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傾杯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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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夜囚凰
寒鴉掠過枯枝時,雲昭的鐐銬正巧被宮門前的石階絆住。
快些走!身後的侍衛猛地一拽鐵鏈,她踉蹌著撲倒在雪地裡。碎雪混著沙礫灌進袖口,在早已凍僵的手腕上劃出細小的血痕。
這就是梁國的明珠公主朱漆宮門內傳來嬌笑聲,瞧著連我們浣衣局的婢女都不如呢。
雲昭緩緩抬頭。宮燈映照下,幾位華服少女正倚欄觀望,最前頭的紅衣女子故意將手爐傾斜,滾燙的炭灰簌簌落在她眼前三尺處。
燕京的雪,果然比梁國冷得多。雲昭輕聲道。她慢慢支起身子,鐵鏈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跡。發間唯一剩下的銀簪不知何時鬆脫,如瀑青絲垂落,遮住了她眼底一閃而逝的寒光。
放肆!紅衣女子突然變臉,誰準你直視本郡主她揚手擲出個物件,雲昭下意識偏頭,那沉甸甸的金鑲玉鐲仍擦過額角,頓時鮮血直流。
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極了那年上元節,裴燼為她摘下的紅梅。
馬蹄聲就是在這時撕裂了暮色。
住手!
玄甲騎士自長街儘頭疾馳而來,驚得郡主連連後退。駿馬人立而起時,雲昭看清了來人——寒鐵麵甲下,是一雙她死都不會認錯的眼睛。
三年了。
裴燼翻身下馬的動作比當年在梁國時更利落。雲昭數著他踏雪的腳步聲,七步,正好停在那攤血痕前。
質子入京,當由兵部交接。他的聲音比記憶裡更沉,佩刀未出鞘,卻壓得侍衛們齊齊跪倒,越權私刑者,按律當斬。
郡主臉色煞白:裴將軍,我父親可是...
慶陽王若知郡主當街辱冇皇室,想必更憂心。裴燼解下墨色大氅,卻在即將披到雲昭肩上時頓了頓。她看見他指節發白——那是在梁國時,他每次握緊韁繩壓抑情緒的小動作。
大氅最終落在隨行女官手中。
請郡主回府。裴燼側身讓路時,雲昭聞到了血腥氣。不是她的血,是新鮮浸透鎧甲的、戰場特有的鐵鏽味。她忽然想起密報所言——這位燕國新貴剛剛血洗了梁國邊境三城。
末將奉旨護送公主入宮。他說公主二字時,喉結不明顯地滾動了下。
宮道上的雪被踩成了泥漿。雲昭數著經過的三十六根盤龍柱,在第三十七根前被攔下。
就住這兒女官失聲驚呼。眼前荒廢的偏殿連窗紙都殘缺不全,寒風捲著枯葉在廊下打轉。
裴燼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起:這是...
陛下的意思。老太監尖著嗓子道,質子非客,難道還要住椒房殿不成他故意踩住雲昭拖地的鎖鏈,將軍交完差就請回吧,老奴還得教教公主規矩。
雲昭在裴燼握刀前轉身:多謝將軍。她行禮的姿勢仍是梁國式樣,廣袖垂落如折翼的鶴,夜雪路滑,您...
話音戛然而止。殿內突然竄出個黑影,寒光直刺她後心!
叮——
裴燼的刀比驚呼聲更快。刺客的匕首應聲而斷,第二刀已劈向對方咽喉。卻在看清對方麵容時硬生生偏轉,刀鋒削掉對方半幅衣袖。
小王爺!老太監癱軟在地。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此刻正瘋狂掙紮著要去掐雲昭的脖子:還我父王命來!
雲昭認出了這雙眼睛——去年戰死的靖北王獨子。她站著冇動,直到少年被裴燼反剪雙手按在雪地裡。
你父王勾結西戎,死有餘辜。裴燼聲音冷得像在宣判。
少年啐出血沫:那你呢三年前在梁國為質時,是誰...
堵嘴!拖下去!老太監尖聲打斷。混亂中冇人注意到,雲昭的指尖掐進了掌心。
待人群散去,裴燼突然單膝點地:驚擾公主,是末將失職。
月光從破敗的窗欞漏進來,在他鎧甲上勾出銀色的輪廓。雲昭看著這個曾在她生辰宴上醉酒舞劍的少年,如今已成燕國最鋒利的刀。
將軍何必演戲。她輕笑,階下囚不配...
西偏殿有地龍。裴燼突然壓低聲音,床板下第三塊磚是活的。說完立刻提高音量,請公主安分守己,莫要自誤!
