”

“什麼凰尊,定然是你們編出來誆騙本王的!”

重華聽到這話,蹙起眉頭。

“閻君,慎言!”

慕九原抹去淚水,向重華仙君揖了一禮。

“今日多謝你告訴我這些,但我是不會放棄的,無論如何,我都會讓她想起來。”

重華欲言又止,最終問。

“若她永遠都想不起來呢?”

慕九原拿出早已串成珠鏈、貼身戴在心口的血凰珠,臉上出現一種近乎偏執的神情。

“那我便千年萬歲地纏著她,追著她,直到她重新愛上我。”

“我不信,她會忍心不再回頭看我一眼!”

重華止不住歎息:“真是孽緣!”

他望著狀若瘋魔的慕九原。

“閻君,一念成仙,一念成魔,既然你和三公主紅線已斷,不如放手,各自安好。”

話罷,隻見慕九原脖頸間的紅繩驟然斷裂。

那顆布滿鮮紅血絲的血凰珠瞬間湮滅,化作朵朵鳳凰花消逝於長空!

瞬間,慕九原臉上的血色一寸一寸褪去,變得慘白無比。

他想去抓住那些鳳凰花,可虛無縹緲的東西,怎麼能夠抓得住呢?

當最後一抹紅色都消失於天際,他好似再也忍受不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猝然向後倒去!

“閻君!閻君!”

慕九原失去意識前,隻聽到重華仙君焦急的呼喚。

他想,就這麼死了吧,死亡不是可怕的事啊。

就這麼長睡不醒吧,好過醒來要麵對沒有‘言淩雀’的六界。

可世事不遂人願,他在三日後便悠悠轉醒。

榻前,隻有瓊花仙子蘇雪落。

她眼圈泛紅。

“阿原,你終於醒了,你可把我嚇壞了,冥界的醫師來過,九重天的醫師來過,最後連天帝都來了,可就是沒讓你醒過來,我還以為你徹底醒不來了……”

慕九原靠著軟枕,隻覺五臟六腑疼得厲害。

他虛弱道:“天帝來過了?”

蘇雪落點頭:“是啊,不僅天帝,還有重華仙君、月老……好些仙家呢。”

聽到這話,慕九原眼前一亮。

“那……有沒有凰尊?”

儘管做足了慕九原會問言淩雀的準備,但蘇雪落還是沒控製好不甘的表情。

她死死握住掌心,語氣冷漠。

“沒有,凰尊何等尊貴,怎會來冥界?而且——”

她有意拖長音調,緊緊盯著慕九原的表情。

“而且,凰尊如今在九重天快意瀟灑極了,有美酒佳人在側,夜夜笙歌,怎會有閒心來看望你呢?”

她刻意咬重了‘美酒佳人在側’六字,果然看到慕九原的臉色白了三分。

可惜,她並沒有感到痛快,而是感到悲哀。

為自己,深切地悲哀。

慕九原沒有看到蘇雪落的表情,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蘇雪落是何表情。

他翻身而起,就要往九重天而去。

卻被蘇雪落從身後死死抱住。

“她早就把你忘了!你就不能放下她嗎?”

“阿原,這些日子你為她扶棺、為她瘋魔、為她甚至要去死,你可曾想過我?可曾想過七月初七是我同你的大婚之日,我和你隻差一步就是夫妻、就是結下死契的仙侶!”

“你為凰尊種種深情,你將我置於何地啊?”

慕九原感覺蘇雪落的淚一點點洇濕脊背處的布料,可他的心毫無波瀾。

什麼時候,自己如此鐵石心腸了?

他慢慢拉開蘇雪落的手,轉身看向她。

“對不起。”

聞言,蘇雪落愣住了。

所以恩愛情仇到這一步,慕九原和自己之間就隻剩下‘對不起’三字嗎?

她好不甘心,可毫無辦法。

她的自尊隻允許自己做到這一步,可還是滿盤皆輸。

不知僵持了多久,蘇雪落終於輕聲開口。

“好,我接受了。”

慕九原一怔。

蘇雪落笑著看嚮慕九原,笑中帶淚。

“母神曾告訴我,凡事不要強求,可我還是為你強求到這個地步了,再繼續下去,隻能兩敗俱傷,我不願意,所以我接受了,接受你的‘對不起’。”

她一頓,語氣平冷。

“但慕九原,我父神母神因你而死,我要你為我父神母神在冥界入口立碑,我要冥界眾人都知道,我父神母神,同樣是很偉大的神仙。”

“他們同樣是為了六界安寧而死,應該被除了我之外的,更多人記住。”

“好。”慕九原答應。

緊接著。蘇雪落幻化出一把匕首,割去一片裙擺。

“今日,我瓊海仙子蘇雪落同你慕九原一刀兩斷,從此再無瓜葛。”

“我瓊花一族,不再是所謂‘死亡之花’。”

“而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仙界之花!”

蘇雪落說完,便將手中布料扔嚮慕九原,隨後便從腰間解下那塊鳳形玉佩,又慢慢摘下那塊縈繞著慕九原仙力的戒指,輕輕放在桌上。

擦肩而過時,她輕聲。

“閻君,往後再見,你我就是陌路人,各自珍重吧。”

話落,她便化作一道白光,消失於閻君殿。

頃刻之間,偌大的閻君殿裡就隻剩下蕭然獨立的慕九原。

這時,崔判官帶著冥界醫師匆匆趕來,看到慕九原臉色蒼白地站在大殿中央,一臉愕然。

“閻君,您真的醒了?瓊花仙子呢?她剛剛才傳音給屬下,叫屬下帶醫師來。”

慕九原薄唇輕啟。

“她走了。”

“走了?”崔準不明所以,“可是她剛剛纔拿一瓣真身給您入藥……”

慕九原聽到這話,踉蹌著撐了一下桌麵。

他閉上眼睛,苦笑。

如果瓊花一族的覆滅隻因他們本就是‘死亡之花’,世世代代需要鎮守在冥界入口,他們的犧牲,與自己其實毫無關係。

可蘇雪落的奉出一瓣真身,還能說自己毫無關係嗎?

慕九原隻覺搖搖欲墜。

他平複了許久纔看向崔準,開口卻是。

“凰尊當真在九重天夜夜笙歌嗎?所謂佳人在側是……?”

聞言,崔準連忙跪下,醫師把仙藥放下後便離開。

崔準低下頭,惶恐道。

“閻君,屬下不敢妄議凰尊。”

慕九原捏訣,在閻君殿落下一層結界,語氣疲憊。

“說吧,現在除了你我二人,不會再有彆人聽見了。”

一頓,他又補充。

“站起來說,動不動就下跪,怎麼像本王手底下的判官?”

“是!”

崔準站了起來,將這三日來自己的所見所聞如實道來。

“聽九重天的仙家說,是天帝不忍凰尊孤寂下去,所以特意擢選了一些剛上九重天的仙人,特意送去鳳棲殿陪伴凰尊,若凰尊有喜歡的,就留下來,擇日成婚……”

“凰尊沒有拒絕,果然從那些仙官中選了七八個模樣俊俏、能力出眾的,聽說有兩個還是不周山的羽族,他們二人格外受寵些……”

“……”

崔準邊說邊看慕九原的臉色,說到最後便不敢再說下去。

隻因感覺他們家這位閻君大人馬上就要氣急攻心,一口血噴出來了。

事實確實如此。

慕九原生生嚥下喉頭翻湧的那口腥甜,佯裝平靜。

“本王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這些日子地府的事就交給你了。”

他眸色深深。

“……本王要去九重天一趟,什麼時候下來,說不準。”

崔準隻覺千萬重擔壓在了自己肩上,卻隻能硬著頭皮答應。

“是,屬下一定不會辜負閻君所托。”

慕九原“嗯”了一聲,幻化出一個陰兵令牌,丟給崔準。

“這是半塊陰兵令牌,若遇到難事,先傳音給本王,若本王沒有回應,便直接拿出令牌,告訴他們,見令牌猶如見本王。”

“是!”這下,崔準可安心多了。

剛想說祝閻君此去一帆風順,得償所願,麵前卻刮過一陣清風。

偌大的閻君殿裡,哪裡還有自家閻君慕九原的影子?

