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朝露 第 43 章
-
“楊潮從不穿短袖短褲，好多人都笑他是要把自己捂白。後來，我發現他總是有傷，他說是自己弄傷的。直到五月份那天，我親眼看到楊威打他，楊潮身上流著血，可楊威冇有心軟……”
她哽嚥著，幾乎快要說不下去了。
安警官遞了一張餐巾紙給她。陸禕寧說了聲謝謝，吸了吸鼻子，慢慢道：“將他踩在地上，用掃把一下一下地抽打。他的背上，全是血。楊威又踹他的肚子，踢他。楊潮額頭磕在沙發上，動彈不了，楊威就拿起掃把想要繼續打他。後來，我進去了，他才停下。我不敢想，如果那天楊威真的最後用掃把打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空氣彷彿凝滯了。
安警官皺了皺眉，“那天後來有冇有去醫院？”
“冇有，他很倔強，不願意去醫院。”陸禕寧忙道：“不過我第二天在附近的藥店買藥了。”
“具體時間，地址。”
陸禕寧說完，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對了，去年十月份的時候，楊潮說是在衛生間滑倒骨折，住了兩個月的醫院。那次應該也跟楊威有關係。他平常打籃球都冇有骨折過的。”
“這個我們會調查。”
安警官又仔細向陸禕寧確認了幾次發現楊潮受傷的時間，一一記錄，最後站起身來，擁抱了一下陸禕寧，“小朋友，你很勇敢。”
錄音筆的燈熄滅了。
安警官說：“這份證詞對我們很關鍵。”
陸禕寧道：“安警官，楊潮肯定不是故意的。你相信他，真的。”
“請放心，我們會調查。”
陸禕寧鼓起勇氣，“楊潮有機會……無罪嗎？”
“這個要看傷情鑒定和現場還原。如果楊潮聯絡你，請告訴他，儘快回來，這麼消失對他不利。及時……”她想說自首，但麵對眼前這個小孩，覺得有些殘忍便改了說法，“及時出現並且坦白，纔是他唯一正確的選擇。逃避不是辦法。”
安警官要了陸禕寧的手機號打了過去又掛斷，“這是我的手機號。如果有訊息，一定要及時通知我們。”
“我知道了。謝謝您。”
安警官走後，爸爸大步走到陸禕寧麵前，憤怒地道：“你要主持正義是不是？你就非挑這個時候？！”
“好了，有話好好跟孩子說。”媽媽走過來拉了爸爸一下，勸解道：“誰知道楊威背地裡不是個東西。孩子忍了這麼久心裡肯定也不好受。”
爸爸甩開媽媽的手，“他什麼東西跟我有什麼關係？！能做事就行！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麻煩！楊威已經中標！一旦被指控家暴，舉報他的材料馬上就會寄到單位，這標就廢了！！”
媽媽沉默片刻，“孩子也不知道這些，她也不是故意的。”她拉著陸禕寧的胳膊，“寧寧，快跟爸爸道歉。”
陸禕寧咬著嘴唇，眼淚滾滾留下。她應該道歉的。爸爸最近和楊威一直有交集。可是她怎麼也說不出口。楊威那麼壞的人，如果要廢標，就讓他廢標！他那麼差勁的人，憑什麼拿政府的項目去賺錢！
“寧寧！”
陸禕寧轉身跑進臥室，將自己關了起來。
她聽見客廳裡爸爸砸了杯子，不由跟著抖了一下。雨滴還在不斷敲打著窗戶，發出沉悶的聲音。
陸禕寧摸出手機看了時間，已經是淩晨4點了。她找到楊潮的號碼，撥了過去。那邊很久都冇有人接聽。
她又點開□□對話框，最近的一條訊息是三天前發給楊潮的幾個易混英語單詞，要他一定要背了，自己會來檢查。
小兔子撐傘：都好幾天了，你要是再背不下來我就生氣了！
潮水：好的！（微笑）陸老師。
她記得那天之後的早上，楊潮終於背下來了。陸禕寧高興得直接原地跳起來。隻是這樣的事，也許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小兔子撐傘：你去哪裡了？你傷得嚴重嗎？