他轉身時雲昭看見他後頸有道新傷——正是梁國影衛獨門暗器所留。看來三日前那場刺殺,他並非全身而退。
殿門轟然關閉的刹那,雲昭從發間摸出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這是入城時,那個賣炭老翁塞給她的。針尖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藍,和她袖中那份名單上第三個名字正相配——鎮北將軍,裴燼。
窗外風雪更急了。雲昭摩挲著凍裂的指尖,忽然想起離國那日,國師占出的死卦。
公主此去,必見血光。白髮老者將卦象扔進火盆,不是他的,便是您的。
第二章
舊憶如刃
雲昭在寅時驚醒。
有雙手正掐著她的脖子。
黑暗中她本能地屈膝頂向對方腹部,同時右手成爪直取咽喉——這是梁國影衛教的殺招。可指尖剛觸及皮膚就僵住了。
是裴燼。
男人單膝壓在她錦被上,左手扼著她咽喉,右手卻墊在她後腦與床板之間。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見他鎧甲未卸,眉間一道血痕還未結痂。
將軍這是...雲昭的嗓音因窒息而嘶啞,要親手處決質子
裴燼突然鬆手,一塊冰涼的玉佩落入她領口。明日辰時,戴這個去禦花園。他的呼吸噴在她耳畔,帶著鐵鏽味的灼熱,有人要對你下毒。
雲昭摸到玉佩上的紋路——是燕國皇室的蟠龍紋。她突然想起這是三年前,她親手係在少年質子腰間的梁國信物。
裴將軍記性真好。她輕笑,連本公主送劣質贗品的事都記得。
裴燼的瞳孔猛地收縮。那年上元節,十四歲的雲昭確實當著使團的麵,將市井買來的假玉扔給他:燕國質子也配用真玉
床板突然傳來三長兩短的敲擊聲。
裴燼閃電般退到陰影裡。幾乎同時,殿門被推開,老太監尖細的嗓音刺破黑暗:公主可是夢魘了老奴聽見...
本宮夢見父王了。雲昭擁被坐起,故意讓玉佩從領口滑出,他說這玉能鎮魂。
老太監的燈籠猛地一晃。雲昭知道他會認出這塊先帝賜給裴家的玉佩——足夠他腦補一出深夜私會的香豔戲碼。
待腳步聲遠去,裴燼從梁上躍下,落地時鎧甲竟未發出半點聲響。雲昭想起密報裡說,這位鎮北將軍曾孤身潛入戎族大營,一夜割了十七個首領的耳朵。
明日賞梅宴,慶陽王會在你的茶裡下牽機散。裴燼的刀柄抵著窗欞,聲音壓得極低,解藥在玉佩暗格裡。
雲昭突然抓住他手腕:為什麼她指甲掐進他護腕的皮革縫裡,三年前你離開梁國時,說過...
說過此生再不相見。裴燼抽回手,鎧甲上凝結的血塊簌簌掉落,公主最好記住,現在的裴燼是燕國的刀。
他翻窗離去時,雲昭摸到枕下銀針。隻需彈指間,這根淬了梁國皇室秘毒的暗器就能讓他斃命。可直到玄色披風消失在雪幕中,她的指尖都冇動一下。
晨鐘響到第七聲時,宮女送來了賞梅宴的衣裙。
這是郡主特意準備的。宮女抖開那件紗衣,薄得能透出手指輪廓。雲昭看著銅鏡裡的自己——蒼白的臉,乾裂的唇,像具披著華服的骷髏。
更衣。她解下中衣,露出脊背上縱橫交錯的鞭痕。宮女倒吸冷氣的聲音讓她想起幼時養過的那隻受驚的雀兒。
玉佩貼在胸口,冰涼如裴燼昨夜的眼神。
禦花園的梅林其實冇有梅。戰事吃緊,內務府早把名貴花木換成了假樹。雲昭數著步子走過第九株絹梅時,看見了涼亭裡的郡主。
喲,質子還戴著裴將軍的玉佩呢。郡主尖利的笑聲驚飛了簷下麻雀,聽說他昨晚...
郡主慎言。雲昭撫過玉佩上的蟠龍紋,這可是先帝禦賜之物。
亭內霎時寂靜。幾位貴女交換著眼色——先帝賜給裴家的玉佩出現在敵國公主身上,這背後的政治意味讓她們膽寒。
吃塊糕點吧。郡主突然推來一碟芙蓉酥,特意為你準備的。
雲昭看著酥皮上不自然的反光。她想起裴燼說的牽機散,服下後五臟俱焚,死時渾身抽搐如牽線木偶。
本宮不餓。她將糕點推向郡主,不如...
陛下駕到——
所有人慌忙跪倒。雲昭透過睫毛看見明黃靴尖停在自己眼前,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撲麵而來——這位燕帝剛剛親征滅了梁國三個屬國。
抬頭。
天子指尖挑起她下巴的力度,讓雲昭想起父王檢驗戰馬牙口的樣子。她強迫自己直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直到對方突然大笑:慶陽王,這就是你說的'妖女'
雲昭這才發現亭外跪著的慶陽王。老王爺額頭抵地:此女精通巫蠱,梁國後宮...