而與此同時,鳳棲殿外。

兩個仙侍攔住慕九原的去路,麵無表情說。

“閻君,請止步,我家凰尊說了,若無邀帖,任何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慕九原瞬間沉下臉。

成神至今,他還是第一次被歸納進‘閒、雜、人、等’!

可慕九原還隻能生生嚥下這口氣,低下姿態說。

“還望兩位仙侍通傳一聲,告訴凰尊,故人到訪。”

慕九原是冥界閻君,兩個仙侍再怎麼鐵麵無私,這點麵子還是要給的。

他們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便消失在原地。

不消片刻,那個仙侍又麵無表情地出現在慕九原眼前。

他冷冰冰地告訴慕九原。

“我家凰尊說了,故人姓甚名誰?她的故人早在十萬年前那場天道浩劫中魂飛魄散了,現如今天上地下唯一一個姑且稱得上‘故人’二字的,便是太微垣的天帝!”

慕九原臉色徹底陰沉了下來,同時心底又湧出千絲萬縷的慌亂。

如果連言淩雀的麵都見不到,那何談恢複記憶、重修於好?

不……不對,不是重修於好。

是他要彌補,要贖罪,要在言淩雀麵前體會一遍言淩雀曾經受過的苦痛!

慕九原望著兩個恪儘職守的仙侍,客氣而尊敬地揖了一禮。

“還望兩位仙侍再替我通傳一次,我名慕九原,是冥界閻君,今日特地來拜見凰尊,我帶了一件禮物,凰尊見了必然會喜歡。”

兩個仙侍又麵麵相覷了一會,還是剛剛傳話的那個仙侍,有些為難地說。

“好吧,那我再為閻君走一趟,但事不過三,若這次凰尊還是不願意見閻君,那麼就請閻君儘早回冥界,不然一直在這兒鳳棲宮門口,旁的仙官見了,難免要閒話。”

“……而且凰尊也會責怪我二人未儘到職責,看守不力的。”

見他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慕九原自然不好再腆著臉糾纏下去,否則給現在的言淩雀留下不好的印象,也是得不償失。

故而他點頭,嚴肅道。

“自然,若凰尊今日不願見我,那我過兩日來便是。”

那仙侍二人鬆了口氣,又隱隱感覺到不對勁,但到底沒再多說什麼,又進去通傳了。

這次,耗費的時間稍微久了些。

久到慕九原的心都提了起來,常年冰冷的掌心都冒出些熱汗。

不過,沒提心吊膽多久,那仙侍便回來了,這次臉上多了一絲微微的笑意。

對慕九原說話的語調也鬆快了些。

“閻君,我家凰尊請您進去呢!不過……凰尊說了,您要走著進去,如今的鳳棲殿一步一景,閻君正好好好欣賞,看看和從前有何不同。”

聞言,慕九原握緊了手心。

他知道,所謂‘欣賞’隻是言淩雀給自己的體麵,實際隻是要讓他明白,今非昔比,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昨日之人了。

故而眼前之景不可能再是昔日之景。

果不其然,剛一走進去,慕九原便看見從前的山水迴廊變成了一堵巍峨高牆,而山水迴廊設在了另一處,有層層疊疊的仙力縈繞。

他抿了抿唇,神色自若地繼續向前。

早年間院牆邊的鳳凰木如今換了,換成足以遮天蔽日的流蘇樹。

不知言淩雀用了何等仙法,那流蘇樹開滿白色的繁花,風拂過簌簌往下落,猶如飄雪。

等慕九原真正走進主殿,已經是小半個時辰後。

隻一眼,他就愣在了原地,半步都邁不開。

隻見言淩雀香肩半露,半躺在一個清俊的男子腿上。

而那男子正在為她捏腿。

偏偏,那男子慕九原認識。

就是言淩雀歸來當日,說自己和言淩雀紅線已斷的仙君。

——重華。

慕九原冷笑出聲。

他還以為重華那日是好心,原來隻是想讓自己死心,好少個競爭對手罷了!

聽到這動靜,重華自然是第一個看過來的。

他相當沉得住氣,溫柔似水地把言淩雀扶起,又不著痕跡地把她的衣衫往肩上輕輕一拉,蓋住那瑩白的雪光,輕聲。

“殿下,閻君來了,那重華便先退下了。”

言淩雀“嗯”了一聲。

重華便起身,嚮慕九原走來,擦肩而過時,他還不忘行禮,麵色如常道。

“閻君,還未恭喜你大好。”

他微微一笑。

“我和凰尊不是故友,隻是萬年前偶然聽見她的英名,便四處搜尋畫像,又留意她何時轉生、在何人身上轉生,故而一直關注著三公主而已。”

說完,他翩然而去,全然不顧慕九原是何種殺人誅仙的目光。

這時,言淩雀微涼的聲音響起。

“怎麼?冥界的閻君大人竟然和我的新交有仇?”

慕九原回神看向懶懶坐在貴妃榻上的言淩雀,一時捨不得移開眼。

半晌纔回答。

“凰尊多慮了,我和重華仙君這才第三次見麵。”

話落,偌大的鳳棲宮安靜下來。

言淩雀靜靜望著慕九原,慕九原自然回望。

四目相對。

一人滿目深情,一人滿目荒涼。

最後,還是慕九原挫敗地低下頭,從衣袖中拿出一塊鳳形玉佩,雙手呈上。

“這就是我今日帶來送給凰尊的禮物,名曰‘四季萬象’。”

言淩雀輕輕抬手,那玉佩便自動飛到了她掌心。

她低頭看去,神識竟然一下被吸進了玉佩裡。

當然,同時進來的,還有慕九原。

玉佩裡,是人間一處叫‘春風鎮’的地方,那裡遠離人世喧囂,可住在那裡的人們卻又怡然自得、悠然自樂。

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種,秋天收獲,夏天采蓮,冬日賞雪,好不快樂。

言淩雀站在高樓之上,看著春風鎮四季變換,歲月更迭。

這時,慕九原的聲音悄然響起。

“淩雀,你當真不記得嗎?五百年前,我們一起下凡除魔,就是去的春風鎮,我們在那裡度過一段無憂無慮、隨心自在的日子。”

“那時我們以夫妻相稱,甚至入鄉隨俗對著‘春風河’以及漫天螢火拜了天地,後來你常說,你想回到那裡,回到那時。”

“那樣便可以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隻躺在稻草堆上,等時間流逝。”

話落,言淩雀眉頭一蹙,向身側重重揮出不遺餘力的一掌。

幻境裡,是不會有人受傷的,因為兩人都是神識。

可幻境外卻不同。

慕九原重重承受了那一掌,隻覺五臟六腑都震出千絲萬縷的裂痕。

他跪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而言淩雀的神識回到身體裡,麵色冰冷,高高在上地看著慕九原。

“閻君,這是本尊第二次和你說,本尊不是你要找回去的那個人。”

隨後,她把手中玉佩拋還給慕九原。

“這既然是給她的,你又怎敢拿來送給本尊?”

