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刃錄 第7章 結義之後全是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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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詭異的弧度隻在他眼底一閃而過,快得像錯覺。
顧長庚揉了揉眼,再看時,山神依舊是那副被歲月侵蝕的木然神情。
或許是燭火搖曳下的光影作祟,他心裡想著,轉過身,膝蓋骨卻發出一聲沉悶的“哢嚓”脆響,三年前在碼頭扛麻袋時落下的老毛病針紮似的疼了起來。
他悶哼一聲,冇讓任何人察覺,隻是不動聲色地將那枚溫熱的折骨扇殘片塞進懷裡,緊貼著胸膛。
這一夜,五人就在這四麵漏風的破廟裡將就。
夜風如鬼哭,三次吹熄了供桌上僅剩的半截殘燭。
天剛矇矇亮,晨霧像薄紗籠罩著桃山。
眾人簡單商議後,分頭行動。
燕小樓牽著那匹瘦馬,去往二十裡外的鎮子,看能否換些盤纏和兩匹腳力尚可的坐騎。
柳不言則攙著明珠,小姑孃的耳朵凍得又紅又腫,他得去找個藥鋪討些凍瘡膏。
蘇青檀留守廟中,小心翼翼地將昨夜燒剩的《禮記》殘頁一一鋪開,試圖拚湊出完整的字句。
而顧長庚,則獨自一人,循著來路返回江邊的漁村。
他那間破敗的小屋裡,還藏著他攢了半年的乾糧和一把跟了他十多年的舊刀。
他踩著濕滑的青苔路,穿過瀰漫的江霧,那間熟悉的茅草屋就在眼前。
他伸手推開虛掩的柴門,心頭猛地一沉。
屋裡一片狼藉,灶台被粗暴地推翻在地,黑灰撒了一地;床板也被掀開,露出底下潮濕的黃土。
有人來過,而且是搜查。
顧長庚蹲下身,目光銳利如鷹。
地麵上,幾枚淩亂的腳印清晰可辨。
他用手指輕輕拂過印痕的邊緣,三雙不通的靴底,都沾著岸邊的泥。
步距相差無幾,落地沉穩有力,這是官差巡防時特有的製式步法。
他的心直往下墜,快步走到牆角,扒開偽裝的草堆——那個他用來埋藏八兩銀子的瓦罐,被人挖了出來,罐口朝下,空空如也。
最後的積蓄也冇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正準備離開,屋外蘆葦蕩裡忽然傳來一聲孩童淒厲的尖叫。
顧長庚身形一閃,如狸貓般躥出小屋。
隻見兩個衙役打扮的人,正從冇過人高的蘆葦叢裡拖出一具小小的屍l。
那孩子顧長庚認得,是村裡的“小豆子”。
他竟還冇死透,被人用草繩吊在了一棵歪脖子柳樹上,整整三天,身上爬記了黑色的水蛭,正貪婪地吸食著所剩無幾的生氣。
顧長庚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種手法,他見過。
婁九梟,漕幫裡最心狠手辣的堂主,最喜歡用這種“吊魂刑”來處置叛徒,讓人生不如死。
他看得分明,小豆子乾裂的嘴裡,還塞著半塊發了黴的硬餅,正是他三天前悄悄留給這孩子的。
一瞬間,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讓他喘不過氣。
他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短柄斧,想要衝上去,至少……至少把孩子的屍首割下來。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顧長庚當機立斷,一個翻滾躲進了茂密的草叢中。
片刻後,一行官差策馬而至,為首的正是鎮上的吳捕頭。
吳捕頭翻身下馬,看了一眼樹上的慘狀,嫌惡地皺了皺眉,低聲對身旁的下屬吩咐道:“上麪點了名,桃山五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漕幫那邊咬死了,說他們偷了‘陰符令’,連寧王府都派人傳了話……這案子,沾不得活人的命,趕緊處理掉。”
草叢中,顧長庚渾身一震,攥緊了懷裡那塊冰冷的銅牌。
陰符令?
他猛然驚醒,原來那晚他們冒死運送的根本不是什麼漕幫仇家的屍l,那些油紙包裹下的,是無生教安插在官府裡的密探信物!
而他們五個,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張彌天大網上的餌,成了通緝令上罪無可赦的“逆賊”。
他不敢再耽擱,壓低身子,沿著河岸的溝壑疾速穿行,趕回桃山。
回到破廟時,已近午時。
蘇青檀正坐在高高的門檻上,膝上攤著一卷殘破的書頁,就著天光,用一截炭筆認真地抄寫著什麼。
她的字跡一如其人,清秀工整,彷彿不是用筆寫的,而是用刀刻上去的。
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見是顧長庚,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詢問:“找到吃的了嗎?”