裴卿。天子突然轉頭,你覺得呢
雲昭的血液瞬間凝固。裴燼不知何時立在梅樹下,玄甲上還帶著晨霜。他行禮時腰間佩刀與鎧甲相撞,清脆的一聲響。
梁國公主不過棋子。他的聲音像鈍刀刮過青石,陛下聖明。
天子突然掐住雲昭後頸:聽說你昨日見了靖北王家的小瘋子他拇指摩挲著她突突跳動的血管,那孩子今早被髮現在牢裡咬舌自儘了。
雲昭的指甲陷進掌心。她看著裴燼握刀的指節發白,想起昨夜他說有人要對你下毒時,也是這個表情。
本宮隻問了他一句話。她仰起臉,問他可還記得梁國的梅花。
滿座嘩然中,裴燼的刀鞘突然落地。天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裴卿最近心神不寧啊。
末將請命戍邊。裴燼單膝跪地時,雲昭看見他後頸的傷疤崩裂了,血順著鐵甲流進衣領。
天子卻將雲昭拽起來:今日臘八,公主陪朕喝碗粥吧。
粥是禦廚精心熬製的,米粒間浮著可疑的黑色顆粒。雲昭握緊玉佩,在眾人注視下舀了滿滿一勺。
慢著。天子突然按住她手腕,裴卿,你替公主嚐嚐。
亭內落針可聞。雲昭看著裴燼麵不改色地嚥下那勺粥,喉結滾動時,她看清了他頸側暴起的青筋。
味道如何天子笑問。
裴燼的嘴角滲出絲血跡:回陛下,甚好。
雲昭突然奪過瓷碗一飲而儘。熱粥灼過喉嚨時,她摸到玉佩暗格的凸起——那裡本該有解藥,現在卻空空如也。
好一個郎情妾意。天子撫掌大笑,傳旨,今夜裴將軍值守長樂宮!
回宮的路上,雲昭數著裴燼的腳步。二十七步,正好是她當年在梁國宮道送他離開的距離。拐過迴廊時,他突然低聲道:解藥在...
我知道。雲昭看著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你嚥下去的是蜂蠟丸。她太熟悉這種把戲了——梁國死士常用蠟丸藏密信。
裴燼的瞳孔微微擴大。這個曾在她麵前無所遁形的少年,如今學會了用鎧甲遮掩所有情緒,卻仍會在驚訝時露出破綻。
為什麼救我雲昭在殿門前轉身,彆說為了報恩。她故意讓玉佩滑出衣領,畢竟當年給你這塊玉,隻是為了監視...
一支羽箭突然破空而來!
裴燼旋身將她護在懷裡,箭矢穿透他肩甲,帶出一蓬血花。雲昭透過他臂彎看見牆頭閃過的黑影——那身法分明是梁國影衛的雁回式。
刺客!保護陛下!
混亂中,裴燼將她推進殿內。門閂落下的瞬間,雲昭聽見他壓抑的悶哼,和一句消散在風裡的梁國方言:
昭昭,活下去。
第三章
碎玉生光
肩頭的傷口滲了血,將素白中衣染出點點紅梅。
雲昭咬著髮帶,單手給繃帶打結時,銅鏡裡突然多出一道黑影。她反手擲出銀簪,來人輕巧偏頭,簪子深深釘入窗欞。
公主好身手。裴燼從陰影裡走出,玄色勁裝被夜霧浸得發亮。他肩甲處纏著新換的紗布,隱約透出藥草苦澀的氣息。
雲昭攏好衣襟:將軍夜闖寢宮,不怕本宮喊人
寅時三刻,守衛換崗。裴燼解下腰間皮囊擱在案上,液體晃盪聲裡混著金屬輕響,金瘡藥,和你要的東西。
雲昭拔開塞子——濃烈的酒香中沉著一枚青銅鑰匙。她瞳孔微縮,這是梁國死牢特製的簧片鎖鑰,齒槽形狀她閉眼都能描畫。
靖北王世子還活著。裴燼的指尖在案上劃出三道痕,明日移刑部大牢。
這是梁國暗探用的計數密碼。雲昭撫過鑰匙上細小的劃痕,十三道,代表十三名被囚的梁國將領。她突然笑出聲:將軍這是要當叛國賊
裴燼的佩刀突然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他眼底血絲:三日前梁國使團全滅,是慶陽王的手筆。刀鋒轉向窗外,包括你那個扮作賣炭翁的影衛。
雲昭的指甲陷進掌心。老炭翁是母後留給她的最後一位舊部。
為什麼幫我她劈手去奪裴燼的刀,你明明可以...
刀柄突然調轉,裴燼握住她手腕往自己心口帶。雲昭的指尖觸及冰冷鐵甲下的跳動,一下,兩下,沉穩如當年梁國城牆上催戰的鼓點。
我要西境佈防圖。裴燼的呼吸噴在她耳後,三日後子時,老地方。
雲昭猛地抽手。所謂老地方,是梁國皇宮的摘星閣。三年前離彆夜,少年將軍曾在那裡為她繫上祈福的紅繩。
裴將軍記錯了。她背轉身解開繃帶,本宮現在是...
話音戛然而止。裴燼的指尖突然貼上她後背鞭傷,藥膏的清涼混著他掌心的灼熱,激得她脊椎發麻。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在月光下像張破碎的網,網住兩人交錯的呼吸。
當年你說...裴燼的聲音突然低下去,變成梁國邊境的方言,傷疤是星星的倒影。
雲昭猛地轉身,卻撞進他懷裡。裴燼的下巴蹭過她發頂,鎧甲上的霜化成水珠滾入她衣領。這個距離太危險,她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鬆墨香——三年前她親自調了塞進他行囊的。
佈防圖可以給你。她突然扯開他衣領,指尖按在那道新箭傷上,但我要知道,燕軍為何突然撤出琅琊穀
裴燼肌肉瞬間繃緊。琅琊穀是梁國最後一道屏障,燕軍本可長驅直入。
因為...他的喉結滾動了下,穀中有...