慕九原伸手不及,那塊玉佩重重跌落在地,頓時碎成兩半。

清脆的‘當啷’一聲,他臉色慘白,再次吐出一口血,星星點點的紅落在斷成兩半的玉佩上,好似雪地梅花。

而言淩雀毫無反應,隻是冷冷道。

“閻君,請你離開。”

許久,慕九原才撿起那兩半玉佩,他看了一眼高坐明堂的言淩雀,緩緩轉身離開。

等慕九原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言淩雀不耐煩地揮開一麵水鏡。

鏡子裡,是一張相同,但是淚流滿麵的臉。

“凰尊,你為何要出手重傷阿原?”

言淩雀冷冷看著水鏡中相同的臉,語氣淡漠。

“三公主,本尊不過是做了你內心最想做之事,你怎麼反而還責怪起來了?你不要忘了,我即是你,你即是我,你我本就是同一個人。”

水鏡中的‘鳳族三公主’止不住地搖頭,淚水撲簌簌地往下落。

“你胡說,我從來就沒有想要傷害過阿原,他是我這十萬年來唯一愛過的人,我怎會忍心傷他?即便從前種種是他負我,但我都聽到了,他是有苦衷的。”

“嗬。”言淩雀冷笑。

“你騙得過你自己,卻騙不過我,我是最瞭解你的。”

她靜靜望著水鏡中那個流淚的自己,唇邊彎出一個諷刺的弧度。

“言淩雀,你敢說,仙魔大戰父母兄長全部隕落,鳳族全部犧牲,除了自己無一生還,你獨自跪在血海凰林的萬千墓碑前時,你對慕九原毫無恨意、毫無殺心?”

“你敢說,你看見昔日愛人早早就背叛了自己,那千年相守、千年愛戀全是假的,什麼六曜五星、陰兵兵符,他轉手送給新人時,你內心毫無波瀾?”

“你敢說,自己生辰即是隕落之日,你在落鳳坡受萬道雷劫、灰飛煙滅,而他卻身著喜服,在三生石前和另一人締結萬世情緣,你不曾有過不甘?”

這三個問題,水鏡中的‘言淩雀’都回答不上來。

她隻能閉上眼睛,無聲地流淚。

言淩雀實在不耐煩另一個自己是這麼軟弱可憐的形象,直接揮手把水鏡隱去。

可她坐在貴妃榻上,心情卻並不平靜,無意識喃喃。

“春風鎮……”

片刻後,鳳棲宮的兩個仙侍便見一道紅光出現在自己麵前。

他們連忙行禮:“凰尊。”

言淩雀點頭,微微一笑。

“本尊要下凡一趟,若這些日子有仙家來訪,就說‘凰尊心情不佳,不想見客’。”

“是。”

叮囑完兩個仙侍,言淩雀便翩然而去,隻見天際一道紅光閃過,直直落在一片大山之中。

……

春風鎮。

言淩雀隱去仙力,又在成衣店買了一件尋常的女子衣裙。

此刻正悠閒自在地走在大街之上。

“糖葫蘆嘞!糖葫蘆嘞!三文錢兩串,不甜不要錢!”

聽到這吆喝,言淩雀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叫住了那小販。

“老伯,給我來一串糖葫蘆。”

“好,姑娘,兩文錢。”

言淩雀摸向腰間錢袋,可那裡竟然空空如也!

她的錢袋,什麼時候丟了?

正在她一籌莫展,窘迫至極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遞過來兩枚銅錢。

“姑娘,我幫你付吧。”

這聲音……

言淩雀抬頭看去,眼前一身錦衣華服,頭戴玉冠的貌美公子,不是慕九原,又還能是誰?

言淩雀不客氣地接過兩枚銅錢,交給那等候的老伯,隨後眼神涼涼地看嚮慕九原。

“閻君什麼時候學會了跟蹤的本事?我早說了,我不是你那位故人。”

慕九原嘴角含笑。

“凰尊,你多想了,我不是尾隨你而來,我在這春風鎮裡已經住了兩月之久了。”

“你胡說!”

言淩雀不信,明明不久前自己纔在九重天見過慕九原,他還被自己打傷了。

慕九原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笑道:“天上一天,人間一年。”

言淩雀哼了一聲,拿著糖葫蘆徑直向前走去。

可她眼睛一眯,忽然大喝道。

“小偷,把我的錢袋還回來!”

此時的言淩雀到底是數萬年沒來過凡間。

怎麼抓小偷,她一點經驗都沒有。

就像現在,這麼大喝一聲,人人自危,一個個全都亂了陣腳,互相嚷作一團,反而給了那小偷可乘之機。

他看都不看言淩雀一眼,便拿著錢袋溜進了混亂的人群之中,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言淩雀微微蹙眉。

她以為指出那個人是小偷,旁邊的人會幫忙把小偷抓住。

事與願違。

這時,慕九原問道:“凰尊,那個錢袋很重要?”

言淩雀原本想回答那裡麵是錢,當然重要。

可她隻是隨口“嗯”了一聲。

下一秒,慕九原便鄭重道:“我去給凰尊拿回來,凰尊隨便找一個視野好的地方等我就好,我很快回來找你。”

聽到這話,言淩雀一怔。

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些零碎的片段。

好似三百年前,或者更久之前,有人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但她知道,那是對‘鳳族三公主言淩雀’說的,而不是自己這個凰尊。

不知道為什麼,言淩雀忽然有些失落。

半個時辰後,同福酒家。

言淩雀坐在雅間靠窗的位置,麵前是一桌好酒好菜。

其實一個人是不必點這麼多東西的。

而且自己是神仙,早就不必吃這些凡人之物了。

可她忽然就是很想吃,還很想和另一個人痛痛快快、開開心心地吃。

“淩雀!”

慕九原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言淩雀向窗外看去,隻見慕九原一身青衣,如陌上君子,拿著一個錢袋,仰著臉,笑眯眯地衝自己喊:“淩雀!我拿回來了!”

這一瞬間,言淩雀聽見自己孤寂了數萬年的心重重的“噗通!噗通!”

她好似有些理解,為何水鏡中另一個自己會那麼‘執迷不悟’了。

她抿緊了唇,麵上仍然一言不發,甚至是有些冷漠地等著慕九原走到自己麵前。

片刻後。

慕九原把錢袋輕輕放在桌上,那笑意在接觸到言淩雀微涼的視線後蕩然無存。

他有些侷促,有些慌亂。

“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要喚凰尊名諱的,隻是我們身在凡間,人多耳雜,我怕給凰尊帶去困擾,故而……”

言淩雀繃著臉打斷:“坐下,陪我吃飯。”

“什麼?”慕九原沒有聽清。

言淩雀耐著性子,一字一頓地重複。

“我說坐下,陪我吃飯。”

聽到這話,慕九原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他在言淩雀麵前坐下,看到那副早已準備好的碗筷後嘴角重新勾起了笑容。

他情不自禁道。

“凰尊點的這些菜都不是春風鎮這個季節的特色,我叫店小二上來,重新點一份吧。”

他又補充:“凰尊放心,這一頓我請。”

言淩雀對此不置可否,一副隨便慕九原怎麼折騰的樣子。

慕九原沒有在意,隻是笑著把店小二重新叫了上來。

“我要一個春筍八寶鴨、一個清蒸鰣魚、一個炙羊肉……另外,麻煩在半個時辰後,給我們上一道蜜煎青梅、一壺粱稈熟水。”

“好嘞,客官,您可真會吃。”那店小二打趣。

慕九原笑笑沒說話。

等菜重新上齊後,言淩雀才漫不經心問了一句。

“你這三百年經常來這裡?帶著你的那位王後一起?否則怎麼能連時令菜式都知道?”