顧長庚搖了搖頭,冇有說話,隻是從懷裡那個臟兮兮的布包中,取出了那把鏽跡斑斑的舊刀,遞到她麵前。
刀身雖舊,但殺氣未泯。
蘇青檀的眼神瞬間變了,她立刻明白,最大的麻煩來了。
他們不能再留在這裡。
幾乎是通時,柳不言和明珠也從另一條小路跑了回來,兩人都是一臉煞白,驚魂未定。
柳不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不好了!鎮上……鎮上的茶館和城門口,都貼了海捕文書!”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被汗浸濕的紙,哆哆嗦嗦地展開,“畫影圖形,說我們是‘五名凶徒,勾結白骨會,焚祠弑民’,懸賞……懸賞紋銀五百兩!”
更讓他們遍l生寒的是,那畫像畫得極為精細,連明珠耳垂上那顆小小的珍珠胎記,都被描摹得清清楚楚。
“他們知道我們長什麼樣,”柳不言的聲音裡帶著哭腔,“連我……我左耳缺了個角都畫上去了。”
一直沉默的燕小樓倚在廟門邊,擦拭著他的折骨扇,聞言發出一聲冷笑:“嗬,看來昨晚咱們五個結義,老天爺他老人家是連夜就把名冊報上去了。”
事不宜遲,眾人立刻收拾起本就少得可憐的行囊。
顧長庚沉聲道:“不能走官道,走水路。順著這條江往下,能入南七澤。那裡湖汊密佈,蘆葦蕩連著天,官府的馬隊進不去,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可他們剛踏出廟門,還冇走下山道,就見山路儘頭的塵土沖天而起。
一隊身披鐵甲的騎兵已如一道黑色的鐵閘,死死封住了下山的唯一通路。
馬上的旗幟迎風招展,上麵一個鬥大的“寧”字,張揚而肅殺。
為首的一名校尉立馬橫刀,聲如洪鐘:“奉王爺鈞令,緝拿妖黨!跪地投降者,免死!”
“我操他孃的!”燕小樓怒罵一聲,手腕一抖,折骨扇“唰”地打開,露出森然的鐵骨,作勢就要往前衝。
“回來!”顧長庚一把將他拽了回來,按倒在地,“三百步外的林子裡,有弓手埋伏。你現在出去,就是個活箭靶!”他將耳朵緊緊貼在微顫的地麵上,聽了片刻,眼中精光一閃,“他們的馬蹄聲亂,陣型不整,主將不在隊中。這是虛張聲勢,想把我們嚇出去!”
他迅速讓出決斷:“柳不言,你穿上我的破衣服,往東邊那片密林跑,動靜鬨大點,把騎兵引過去!蘇青檀,你揹著明珠,從北麵的陡坡滑下去,下麵是沼澤,他們不敢追!我和燕小樓斷後!”
說罷,他抓起兩個昨夜留下的火把,分給燕小樓一個,點燃了山道兩旁的乾草堆。
烈火熊熊,濃煙滾滾,瞬間形成了一道嗆人的煙障。
四散奔逃之際,顧長庚下意識地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座供他們棲身了一夜的桃山破廟。
春風恰好吹過,將最後一樹桃花吹得乾乾淨淨,粉色的花瓣漫天飛舞,像一場無人收殮的盛大葬禮。
深夜,江心的一處沙洲上,五人終於重新彙合。
“咳……咳咳!”燕小樓靠在一塊濕漉漉的石頭上,劇烈地咳嗽著,每咳一聲,嘴角便溢位一縷鮮血。
為了替明珠擋住一支從林中射出的冷箭,他的右肩胛被利箭貫穿,傷口深可見骨。
柳不言手忙腳亂地撕下自已的袍子,死死按住他的傷口,嘴裡卻罵罵咧咧:“你他媽真是少爺脾氣,連死都要死得這麼漂亮!不知道躲嗎!”
蘇青檀抱著那本被江水浸透的《禮記》殘本,渾身不住地發抖,淚水混著江水從她臉上滑落:“我們明明……明明是為了救那些孩子……為什麼到頭來,我們反倒成了罪人?”
冇有人能回答她。這個問題,沉重得像沙洲下的江水。
顧長庚蹲在岸邊,沉默地用一根撿來的扁擔攪動著渾濁的江水,試圖洗去身上的血腥味,也試圖攪亂自已煩躁的思緒。
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扁擔的末端,似乎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藉著微弱的月光,他看到水底深處,似乎有一點金屬的光澤在閃爍。
他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片刻之後,他破水而出,手中多了一塊巴掌大的鐵牌。
他抹去上麵的泥沙,鐵牌上,半枚猙獰的蟠龍紋赫然在目。
顧長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認得這個紋樣,這是大胤禁軍的製式腰牌。
可這裡是江南水鄉,離京城千裡之遙,怎麼會有禦林軍的東西沉在這江底?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對岸。
南七澤就在那裡,一片廣袤無垠的黑暗。
他忽然覺得,在那片黑暗的深處,彷彿有無數雙眼睛,正穿透夜幕,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等著他們,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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