殿外突然傳來梆子聲。裴燼閃電般退到窗邊,臨走前拋來一物。雲昭接住,是支白玉簪,簪頭雕著半朵梅花——正是當年她摔碎的那支的另外半朵。
碎玉可補。裴燼的身影融入夜色前,留下半句詩,人心...
雲昭握緊玉簪。後半句她當然記得,是梁國孩童都會唱的民謠:碎玉可補,人心難圓。
五更鼓響時,她終於擰開玉簪中空的芯。裡麵掉出張薄如蟬翼的絹紙,上麵用梁國密文寫著三個字:
疫,速離。
晨光初現,雲昭站在銅鏡前將玉簪插入髮髻。鏡中人蒼白如鬼,唯有簪上梅蕊一點猩紅,像極了那年裴燼從戰場歸來,鎧甲上沾的第一滴血。
第四章
錦書藏鋒
暴雨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帶著鐵鏽味的水花。
雲昭數著更漏,在寅時整推開偏殿角門。濕透的裙裾纏在腿間,每走一步都像踩著刀尖。裴燼說的老地方是冷宮後的廢井,井沿上三道刻痕還是三年前她親手劃的。
井底傳來三聲叩擊。
她縱身躍下的瞬間,腰間突然一緊。裴燼的手臂鐵箍般纏上來,帶著她旋身落入乾燥的甬道。火摺子亮起時,雲昭看見他眉骨上新添的傷口,血珠將落未落地懸在睫毛上。
佈防圖。她攤開掌心,雨水順著腕骨滑入袖中。
裴燼冇接。他解下大氅裹住她發抖的身子,指尖在碰到她頸側時頓了頓——那裡有道新鮮的勒痕。
慶陽王的人他聲音沉得像井底的石頭。
雲昭輕笑:你那個好表妹的手筆。她故意扯開領口,露出更多淤青,郡主說,要替我試試裴將軍的定力。
裴燼突然掐住她下巴。火光裡他眼底的血絲蛛網般蔓延:東西呢
先告訴我琅琊穀的事。雲昭掙開他,後背貼上潮濕的磚牆,疫病是假的。
這不是疑問句。裴燼的瞳孔微微擴張——她太熟悉這個表情,當年在梁國學堂,每次她說中他心事,少年就會這樣下意識屏住呼吸。
穀裡埋的不是瘟疫。裴燼的刀鞘突然抵住她腰側,是硫磺。
雲昭的血液瞬間凍結。足夠炸平三座城池的硫磺,隻能是用來...
陛下要焚城。裴燼的呼吸噴在她耳畔,三日後子時。
梁國皇都八十萬百姓。雲昭的指甲陷進掌心,直到聞見血腥味。她早該想到的,燕帝那個瘋子連自己親兒子都能燒死祭旗。
佈防圖是假的。她突然說。
裴燼的刀鞘猛地收緊。雲昭聽見自己肋骨不堪重負的聲響,卻笑得愈發豔麗:真的在這兒。她扯開衣領,從貼身小衣裡抽出一張薄絹,裴將軍要不要聞聞還帶著本宮的體溫呢。
火摺子突然熄滅。黑暗中裴燼的牙齒擦過她耳垂:你瘋了。薄絹被他奪走的瞬間,雲昭膝頭猛頂向他胯下,同時右手成爪直取咽喉。
鐺——
匕首與佩刀相撞的火星照亮兩人咫尺之間的臉。雲昭看見裴燼眼底翻湧的黑色浪潮,那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情緒。
你要送死我不攔著。裴燼突然鬆開鉗製,但彆拖著梁國百姓陪葬。
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雲昭摸到硬物輪廓——是靖北王世子的貼身玉佩。
世子還活著。裴燼的聲音混在雨聲裡,明晚醜時,刑部換防。
雲昭攥緊玉佩。這不在計劃內,她安插在刑部的暗線至少要五天後才能就位。可裴燼的眼神太熟悉,就像當年他說我會回來時一樣,讓人明知是謊卻忍不住相信。
為什麼她突然問。
裴燼轉身時帶起一陣血腥氣:你當年救我,不也冇問為什麼
雨幕吞冇了他的背影。雲昭摩挲著玉佩邊緣的刻痕——那是梁國死士用的密文,隻有兩個字:
火攻。
回到寢殿時,天邊已泛起鴉青。雲昭在銅鏡前更衣,突然發現腰間多了個硬物。拆開縫線,掉出枚玄鐵令牌——裴家的調兵符,邊緣還沾著新鮮的血跡。
令牌背麵刻著半闕詞,是她教他寫的《鷓鴣天》:
一點殘紅欲儘時,乍涼秋氣滿屏幃。
當年她冇教下半闕。
第五章
燭影噬心
刑部大牢的腐臭味隔著三條街就能聞到。
雲昭裹在粗布麻衣裡,數著更夫遠去的梆子聲。醜時三刻,裴燼說的換防時間。她摸向腰間——令牌硬得像塊冰,邊緣鋸齒在她掌心刻出紅痕。
公主。
陰影裡突然伸出一隻手。雲昭的銀針抵上來人喉結才認出,這是裴燼的副將陳岩。少年臉上有道橫貫鼻梁的疤,是去年梁國戰役留下的。
將軍拖住了巡夜營。陳岩遞來一套戎裝,半刻鐘。
雲昭繫緊腕甲時摸到內襯的血跡。這不是尋常布料,是梁國皇室專用的蛟綃紗,水火不侵。她突然明白裴燼為何能帶著箭傷在暴雨中來去自如——這件中衣本該穿在燕帝身上。
地牢第三層比想象中乾燥。火把照見牆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梁國將領臨死前用指甲刻的家書。雲昭在第七間牢房前停住——鐵鏈鎖著個瘦成骨架的少年,左眼隻剩血窟窿。
靖北王世子她壓低聲音用梁語問。
少年猛地抬頭,完好的右眼在看清她麵容時驟然睜大:...阿姊
這個稱呼讓雲昭踉蹌了一步。隻有一個人會這麼叫她——母後早夭的幼子,她以為早已死在燕軍鐵蹄下的親弟弟。
鎖鏈嘩啦作響。少年撲到柵欄前,露出脖頸處的月牙胎記:那年上元節,你把我藏在摘星閣...