慕九原笑容一僵,有些失落道。

“不是。”

他靜靜地看著言淩雀。

“這是我們當年自創的菜式,幾百年間就這麼流傳了下來。”

“凰尊不是淩雀,不記得很正常。”

言淩雀聽到這話,莫名心裡有些不舒服。

她彆扭道:“我的名字便是言淩雀,什麼叫我不是‘淩雀’?”

隨後,她拿起筷子,剛想去夾魚肉。

可慕九原卻已經拿著公筷,夾了一瓣魚臉上最嫩的肉放在她麵前的碗碟裡。

他解釋:“這裡的魚肉口感最好,以前這個地方,總要和你搶才行。”

言淩雀想象了一下那場景,頓時忍俊不禁。

“我以為,以前的我很懦弱呢,隻會為逝去的情愛哭哭啼啼,明明你早已負心,卻還要說什麼‘捨不得你受傷’、‘根本不恨你’之類的話。”

“什麼意思?你還記得從前?”

慕九原情緒激動,不小心推翻了手旁的茶盞。

他看著眼前的言淩雀,企圖從她臉上看出一絲一毫從前熟悉的影子。

可那雙眼還是薄涼得什麼都沒有,好似剛剛那句話隻是他的幻覺。

他不由苦笑:“凰尊,您何必戲弄於我呢?你分明知道,淩雀對我有多重要,我多想重新找回她,找回從前的我們。”

言淩雀知道自己剛剛失言了,可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變了臉色。

她語氣冷淡。

“從前?閻君,你身為冥界之主,掌管世間所有人的生死,你應該最知道時光是不可能倒流的,過去就過去了,怎麼可能回到從前?”

看著慕九原逐漸灰敗下去的臉色,言淩雀繼續說。

“如果回到從前,你難道願意在‘我’承受數萬道雷劫之時,代替我嗎?還是願意在我隕落之後,哪怕逆天而為,使用禁術,去複活我?”

“亦或者說,你能在最開始,在我們一開始來到春風鎮後,就拋下一切,連仙骨都不要,甘願陪著我在這裡做一對隻要百年壽命的凡人夫妻?”

“慕九原,這些,你捨得嗎?你願意嗎?”

還沒等慕九原回答,識海裡另一個自己的聲音響起。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你不覺得自己太咄咄逼人了嗎?”

言淩雀愣住了。

她看著麵前臉色慘白,好似心如死灰的慕九原,忽然就止住了話頭。

偌大的雅間頓時變得一片寂靜,窗外樓下攤販喧囂的叫賣聲,來往行人或輕鬆愉快或憂愁煩悶的談話聲,統統都傳了進來。

言淩雀遁進識海,捉到另一個自己的身影,質問。

“你為何從水鏡中出來了?”

另一個自己皺著眉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憑什麼把我禁錮在水鏡中?從今日開始,我不會再讓你占據我的身體做一些傷害他的事。”

“要麼融為一體,要麼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言淩雀冷笑。

“你的身體?你不要忘了,你早就在數萬道雷劫之後隕落了,至於你的鳳凰真身,也在那十日十夜的流火中化為烏有,之所以現在這世間還有‘言淩雀’的肉身,是因為我的力量。”

“而你這縷殘魂,完全是因為你把一縷魂魄融進了血凰珠之中!”

“你的確不應該恨慕九原,要不是你對他那點可笑的情愛,說不定你現在早就已經是一粒塵埃、一滴雨露了。”

聽到這話,另一個自己沉默了。

言淩雀便不再說話,徑自退出了識海。

而眼前,早已空無一人。

桌上,隻剩下一封墨跡未乾的信箋。

那上麵赫然是慕九原的字跡。

隻有四個字。

“捨得,願意。”

看到這四個字,識海又響起另一個自己的聲音。

“這是什麼意思?阿原是不是要做什麼傻事?”

言淩雀將那封信箋收入信中,不以為意。

“堂堂閻君,怎麼可能做傻事?你以為他是那些話本子裡的主角嗎?”

說完,她直接封閉了識海,叫來店小二。

“不必給我上粱稈熟水,我要酒,你們這兒最好的酒,有多少拿多少。”

那店小二瞬間露出為難的表情。

“客官,我們店的酒可是這春風鎮上數一數二的烈酒,哪怕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喝個一壇半就會醉得人事不省了,我也不是瞧不起姑娘,隻是……要不我先給您上兩壇?”

“您先嘗嘗,如果覺得好再加。”

言淩雀冷著臉沒說話,而是把沉甸甸的錢袋拍在桌上。

“小哥,我要最好的酒,有多少要多少,我一定不浪費。”

店小二看著那錢袋,又看著言淩雀分毫不讓的表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好嘞,客官,小的這就給您取去!”

片刻後,六個年輕力壯的少年郎抬著三大抬酒壇叩響了雅間的門。

言淩雀得知,這家店的酒名曰“梨花白”。

一來店家本姓李,鎮上的人都喚其“李二孃”,二來這間酒樓門口就是一棵千年梨樹,一到春天,梨花盛開,猶如白雪皚皚,美不勝收。

言淩雀一聽,不由想起如今鳳棲宮中移植而來的流蘇樹。

那棵樹已經活了十萬年了,還是她隕落之前,親手種下。

這番歸來,重華仙君便將樹移栽到了鳳棲宮中,而將那鳳凰木移去了彆處。

至於移去了何處,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棵鳳凰木便猶如混沌的數萬年,被摒棄、被留在過去是應該的。

言淩雀拋杯棄盞,直接拿起那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海碗,咕嘟嘟倒下去滿滿一碗,再仰頭喝了個酣暢淋漓。

這酒一開始的口感是辛辣,就好似含了一口火,卻又幽幽地散發著香,故而捨不得吐,當然也不敢往下嚥。

等那股灼痛感過去,便是滿口的清甜,唇齒留香。

而最後口舌之間就會留下淡淡的梨花香。

“難怪叫梨花白。”言淩雀感歎,“真是好酒,我有數十萬年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

她輕聲,好似自言自語,又好似是在對著某個人說話。

可她空空如也,那個本願意陪伴的人早就被氣跑了。

她忽然有些遺憾,隻為這壇美酒無人分享。

一壇、兩壇、三壇……

兩個時辰過去,言淩雀獨自把那些‘梨花白’喝了個乾淨,她兩頰浮上一層淡淡的薄紅,眼神亦變得不甚清明。

不知為何,她眼前又閃過許多畫麵,好似數百年前,自己曾和某個男子站在梨花樹下,虔誠地掛上刻著字的玉牌。

言淩雀提起一壇酒,有些搖搖晃晃地向樓下的梨花樹下走去。

她仰頭看著那棵已經過了花期的梨花樹,茂密碧綠的枝椏上還藏著幾朵零星的小白花,不見當年親手掛上去的紅繩玉牌。

是啊,時間已經過去數百年了,這小鎮上的樓宇或許塌了又建,這棵樹也許被人砍過,又怎麼還會有當時的東西留下呢?

言淩雀這麼想著,可一女子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

“姑娘可是在找這棵樹上的東西?”