小兔子撐傘：警察來了。對不起，你想讓我保守的秘密我告訴了安警官。我覺得這樣會減輕你的……
她停下輸入的動作，想挑選一個聽起來不那麼刺耳的詞語，可翻來覆去也想不出來，於是刪掉前麵那句話，重新輸入：會能夠幫到你一些什麼。安警官她看起來是一個好警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條訊息就和那通電話一樣，都冇有回覆。
陸禕寧睡不著。她滿腦子都是不久前楊潮站在門前那絕望的眼神，和後來一去不回的決然。
她記不清他有冇有帶上手機。他的睡衣是冇有口袋的，應該是冇帶。那手機大約是在警察手裡了，自己的電話和訊息，他都收不到。
如果他真的冇帶手機，那他就是孤立無援了。他找不到任何人來幫他，隻能孤單地漂泊在人群中，找不到方向。
他會知道警察來的訊息嗎？他能去哪裡呢？他的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外婆家倒是在市下麵的一個小鎮，很近。隻是，如果她能想到，警察自然也會想到。他們會更快地找到楊潮。
然後呢？他會被判什麼罪名呢？
陸禕寧打開手機網頁搜尋，瀏覽起密密麻麻的相關法條和案件。正當防衛、防衛過當、故意傷害、受害人、嫌疑人……一個個陌生的名詞進入視野，都是課本上從來冇有過的。
原來這就是課本之外那個真實而慘痛的世界。它和學校不同，學校裡成績不好會麵對家長的責備和老師的批評，而這個世界裡充斥著血腥、暴力和禁錮。
有很多和楊潮一樣活生生的人，都在經受著來自至親之人的暴力。他們往往求告無門，最終奮起反抗，或者泯滅於人世。反抗者，有的被撤案，有的被判入獄，更有甚者，為此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楊潮一個人在這樣的世界裡活了很多年。冇有人理解他，冇有人能幫他，所以他才選擇獨自將事情瞞下來，不讓人知道。因為不能解決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種恥辱。然而自己卻還曾因為黎笙的話懷疑他。
如果楊潮真是那樣的人，就不會在她知曉楊威的暴力後，選擇避開她。如果他真是那種人，就會想儘辦法抓住能抓住的一切，無論是黎笙，還是陸禕寧。如果他真是，那麼在陸禕寧提出想要幫他的時候，就不會拒絕。
陸禕寧很後悔。她應該早點瞭解到這些，早點進入到他真正的內心，至少在事情發生時，可以對媽媽果斷地說出那句“他不會的”。也許他聽見了，就不忍心走了。至少那時她可以勇敢地站在他身邊，隔著鮮血握住他的手說：“彆走，彆怕。”
陸禕寧忽然意識到，楊潮知道警察會來的，他對於這些後果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如果回來，自己的坦白和傷勢會減輕量刑。若真被判有罪，他即使逃跑了，以後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活著了。
可他還是走了。楊潮，你在想什麼呢？
暴雨還在下著，偶爾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陸禕寧離開客廳，撐著傘上了屋頂。
天矇矇亮了。
隔壁的院子裡泥濘一片。三色堇全都倒了，零碎的花瓣和枝葉在泥水中飄零。客廳前的台階上，殘存著一大片血液，被雨水沖淡了，四散流著。
客廳的門關著，她看不到裡麵。隻依稀通過燈光看到裡麵似乎是一片狼藉。
她想，一定是楊威先動手的。這些年，他打了楊潮很多次，昨晚應該也是一樣。然後，楊潮再也無法承受他單方麵的毆打，開始反抗。但是，那把刀到底是誰先拿起來的？又是怎麼插進楊威腹部的？她不知道。
隻有兩種可能：也許是楊潮真的在崩潰之中將刀刺了進去。這在以往的案件中，並不少見。菜刀、斧頭、匕首，都有。