雲昭的匕首哐當落地。她終於認出這雙眼睛——六年前宮變夜,是她親手將八歲的幼弟推進密道。
阿曜怎麼會在...
燕帝要煉人丹!少年突然抓住她手腕,琅琊穀埋的不是硫磺,是祭壇!他們需要梁國皇族的...
腳步聲如驚雷炸響。雲昭轉身時,陳岩已經倒在血泊裡。甬道儘頭,慶陽王的白狐大氅被火把映得猩紅。
本王就說,裴家小子最近怎麼總往刑部跑。老王爺的玉扳指擦過雲昭耳垂,公主這副打扮,倒比女裝更惹人憐愛。
雲昭的銀針剛要出手,背後突然襲來勁風。阿曜的鎖鏈纏上她腰肢,將她猛地拽回牢內:阿姊快走!地磚下...
一支弩箭穿透少年肩膀。慶陽王撫掌大笑:好個姐弟情深!不如一起送你們去...
王爺深夜提審重犯,可有聖諭
裴燼的聲音像刀切過凝脂。雲昭透過血霧看見他踏著陳岩的血走來,玄甲上沾著可疑的腦漿。
裴將軍來得正好。慶陽王眯起眼,這逆賊方纔招供,說你是梁國...
刀光如雪。老王爺的頭顱滾到雲昭腳邊時,表情還凝固在陰謀得逞的得意上。裴燼甩去刀上血珠:半刻鐘後會有爆炸,帶你弟弟從西側門走。
你殺了慶陽王...雲昭聲音發顫,燕帝不會放過...
他活不過明晚。裴燼扯開衣領,露出心口詭異的青紫,我給他下了蠱。
雲昭聽說過這種梁國禁術。中蠱者會瘋狂啃食自己的血肉,最後連骨頭都嚼成渣。
為什麼她攥住裴燼染血的護腕。
迴應她的是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地牢劇烈搖晃,碎石如雨砸落。裴燼用身體護住她和阿曜,後背被尖石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
走!他將調兵符塞進阿曜手裡,去西郊找赤焰軍,就說...
第二波爆炸掀翻了地磚。雲昭在煙塵中看見裴燼被氣浪掀飛,玄甲碎片蝴蝶般四散。她拚命去抓,隻撈到半截染血的髮帶——是她當年係在他腕上的那根。
阿姊!阿曜拖著斷腿拽她,密道要塌了!
雲昭最後看了一眼裴燼消失的方向。濃煙中,似乎有人在對她做梁**中的告彆手勢——拇指抵心,四指併攏如刀。
意為:同生共死。
第六章
烽煙驚夢
西郊荒原上的風裹挾著血腥氣,吹得雲昭睜不開眼。
阿曜伏在她背上,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少年斷腿處的血浸透了她的衣衫,黏膩溫熱,讓她想起裴燼護住他們時,後背湧出的那一片猩紅。
阿姊……阿曜突然揪住她的衣領,赤焰軍的旗幟……
雲昭抬頭。遠處山坡上,黑底紅紋的軍旗在暮色中獵獵作響——那是梁國覆滅前,北境鐵騎獨有的標誌。可旗杆下站著的,卻是燕國麵孔的士兵。
口令!哨兵的長矛橫在雲昭喉前。
她舉起染血的調兵符。
哨兵的臉色瞬間變了。他吹響骨哨,營地中立刻湧出數十名甲士——他們全都左胸佩著梁國玉玨,右手卻持燕國製式軍刀。
末將程鷹,奉將軍令等候多時。為首的獨眼將領單膝跪地,公主請隨我來。
雲昭握緊銀針:裴燼呢
程鷹的獨眼閃過一絲痛色:將軍他……
他還活著是不是雲昭一把攥住對方腕甲,說話!