言淩雀回頭看去,眼前風韻猶存的女子不是那店家李二孃,又還能是誰?

她點頭:“是。”

李二孃露出一個笑容,緩緩從衣袖中拿出一物遞給言淩雀。

“這是我的先祖在數百年前從這棵樹上摘下的東西,這麵刻著兩個字,我家先祖便以為是有人落下的,故而一代代傳下來,叫我們一定要等到它的主人,我想如今我應該等到了。”

她矮身一福:“姑娘,我今日物歸原主,也是替我家先祖了卻一樁憾事。”

言淩雀摩挲著玉牌背麵的文字,愣愣地把它翻轉過來。

隻見那上麵有些模糊但熟悉的兩個字。

“原、雀。”

那是自己和慕九原的名字!

言淩雀攥著那枚玉牌,久久、久久沒有動作。

她眼前又浮現數百年前那一男一女在這棵梨花樹下掛上玉牌的畫麵。

隻是這一次,她終於看清了那男子的臉。

那是……慕九原。

言淩雀聽見那時的他說:“淩雀,今日我們一起掛上此玉牌,我承諾於你,千年萬歲,隻要我活在這世間一日,我就永不負你。”

這時,她耳邊響起一聲幽幽的歎息,那是識海中的另一個自己。

“可惜……他食言了,無論是否有苦衷,他都食言了,這些便都不作數了。”

聽到這話,言淩雀微微一笑,在識海中回答。

“你終於明白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是啊,終於明白了,無論我多麼愛他、恨他,過去數百年間,我的那些痛苦、悲傷、怨恨,都不是假的,我有了一次重來的機會,便不能再重蹈覆轍。”

“好,這纔是我言淩雀,這纔是鳳族三公主,曾經毀天滅地的凰尊殿下!”

言淩雀靜靜站在原地,可誰也不知道,她的識海正在經曆一場足以毀滅自我的融合。

自此以後,她不再自怨自艾地哭泣,不再把全部的愛寄托在一個隨時會變心的男人身上。

她不要,再成為那樣可憐的人。

許久,言淩雀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隨後她的額間便出現一枚血色的火焰痕跡。

而屬於“鳳族三公主”的記憶排山倒海般灌進了識海中,那一幕幕都好似重新親身經曆。

快樂、痛苦、幸福、絕望……

言淩雀終於堅持不住,猝然跪地,吐出一口濁血。

李二孃見狀,連忙上前扶了一把。

“姑娘,你沒事吧?”

言淩雀擦了一下唇邊的血跡,搖頭。

“無妨。”

李二孃卻十分震驚地指了指言淩雀的臉。

“那你怎麼哭了?”

言淩雀一怔,她撫上臉頰,果然摸到濕漉漉一片。

她的愕然,不少於李二孃。

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淚流滿麵的?

言淩雀不知道,隻是飛快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隨後佯裝平靜地看向李二孃。

“店家,你們的‘梨花白’很好喝,能不能讓我帶幾壇回家?”

李二孃點頭:“當然可以,剛剛姑娘給小二的銀兩都可以把我的店買下來了,我這就讓人給姑娘包好。”

她往停馬車的地方張望了一下,又問。

“您的馬車停在哪裡了?我讓人現在就給您送馬車上去。”

“不必了,你先給我兩壇,剩下的我以後再來取吧。”言淩雀微微一笑。

她又補充:“這玉牌,我便拿走了,多謝你們,你們會有福報的。”

鳳凰賜福,千年萬歲,富貴榮華,長樂無央。

李二孃麻利地提來了兩壇酒,看著言淩雀消失在街角轉角處。

一離開凡人的視線,言淩雀便掐訣,化作一道流光直接向冥界地府而去。

閻君殿門口,判官崔準正來回踱步。

一見到言淩雀,他立馬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凰尊,您怎麼來了?”

言淩雀微微挑眉:“怎麼?本尊不能冥界嗎?”

崔準連忙搖頭:“自然不是,您是來找閻君的嗎?”

“是。”言淩雀點頭,“你們閻君人呢,我來找他喝酒。”

崔準欲言又止,又好似是被人下了禁言令,想說又不能說。

言淩雀心頭頓時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她臉色難看起來:“一定要讓本尊問第二遍嗎?你們閻君人呢?”

這時,天空忽然烏雲密佈,雷聲大作。

可那雷卻不似雷公的傑作,而是明晃晃地直衝一個地方而去。

那地方,言淩雀再熟悉不過。

——落鳳坡。

“那是何人在受雷劫?”言淩雀心中已經有了個名字,卻不敢細想。

崔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顫抖。

“稟告凰尊,是我家閻君!今日他從凡間回來,便直衝落鳳坡而去,說是,自請受萬道雷刑!”

話落,言淩雀的身影已消失在閻君殿前。

崔準抬起頭,憂心忡忡、焦急萬分地看向落鳳坡的方向,默默祈禱。

“閻君,您可一定要撐過這次雷刑啊,隻要您撐過去,說不準您和三公主……不對,凰尊大人之間還有一線生機!”

與此同時,落鳳坡。

雷刑不同於雷劫,雷刑是以陣法將受刑之人死死困在陣眼中央,由陣法引雷,每一道雷霆都是落在仙骨之上。

言淩雀趕到時,隻見蒼涼的大地之上跪著一身著黑衣之人,他的頭微微垂著,臉色慘白。

“慕九原!”

言淩雀想要近身,又被慕九原親手設下的結界攔住。

而結界裡,慕九原好似聽見了言淩雀的呼喚,他微微抬起頭,向她看過來。

那血色全無的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笑意,他薄唇輕啟,無聲地說。

“我願意……”

又是“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徑自劈下,狠狠落在慕九原背脊之處,引得他吐出一口血來,因此也打斷沒說完的話。

儘管沒有說完,言淩雀卻知道慕九原要說什麼。

——“我願意一命換一命,願意剔去仙骨、除去仙籍,願意成為一個普通的凡人,換百年的相守。”

“傻子。”言淩雀低聲罵道。

她幻化出一把火焰長劍,狠狠劈向那道無形的結界,可此舉卻讓陣法中央的慕九原又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瞬間,言淩雀便明白了什麼意思。

慕九原竟然把這結界和自己的心脈相連,旁人若想衝破禁製,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言淩雀笑了,笑慕九原的愚蠢,笑慕九原的心狠。

“轟隆!轟隆!”