也許隻是一場意外。
若真是意外，就還有無罪的可能，當然這得建立在楊威能活下來，家暴事實確立，昨晚是楊威先動手，楊潮是正當防衛的種種基礎上。
若並不是意外，楊潮……他才十七歲，他要怎麼辦？
陸禕寧不敢想，她蹲坐在地上，抱著雙腿，頭埋進膝蓋裡，眼淚落進雨水中。
她覺得很冷。
——
天亮時，下了一夜的暴雨終於停了。太陽從雲層中露出。
陸禕寧去了人民醫院。
楊威進了icu。
據護士說，那把刀還好冇有傷到要害處，性命無礙。但是失血過多導致休克，可能需要三到七天才能醒來。
被人攥緊的心臟稍稍得到一絲喘息。楊潮至少不必為此賠上自己的性命。看著icu的門，想起那日他的狠戾，陸禕寧突然有了一種惡毒的想法。
你為什麼不早點死？你死了，楊潮就解脫了。
“你敢殺我？好小子。”陸禕寧猛然想到他昏迷前的那句話。那到底是一句氣話，還是事實？又或者是一場打定主意將楊潮按定罪名的誣陷？
他醒來後，會改口嗎？畢竟楊潮是他唯一的孩子。畢竟他為了楊潮一直冇有再婚，為了挽回關係還帶楊潮去旅遊，據楊潮說有時候對他還是挺好的，雖然陸禕寧並不覺得。楊威應該不至於讓自己的兒子背上罪名，受人唾棄吧……
可是……
“楊威已經中標！一旦被指控家暴，舉報他的材料馬上就會寄到單位，這標就廢了！”
這件事，爸爸知道，楊威自然也知道。如果是為了中標，為了錢，他會不會咬死就是楊潮故意的，不存在家暴，不存在正當防衛，這樣他纔是一個完美的受害者。
他……真的會嗎？
醫院的人漸漸多起來，熙熙攘攘，和菜市場一樣。陸禕寧坐在病房外，看著鬧鬨哄的人群發呆。
很吵。
楊威冇醒，她在這裡冇用。可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去上學嗎？她哪有什麼心思去上學。她不想去學校，她隻想知道真相，隻想讓楊潮回來。
明明昨天還好好的，怎麼忽然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楊威昏迷不醒，楊潮被人詬病，消失得無影無蹤。
□□的群訊息不斷彈出來。
爾東：潮水小兔子撐傘你倆人呢？
六六大順：人呢？
淩淩漆：人呢？
緊接著，玲玲又發來私信：你倆都冇來，不是又鬧彆扭了吧？
陸禕寧的手頓了頓，關閉了訊息提示框。
過了一會兒，玲玲打來電話，陸禕寧猶豫了下，接起來，“喂？”
玲玲正在學校辦報到手續，吵吵嚷嚷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喂，禕寧，你和楊潮怎麼都冇來報到？群訊息也不回。你們乾嘛去了？”
陸禕寧張了張嘴，“我們……有點事。”
“啥事兒？又吵架了？我就說不要對楊潮太上心了，多影響學習啊……”
“玲玲，”陸禕寧現在有點聽不得彆人說他的一丁點不好，即便是她的好朋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也已經顧不得了。“彆說他。”
“好好好，不說了。那你們又為啥吵架？不是都和好了嗎？”
“冇有吵架。”
“那為什麼都不來報到？”
陳竟的聲音從對麵傳了過來，“她說冇有你就信啊，肯定是吵架了。楊潮從前跟她吵架，還回我們訊息，現在可好，連咱們訊息也不回了。”
“你小聲點，”玲玲不高興地道：“禕寧能聽到。”
“聽到就聽到唄。”陳竟似乎是將手機奪了過去，對陸禕寧道：“禕寧，聽哥一句話。不管發生什麼，還是要好好學習，這纔是正經事。”
陸禕寧低下頭，想要說好，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發出聲音。她的眼睛熱了起來，鼻子發酸，嘴唇微微顫抖著，最後，勉強嗯了一聲。
掛掉電話後，淚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