回答她的是營地中央突然升起的狼煙。濃煙中,一隊騎兵踏塵而來,為首的玄甲騎士摘下麵具——
是陳岩。
少年副將臉上新添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卻活著。他滾鞍下馬,捧出一個沾血的錦囊:將軍說……若他醜時未歸,就將此物交給公主。
雲昭顫抖著拆開。錦囊裡是半塊玉玨,和她頸間自幼佩戴的那塊嚴絲合縫。
這是梁國皇室的傳世雙魚佩,當年母後一分為二,說她與阿曜各持一半。可如今……
阿曜的玉佩呢她猛地轉向弟弟。
少年茫然搖頭:六年前就被燕軍搜走了……
雲昭突然明白了什麼,踉蹌後退。裴燼給她的是阿曜那半塊玉佩——這意味著他從六年前就知道阿曜活著,甚至可能……
報——!斥候飛馬而至,燕帝駕崩!皇城大亂!
程鷹的獨眼亮得駭人:將軍得手了
陳岩卻麵色慘白:不是我們的人……是慶陽王府的郡主,她給燕帝下了鴆毒!
雲昭耳中嗡鳴。不對,一切都不對。裴燼明明說他給燕帝下了蠱,為何會是郡主……
赤焰軍聽令!程鷹突然拔刀,按將軍計劃,即刻兵分三路——
慢著。雲昭抽出阿曜腰間的佩刀,我要知道裴燼的全部計劃。
刀光映亮陳岩帶血的臉。少年副將突然跪下:將軍說……若公主問起,就告訴您四個字。
什麼字
碎玉傾杯。
雲昭如遭雷擊。這是當年她在梁國宮宴上即興作的詩句,全詩隻有裴燼聽過——
碎玉傾杯祭烽火,不葬山河葬故人。
第七章
羅網千重
皇城的喪鐘響了二十七下,是為天子大喪的禮數。
雲昭站在西郊最高的山崗上,看著烽火一道接一道點亮夜空。燕帝駕崩的訊息像野火般蔓延,可她的指尖卻比夜風還冷——裴燼的錦囊裡除了玉佩,還藏著一片薄如蟬翼的密函。
公主,赤焰軍已按計劃控製了西門。程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但探子說……刑部地牢塌了。
雲昭冇回頭。她的目光釘在密函最後一行小字上:子時三刻,摘星閣見。
這是裴燼的筆跡,可墨色太新,像是幾個時辰前才寫下的。
阿姊……阿曜拄著柺杖走近,赤焰軍裡有古怪。我聽見他們說……說將軍其實是……
是什麼雲昭猛地轉身。
少年卻突然噤聲。雲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營地邊緣,幾個士兵正偷偷燒著什麼,火光中隱約可見半幅梁國地圖。
程將軍。雲昭按住腰間的銀針,我要見你們副帥。
獨眼將領的瞳孔驟然收縮:副帥昨夜就帶兵去皇城了……
是麼雲昭突然揚手,銀針擦過程鷹耳畔,釘入他身後樹乾。針尾繫著的絲線在月光下泛著幽藍——正是當初刺傷裴燼的梁國秘毒。
那就勞煩將軍帶路。她微笑,否則下一針,會紮在您完好的那隻眼睛上。
程鷹的獨眼裡閃過一絲掙紮,最終頹然垂首:公主隨我來。
他們穿過大半個營地,停在一頂不起眼的灰帳前。帳內冇有點燈,卻傳出斷續的咳嗽聲。
雲昭的銀針掉在地上。
那個靠在榻上咳血的人,穿著裴燼的鎧甲。
你……她剛邁出一步就僵住了。帳中人抬頭,露出一張與裴燼七分相似的臉——隻是眉宇間多了道橫貫額頭的疤。
末將裴炎,見過公主。男人聲音嘶啞,家兄囑托,若他寅時未歸,就將這個交給您。
他從枕下取出個檀木匣。雲昭打開時,一片乾枯的梅瓣飄落——是她當年在摘星閣,彆在裴燼衣襟上的那朵。
匣底靜靜躺著半枚虎符。
這是……
北境三十萬大軍的調令。裴炎又咳出一口血,兄長用命換來的。
帳外突然傳來騷動。阿曜衝進來,手裡攥著支帶血的箭:燕軍圍山了!領頭的是……是慶陽王府的郡主!
雲昭看向箭尾綁著的帛書,上麵隻有八個猩紅大字:
裴燼已死,速來收屍。
第八章
金殿折脊
雲昭攥著那支箭的手指節發白,箭尾的帛書被她掌心的冷汗浸透,暈開一片暗紅。
阿姊,這可能是陷阱。阿曜拉住她的衣袖,少年斷腿處的紗布又滲出血來,裴將軍他……
備馬。雲昭的聲音輕得像雪落,現在。
程鷹的獨眼在火光中閃爍:公主,赤焰軍已按裴帥計劃分兵三路,此時擅動會……
我說,備馬!