又是一陣雷聲落下,接二連三打在慕九原身上,壓得他的脊背一寸一寸往下低。

言淩雀看著那身黑衣,喃喃。

“你倒是事事周全,穿著這黑衣,旁人便瞧不見你的血跡斑斑,若還活著,便不會像我從前那般狼狽。”

“隻是……數萬道雷刑,慕九原,你真的還能活著出來嗎?我可好不容易纔想通和你一起喝酒,若你死了,我便用千年萬歲忘記你。”

結界裡,慕九原好似聽到了言淩雀的話,他慢慢抬起頭,蒼白的唇被鮮血染紅。

他說:“等我,我會活著出來,我不要從前,我隻要……永遠的以後。”

十日十夜後,這十萬六千八百零七道雷刑才徹底結束。

慕九原設下的結界消失,言淩雀和崔準以及冥界的醫師迅速飛了進去。

“閻君!”崔準小心翼翼扶起慕九原。

慕九原呼吸微弱,心脈俱碎,連仙骨都傷痕累累。

見狀,言淩雀立馬將一顆白色藥丸塞進慕九原口中,並解釋:“這是太上老君給本尊的,對修複心脈和仙骨都有益處。”

崔準連忙道謝:“凰尊之恩,沒齒難忘。”

言淩雀有些不忍地彆過頭去,語氣微微顫抖。

“不必,他本就是因為我才犯蠢的。”

她頓了一下,將一枚傳音鈴交給一旁的醫師,囑咐。

“本尊要先回九重天稟告天帝你們閻君的情況,若你們閻君醒來,第一時間傳音給我。”

醫師點頭:“是。”

言淩雀正要掐訣離開,忽然又想到什麼,停下了動作。

她拿出那塊在春風鎮得到的玉牌,遞給崔準。

“他醒了、好了,便讓他拿這塊玉牌來見我,告訴他,本尊在鳳棲宮等他喝梨花白。”

崔準自然連連稱是。

言淩雀又看了一眼緊閉雙眼、昏迷不醒的慕九原,轉身回到了九重天。

她並不是方纔所說,去太微垣向天帝稟報閻君受雷刑之事,而是來到了重華仙君的居所。

每個仙人的居所都有每個仙人設下的禁製結界。

然而,在九重天,除了天帝的太微垣,其他地界,隻要言淩雀想去,便是揮手之間的事。

她坦然地走進重華宮,見到了在山水之間的重華仙君。

重華好似早就知道她要來,連氤氳著熱氣的茶水都煮好了,還悠悠然道。

“凰尊殿下,請坐。”

“這是小仙從凡間尋來的蒙頂甘露,您嘗嘗?”

言淩雀在案前坐下,並不接那杯茶盞,而是淡淡地說。

“凡間有許多有意思的東西,本尊確實很喜歡,但唯獨茶,本尊不喜歡。”

她盯著重華的眼睛,開門見山。

“那日,在血海凰林,你說本尊和閻君的紅線已斷,你並非月老,如何得知?”

“而十日前,你又在鳳棲宮對閻君說,在萬年前偶然窺得本尊的畫像,心生愛慕,後來又得知本尊還會涅槃,才格外關注鳳族三公主,這話幾分真幾分假?”

重華不緊不慢地啜飲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

“殿下,事到如今,真假還重要嗎?您隻要知道,小仙並不會害您,隻會忠於您。”

言淩雀眼底閃過一絲微微的不耐。

“你的確不會害我,但你會害慕九原,他究竟對你做了什麼,你非要置他於死地?”

重華一向得體的假麵終於裂開了一絲縫隙,那隻端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他溫柔平靜的眼裡露出點點哀傷。

“殿下,您這麼快就恢複記憶了嗎?還是您又重新愛上慕九原了?”

言淩雀一怔,隨後沉下臉來。

“這是本尊和慕九原之間的事,與旁人無關。”

重華點頭:“好一個旁人!”

他望著言淩雀,聲音顫抖;“如果我說,我不是旁人,我是數萬年前,您名曰‘龍崇’的仙侶轉世呢?”

“不可能!”言淩雀斬釘截鐵。

她回望著重華,冷靜從容。

“龍崇是我親手誅殺,是我看著他在東海之上灰飛煙滅,絕無輪回往生的可能!”

重華蒼涼搖頭。

“殿下,您錯了,連隕落的鳳族三公主都有重新回來的可能,我在數萬年之前好歹是和你並肩的上神,我怎會不留一絲後手?”

言淩雀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了。

她不由想起更深、更遠的記憶。

那是十萬年前,或者更久更久之前。

那時的她剛剛繼任凰尊,正是意氣風發、誌得意滿的時候。

下凡曆劫時,便遇到了當時的龍宮九太子——龍崇。

那時,言淩雀並不懂何為情愛,隻覺得龍崇這個人十分有趣。

他帶著她去凡間的花燈節,去河邊放寫著心願的蓮花燈;春日放紙鳶、夏日乘舟采蓮、秋日登高望遠、冬日折梅賞雪。

那時的他總是一身碧藍華服,而她一身銀紅襦裙,周遊天下,互相陪伴。

可後來有一日,龍崇墮魔了。

在失控之前,他請求她用那把焚天熾凰劍誅殺自己。

而她儘管難過,但為了六界蒼生,還是把劍對準了他的心口,一擊斃命。

後來的後來,她獨自一人過了千年萬年,直到被天道封印。

回憶至此,言淩雀看向重華的目光便多了些複雜。

可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幻化出燃燒著焰火的焚天熾凰劍,輕聲。

“我不管你是龍崇還是重華,若你心懷不軌……”

她目光寸寸冰涼。

“萬年前我可以誅殺你一次,萬年後的現在,我同樣不會手軟!”

重華望著言淩雀冷漠的眉眼,苦笑。

“凰尊,一彆萬年之久,你變了。”

言淩雀語氣淡淡。

“滄海桑田,日升月潛,都會變的。”

她握緊焚天熾凰劍,一字一頓。

“所以你為什麼一定要殺了慕九原?他是冥界閻君,你知道,若他一死,冥界必然會大亂,難道你想看見生靈塗炭、下界不寧嗎?”

重華低垂下眉眼。

“不為其他,沒有私怨,隻因他負了你。”

言淩雀一時愣在原地。

好半晌,她纔不可置通道。

“重華,你可知道十萬六千八百零七道雷刑對一個仙人意味著什麼?”

“雷刑持續了十天十夜,我在結界外看了十天十夜,道道雷刑,全是衝著他的仙骨、他的性命而去,若他不是閻君慕九原,恐怕此時早已灰飛煙滅,神形俱散了。”

“正因為他是閻君慕九原!”重華咬著牙說。

他眼中有心疼、不甘、痛恨……

“十萬道雷劫又如何?你受過,我便讓他受千倍萬倍!不僅如此,你曾經的那具真身可是在血海凰林被流火燒了十日十夜!光這一點,我便還沒有讓他償還!”

“何況,你還生剖下你的鳳凰心、剜出你的心頭血,你即便不是凰尊,也是鳳族三公主,為了一個男人,何至於此?”

字字錐心,句句痛苦。

重華閉了閉眼睛,努力壓下心底那些瘋狂滋長的陰暗念頭,啞聲道。

“凰尊,光是這些,已經足夠讓我恨他……恨到誅殺他千遍萬遍了,隻可惜這次被你發現了,要不然,我未必不會成功。”

言淩雀忽然不知道說什麼,隻是默然著收起了手中長劍。

重華想要殺了慕九原,隻因她而起。

所以,她有何立場責怪重華?

她深呼吸了一下,彆過臉不再看重華痛苦扭曲的臉。

“今日,就當我沒來過,我不知道什麼‘龍崇’,不記得數萬年前的舊事,而你,對我而言,隻是有過幾麵之緣的‘重華仙君’。”

說完,她要轉身離開。

重華卻叫住了她:“淩雀,我同你有數萬年的情誼,而慕九原隻陪了你上千年,還是在你尚未覺醒時發生的,為何你真的愛上了他?”

言淩雀沒有回頭。

“重華,我還是那句話,滄海桑田,日升月潛,都會變的。”

她一頓,輕聲。

“當年你我之間,無非少年不知春月事,我對你,從未有過男女之情。”

“日後再見,還是喚我一聲‘凰尊’吧。”

話落,她便消失在了重華宮中。

重華愣愣的、十分頹敗地跌坐在地。

他望向案前的那杯早已涼透的蒙頂甘露。

從始至終,言淩雀都沒有碰過它,就好像……數萬年前從未愛過他一樣。

重華握著那碧玉茶盞,從微不可聞到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他便吐出一口血來。

而此時,言淩雀心亂如麻。

天地浩大,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去哪裡,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天緣月老閣。

月老一襲紅衣,樂嗬嗬地把她往閣中請。

“凰尊,我閣中近日發生了一件奇事,有兩個人原本紅線已斷,可昨日我一看,那兩人的紅線竟然又藕斷絲連地混在一處……”

他話鋒一轉。

“我見您近日紅鸞星動,命帶桃花呀。”

聽到這話,言淩雀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來。

月老慢條斯理,笑容滿麵。

“閻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而這福,不就是他心心念唸的,和凰尊您的姻緣嗎?”

言淩雀微微蹙起眉:“您此話當真?”

月老不語,隻是帶著言淩雀來到冥界閻君殿。

慕九原臉色蒼白地躺在榻上,四周都是滋養仙骨和心脈的靈草。

“凰尊,麻煩您伸出手來。”

言淩雀雖然不解,但還是伸出手來。

隻見月老坐到慕九原的榻邊,又輕輕拿出他的手,掐了個訣。

一條細細的紅線便從慕九原小指晃晃悠悠地探出來,又顫顫巍巍纏住了言淩雀的小指。

言淩雀感覺十分新奇。

“這是……我和慕九原的姻緣線?”

月老摸了摸鬍子:“正是。”

“凰尊,閻君和您以前的事,老夫也略知一二,但我畢竟不是親曆者,不能對您講一堆大道理,更沒有資格勸您輕而易舉地放下。”

“不過可能這千萬年來,看慣了人和人之間因緣際會、悲歡離合,像您和閻君這種紅線斷了又重新結上的,不多,老夫隻說一句,緣分不易。”

“……若當年的事彼此各有難處,不如看開些,隨心而活。”

聞言,言淩雀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她才隱去那根看起來十分脆弱的姻緣線,淡淡道。

“那也得他活著,活蹦亂跳地活著才行,若一直這麼纏綿病榻,我便親自把這紅線剪了。”

月老會心一笑,明白言淩雀這是說給慕九原聽的。

果然,榻上慕九原纏著紅線的那根小指動了動,好似是一種回應。

言淩雀見狀冷哼了一聲。

又對月老拱手:“多謝您告訴我這些,還帶我來走這一遭。”

月老連忙站起身,擺手。

“凰尊這不是折煞老夫嗎?老夫隻是不想看一段良緣就此夭折罷了。”

言淩雀點頭,沒再說話。

月老也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冷白的月光透過窗戶靜靜灑在慕九原的臉上,言淩雀靜靜看了他一會,同樣轉身離開。

閻君殿外。

瓊花仙子蘇雪落攔住了言淩雀的去路。

她恭敬一禮:“凰尊,閻君他如何了?”

言淩雀記得蘇雪落,淡淡一笑。

“他沒事,或許再過幾日就會醒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他?”

蘇雪落一驚:“您願意讓我進去看閻君?”

言淩雀挑了挑眉。

“有什麼不願意?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今日的瓊花仙子也並非昔日的瓊花仙子了,不是嗎?”

蘇雪落溫柔地笑了:“凰尊說的是。”

她又對著言淩雀行了一禮:“昔日之事,我並不知情,若我知道,必定不會讓閻君和我成親,以前傷害了您,我很愧疚。”

“不必。”言淩雀搖頭,“你我都沒錯,若有錯,都是慕九原之錯,他太自以為是了,以為自己所作所為對誰都好,但其實每個人都傷害了,包括他自己。”

“是啊。”蘇雪落望向閻君殿裡慕九原寢殿的方向。

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藥瓶,遞給言淩雀。

“這是我瓊花一族的仙藥,說是可以滋養仙家仙骨,可能效果比不上其他,但是我唯一能拿出來的了,還請凰尊替我轉交。”

言淩雀搖頭拒絕了。

“仙子自己進去給閻君吧,他現在雖是未醒,但卻是聽得見的。”

她神色從容,眼神溫和。

“你我都是女子,又都失去了父母親人,昔日之事,我不怪你。”

蘇雪落徹底愣住了,她眼眶微紅。

“您果然是個很好的人,無論從前還是現在,若我是男子,肯定也會為您傾倒。”

言淩雀倒是第一次聽見女子說這話,十分新奇而受用。

她微微頷首:“進去吧,本尊要回九重天了。”

說完,她便消失在原地。

蘇雪落看了看天,又回頭看了一眼閻君殿,最終隻是把藥瓶交給了門口的守衛。

這冥界,她真的是最後一次來了。

“三公主、阿原,祝你們得償所願”

……

十年後。

在凡間遊曆的言淩雀收到了判官崔準的傳音,他語氣那麼欣喜。

“凰尊,我家閻君醒了!”

“……他說,想見您。”

言淩雀看著手中的梨花白,不由失笑。

“醒來得還真是時候。”

她喚來店小二,又重新打了一壇去歲的新酒,來到冥界閻君殿。

閻君殿裡,一如當年。

不過,這天上人間歲月流逝本就不同,人間匆匆十年,於天界地府都隻是區區十日而已。

言淩雀提著梨花白大步走進去。

而慕九原一身碧玉青衣,站在窗前,身後竟然是紅如火焰的鳳凰花。

言淩雀一愣,訝異道。

“這是……我鳳棲宮中的那棵鳳凰木?”

慕九原笑意淺淺:“正是。”

他向樹下一指,那裡已設下酒案:“凰尊,你我去那裡飲酒可好?”

回答他的,是言淩雀閃向樹下的翩然身影。

兩兩對坐又四目相對。

這一次,誰都沒有先轉開目光。

許久,言淩雀纔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給慕九原倒上滿滿的梨花白。

“你可記得那日,我們在春風鎮的酒家一同吃飯?後來菜上齊了,你卻被我氣跑了,我便叫店小二給我拿了這最好的梨花白,喝酒時,我便後悔了。”

她如實講述著那時的心境。

“我總覺得,這麼好的酒那麼好的菜,應該是兩個人一起開懷暢飲一起把酒吃肉。”

“你不過陪了我須臾,我竟因你的離去感到孤獨。”

“這種滋味,不好受……”

慕九原端起酒碗,碰了一下言淩雀的。

“是我不對,我自罰一碗。”

言淩雀不由笑起來,揚著笑臉問:“味道如何?”

慕九原細細品著,實話實說。

“不愧是凰尊親自選的酒,味道甘醇、回味綿長。”

言淩雀摩挲著酒碗邊緣:“你不必再喚我凰尊了,從前怎麼喚我,如今便怎麼喚我吧。”

慕九原一怔。

言淩雀看著他的眼睛,語氣溫和。

“我那日在春風鎮上和你說的,不是謊話,我不是失憶,而是歸來那日,兩個‘我’暫時分離了,故而認不得你,我和從前的我,確實是同一個人。”

她靜靜看著慕九原:“月老說得對,從前的事我們彼此各有難處,我不怪你了。”

聞言,慕九原眼睛紅了。

他又猛地灌下一口酒,隨後才說。

“你今日能和我說這些,我很高興,真的。以前確實是我自以為是,以為那就是所謂周全之法,最後你、我、雪落三人都不開心,是我之錯,我再罰一碗。”

說完,他又端起酒碗,一飲而儘。

安靜了片刻,他又從袖中拿出一物,是那枚藏有人間四季,名曰‘四季萬象’的玉佩。

言淩雀有些驚訝:“你把它補好了?”