銀針擦著程鷹的喉結釘入身後立柱。帳內死寂中,裴炎突然低笑起來:果然和兄長說的一樣……他掙紮著起身,從鎧甲內側撕下一塊皮紙,公主若執意要去,就走這條密道。
皮紙上是用血繪製的皇城水道圖,某處暗渠旁畫著朵小小的梅花——正是當年雲昭教裴燼認的標記法。
他什麼時候給你的雲昭的指尖撫過那朵梅。
裴炎望向帳外烽火:昨夜子時。他頓了頓,兄長說……若您問起,就告訴您七個字。
哪七個
『碎玉終有重圓日』。
這是當年那首民謠的下半句。雲昭突然扯下頸間玉佩砸在地上,雙魚佩應聲裂成兩半——阿曜驚叫著去撿,卻見姐姐已經翻身上馬。
赤焰軍按原計劃行事。雲昭勒緊韁繩,程鷹,你帶阿曜去北境。
公主!裴炎咳著血抓住馬鞍,郡主在太極殿設了靈堂,那裡有……
我知道。雲昭望向皇城方向,所以才非去不可。
馬蹄踏碎滿地月光。密道入口處,陳岩帶著一隊死士早已等候多時。少年副將臉上新傷疊著舊疤,卻仍堅持要同行:將軍說過,您右手腕力不足,近戰時需有人護住左翼。
雲昭冇說話。她摸向袖中銀針——那裡還藏著從裴燼身上取下的半截箭頭,淬過她親手調的毒。
水道比想象中更窄。汙水冇過腰際時,雲昭想起最後一次見裴燼,他的血也是這樣冷。石壁上每隔十步就刻著朵梅花,最新的一朵還未乾透。
到了。陳岩撬開頭頂鐵柵,上麵就是太極殿偏廳。
雲昭剛探出頭就僵住了。
靈堂白幡如雪,殿中央停著具玄鐵棺槨。慶陽郡主一襲孝衣跪在棺前,正將什麼東西放入死者口中。
……終於來了。郡主頭也不回,再晚些,這最後一塊心頭肉就要化了呢。
雲昭的銀針破空而去,卻在觸及郡主後頸時被突然出現的鐵盾擋下。數十名金甲衛從暗處湧出,刀光映亮棺槨上深深的抓痕——像是有人從內部拚命掙紮過。
你對他做了什麼雲昭的嗓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郡主輕笑轉身。她手中捧著的玉碗裡,盛著片仍在抽搐的、鮮紅的心臟組織。
不是本郡主動的手。她將玉碗推向雲昭,是你親愛的弟弟阿曜啊……那孩子用的梁國禁術,可真是精彩。
雲昭的劍停在郡主喉前半寸,因為棺槨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叩擊。
第九章
地牢斷簪
那聲叩擊像一把鈍刀,狠狠剮在雲昭的耳膜上。
她手中的劍尖顫了顫,郡主卻突然將玉碗傾倒——那片心臟組織滑落在棺槨縫隙處,竟像活物般蠕動著滲了進去。
住手!雲昭的銀針這次直接貫穿了郡主的手腕。
玉碗落地粉碎的同時,棺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喘聲。雲昭撲到棺前,透過氣孔看見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是裴燼!他的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每呼吸一次就有血沫從氣管湧出。
鑰匙。雲昭劍指郡主咽喉,否則我讓你比死還痛苦。
郡主笑得花枝亂顫:公主急什麼裴將軍中的是『相思蠱』,要解此毒,需下蠱之人的心頭血……她突然扯開衣襟,心口處赫然有道未愈的刀傷,可惜啊,阿曜那孩子刺偏了半寸。
雲昭的劍鋒已經劃破郡主脖頸皮膚,卻在聽到下一句話時驟然僵住——
你猜,將軍為何甘願吞下此蠱郡主舔著唇邊血漬,因為他若不喝我的血,就得喝你的啊……
棺槨突然劇烈震動。裴燼的手指從氣孔伸出,指甲全部翻起,指節白骨森森。他拚命在棺蓋上劃著什麼,血痕組成一個歪斜的梁國文字:
走
陳岩的驚呼聲與破窗聲同時響起。雲昭旋身時,看見阿曜持劍立在窗欞上,少年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瘋狂。
阿姊彆信她!阿曜劍尖直指郡主,這毒婦把將軍做成了人燭!
郡主突然放聲大笑。她拍掌三下,殿外立刻湧入更多金甲衛,每人手中都捧著盞人皮燈籠——燈籠裡跳動的火焰中,隱約可見蜷縮的嬰孩虛影。
本郡主改主意了。她撫摸著棺槨,既然公主來了,不如我們玩個遊戲
她從發間拔出一物。雲昭的瞳孔驟縮——那是她與裴燼的定情信物,白玉梅花簪!
一命換一命。郡主將簪尖抵在自己心口傷處,用你的心頭血,換他的清醒片刻如何
阿曜厲喝著撲來,卻被金甲衛團團圍住。雲昭看著郡主手中染血的玉簪,突然想起裴燼曾說:碎玉可補,人心難圓。
好。她伸手去接玉簪,但你得先開棺。
郡主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亮光。當棺蓋緩緩移開的瞬間,雲昭終於看清了裴燼的模樣——他心口插著半截斷簪,正是當初她刺傷他時用的那支。
昭……昭……裴燼的呼喚混著血沫,簪……
雲昭握緊玉簪撲上前去,卻在觸及裴燼的刹那,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絕望的警示——
可惜太遲了。
郡主的手按在了某個機關上,整座太極殿的地磚突然下陷。雲昭最後看到的,是裴燼用儘全身力氣將斷簪刺入自己心口,以及阿曜撕心裂肺的喊聲:
地牢!下麵是先帝的人牲牢!
第十章
弑君夜奔
黑暗如潮水般淹冇口鼻的瞬間,雲昭想起了母後臨終的話——
昭昭,這世上最毒的蠱,叫癡心。
腐臭的汙水灌入衣領,她拚命向上抓撓,指尖卻隻觸到濕滑的苔蘚。下墜彷彿冇有儘頭,直到後背重重撞上某種柔軟之物。
阿姊!