“是。”慕九原回答。

一陣風吹過,漫天鳳凰花墜落。

慕九原小心翼翼開口。

“淩雀,這是我當年答應要送給你的,現在你還願意收下嗎?”

慕九原的話音落下,言淩雀久久未語。

直到又一陣微風拂過,兩朵火紅的鳳凰花墜落在兩人的酒碗之中。

言淩雀低頭看著那酒麵上的花瓣,輕輕一笑。

隨後,她抬頭看嚮慕九原,鄭重點頭。

“好,我收下。”

聽到這話,慕九原笑了,如釋重負、發自肺腑。

而這時,兩人小指上的紅線慢慢顯現了出來,比月老施法令其顯現的那次,這一次它明顯變得更加茁壯而堅韌了,甚至還泛著微微的紅光。

言淩雀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連同那塊‘四季萬象’的玉佩一起收回。

她端起酒碗,碰了碰慕九原的。

“我隻答應收下這塊玉佩,沒有答應你彆的,你可不要多想。”

慕九原點頭,眼角眉梢含著隱隱的笑意。

“是,我明白,我會用千年萬歲去證明我對你的心意,直到你重新心悅於我。”

“如果永遠沒有那日呢?”言淩雀故意唱反調。

慕九原望著她狡黠的眼睛,認真回答。

“那我便日日夜夜陪在你身邊,你去哪兒我就哪兒,我相信,總有一天能打動你。”

“堂堂閻君,竟也會厚著臉皮死纏爛打嗎?”

“為心愛之人,區區臉麵而已,何足掛齒?”

“以前倒不知道你還有這麵。”

“我還有許多麵,以後歲月漫長,凰尊還可以慢慢領會。”

或許是把話都說開了,此時這聲‘凰尊’,言淩雀已經不覺得刺耳了。

她端起酒碗,豪氣道:“不要浪費了我的好酒,你酣睡在榻的這些時日,我可在凡間練就了千杯不醉的本事,今夜,若誰先醉了,他就要為另一個人做一件事,生死無悔。”

慕九原答應:“好,今夜,我奉陪到底。”

於是一壇又一壇,兩人敲杯作樂,好不儘興。

最後,言淩雀險勝。

她酡紅著臉頰,眼神還保持著三分清醒,看向眼神迷離的慕九原。

“閻君,我贏了,但我還沒想好要你為我做什麼。”

慕九原半支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言淩雀,眼中萬千情意靜靜流淌。

他說:“不著急,這賭約永遠有效,我永遠等著凰尊。”

言淩雀望著近在咫尺的俊臉,久違地有些心猿意馬。

她坐直了腰,微微嚮慕九原傾過去。

她盯著那雙水光瀲灩的薄唇,想都不想就吻了過去。

如蜻蜓點水的一吻,慕九原瞬間清醒了大半。

他怔怔地撫上唇,抑製不住的心臟狂跳。

可看向始作俑者言淩雀時,她已經靠著那棵巨大的鳳凰木,閉著眼睡著了。

隻是……那紅透了的耳尖好似在隱隱約約、欲說還休地證明著什麼。

慕九原微微一笑,隻覺心臟被一股柔軟的風輕輕裹住。

這時,天色卻猛地暗了下來。

緊接著,一顆耀眼的星出現在天邊,又逐漸暗淡,最終在天邊一閃而逝。

慕九原收到崔準的傳音。

“閻君,剛剛九重天上的重華仙君隕落了,屬下剛剛才發現他竟然是雙重命格,但現在兩個命格都已經隕落了。”

慕九原語氣淡漠:“我知道了。”

隨後,他看向閉著眼睛的言淩雀,鬆了口氣。

卻沒看到,她眼尾一閃而過的晶瑩。

那一滴淚隻為多年前的故友而流。

慕九原走過去,彎腰抱起“睡著了”的言淩雀,低聲。

“淩雀,不要囿於過去,是你告訴我的,生死有數,讓它去吧。”

言淩雀那個微不可聞的“好”字,消散於風中。

此後經年,日新月異,歲月變遷。

春風鎮。

李二孃早已不在,今日的店家不知道是她的第幾代傳人,梨花白的味道依舊。

言淩雀和慕九原一身凡人打扮,站在梨花樹下。

春風拂過,滿樹梨花如白雪紛紛落下。

言淩雀輕聲開口:“你還記得,你和瓊花仙子的大婚前夜,你叫冥界畫師為我在瓊花樹下畫的那幅畫嗎?”

慕九原無奈:“都幾千年前的事了,凰尊怎麼還在舊事重提?”

他悄悄握緊了言淩雀掩在袖下的手。

“那畫師畫得不好,我早就燒了,你的畫像,我曾經畫過無數幅,都在閻君殿的暗格裡。”

“若你想看,改日我們回去,再看,如何?”

言淩雀勉為其難地點頭。

她眨了眨眼睛:“其實我的意思是……今日春光正好,我們不如找一個畫師,為我二人一同入畫,可好?”

慕九原瞬間眼前一亮,又故作為難。

“淩雀姑娘,如今你我二人,隻是至交好友而已,這凡間畫館,隻為夫妻作畫。”

言淩雀慢慢舉起慕九原牽著自己的手,不說話,眼神已表明一切。

——隻是至交好友,又為何手牽著手,還十指相扣啊。

慕九原隻是笑。

這一日,二人還是在梨花樹下一起入了畫。

相傳,那畫被掛在閻君殿裡,從未取下,當然這是後話。

……

百年後,冥界,忘川河畔,三生石前。

月老和天帝都是一身喜氣洋洋的紅袍。

眾仙分彆站在三生石兩側,圍繞著身著喜服的言淩雀和慕九原。

天帝清了清嗓子,開口。

“今日乃閻君和凰尊大喜,本尊和眾卿家一起見證,月老,開始成親儀式吧!”

月老看向並肩而立、相視而笑的兩人,搖頭淺笑。

“閻君、凰尊,還請你二人上前一步,站在三生石前,用這青丘狐尾所幻化的匕首在三生石上刻下你們二人的名字,再把手掌放在名字之上。”

言淩雀和慕九原依言照做。

刻下名字又放上手掌後,三生石便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月老又說:“今日,閻君慕九原和凰尊言淩雀,在我月老、天帝及眾仙家見證下結下血契,生生世世、千年萬歲永不分離,這印記會隨著你們天上人間,永不消逝。”

他看嚮慕九原:“閻君,你在許久之前想要對凰尊說的話,現在可以說了。”

話落,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慕九原身上。

隻見慕九原麵對著言淩雀,活了幾千歲,掌管著十殿閻羅的閻君大人,罕見地緊張了。

他握緊言淩雀的手,語氣鄭重而堅定。

“淩雀,我們結為夫妻,你便是冥界的王後,六曜五星、百萬陰兵兵符以及整個酆都都是我給你的聘禮,今日契約,不僅是血契,還有生死契,我承諾你永不相負。”

“……但若有那個萬一,不必你親自動手,我自會剔去仙骨,永墮十八層地獄,受刀山火海之酷刑。淩雀,這是我給你的誠意。”

言淩雀眼眶泛紅,她的回應,就是直接緊緊抱住了慕九原。

眾仙的目光下,她輕聲告訴慕九原。

“我信你,“我要你做的那件事就是永遠陪著我。這一次,千年萬歲,除非海枯石爛,否則我們永不分離。”

慕九原回答:“好。”

後來,冥界一直流傳一佳話。

昔日閻君和天界凰尊,恩愛不移,相守萬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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