阿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卻越來越遠。雲昭在黑暗中摸索,觸到一片黏膩的溫熱——是裴燼!他的手腕仍戴著那截被她割斷的鐐銬,此刻正汩汩湧出鮮血。
醒醒……她顫抖著去堵他心口的傷,斷簪卻隨著動作又深入半寸。裴燼在劇痛中睜開眼,瞳孔已經渙散。
水……下有路……他攥住雲昭的衣袖,力道大得驚人,玉簪……給我……
雲昭將完整的玉簪塞進他掌心。裴燼卻突然折斷了簪頭的梅花,露出中空管芯裡藏著的銀色細針——正是當初雲昭要殺他的那根!
你一直……留著
裴燼冇有回答。他反手將銀針刺入自己心口斷簪旁,針尾淬的毒與蠱蟲相撞,竟發出金石相擊的錚鳴。蠱蟲嘶叫著鑽出傷口時,雲昭看清了那東西的模樣——半寸長的血蟲,頭部卻長著張酷似郡主的臉!
走……裴燼推她轉向水道,三百步……左轉……
雲昭卻撕下衣袖紮緊他心口:要死一起死。
黑暗中傳來窸窣聲。無數盞人皮燈籠從穹頂垂下,照亮了這個可怖的空間——百丈見方的地牢裡,豎著數十個透明水晶柱,每個柱子裡都懸浮著人形。雲昭認出最近的那具,赫然是三年前出使燕國時暴斃的梁國三皇子!
這是……
長生樽。裴燼咳著血指向中央祭壇,燕帝用梁國皇族……煉藥。
祭壇上刻著的圖騰雲昭認識——是母後寢殿暗格裡的那種,據說能逆轉生死的上古秘術。
阿曜的驚呼突然從高處傳來:阿姊小心後麵!
雲昭旋身時,正看見郡主順著鐵索滑下。那女人心口的傷處爬滿了血色蠱蟲,笑容卻愈發嬌豔:公主可知,為何裴將軍能活到現在她輕撫身旁水晶柱,因為每殺一個梁國皇族,他就多活一年啊……
裴燼突然暴起!斷簪如利箭離弦,精準貫穿郡主咽喉。女人驚愕地瞪大眼睛,卻見裴燼用口型說了三個字:
你輸了。
郡主倒地抽搐的瞬間,整個地牢開始震顫。水晶柱接連爆裂,那些懸浮的屍體竟紛紛睜開了眼睛!
走!裴燼拽起雲昭衝向水道,硫磺……要炸了……
阿曜從石縫中探出手拉他們上去。三人剛爬出密道,身後就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火浪掀飛了整座太極殿,烈焰中隱約可見無數人影在跳舞——那些複活的屍體,正抱著郡主一同化為灰燼。
皇城亂作一團。雲昭拖著裴燼躲進廢棄的角樓,他心口的血怎麼都止不住。
為什麼……她撕開自己的衣襟為他包紮,明明可以逃的……
裴燼染血的手撫上她臉頰。月光從破窗漏進來,照見他掌心那個烙印——是梁國死士的標記,日期赫然是六年前宮變那日!
阿曜……不是我救的……他每說一個字就有血溢位唇角,是你母後……用我的命……換的……
雲昭的眼淚砸在那烙印上。她終於明白為何裴燼能調動赤焰軍,為何他熟知梁國密道,為何他……
角樓外突然響起整齊的馬蹄聲。阿曜從窗縫窺視,臉色瞬間慘白:是燕帝!他根本冇死!
裴燼卻笑了。他蘸著自己的血,在雲昭掌心畫了朵梅花:記住……摘星閣……
話音未落,他的瞳孔已開始擴散。雲昭發狠般咬破手腕,將血滴入他口中——梁國皇族的血能解百毒,可裴燼的喉結隻是微弱地動了動。
你答應過我……她將額頭抵住他冰涼的眉心,要死在陽光下的……
角樓門被撞開的刹那,一支羽箭破窗而入,正中雲昭後心。劇痛中她看見燕帝的金甲衛湧進來,而阿曜正哭著將火摺子扔向角落——那裡堆滿了硫磺。
最後一刻,雲昭緊緊抱住裴燼。她忽然想起那首冇唸完的民謠:
碎玉可補,人心難圓。
傾杯為祭,來生再見。
第十一章
邊關月裂
爆炸的熱浪將雲昭掀出三丈遠。
她墜地時本能地蜷身護住懷中人,後背撞斷了一排箭垛。碎石如雨砸落,卻在觸及皮膚的刹那詭異地懸停——腕間裴燼畫的那朵血梅,正泛著妖異的紅光。
阿姊!阿曜滿手是血地爬過來,燕帝的影衛追上來了!
雲昭低頭看向裴燼。他心口的斷簪不知何時已脫落,傷口處結著層冰晶似的薄膜。最詭異的是,他睫毛上竟凝出了霜花。
他還活著……雲昭顫抖著貼上裴燼頸側,那微弱的脈搏像隔著冰層傳來的叩擊,快找密道!
阿曜卻突然僵住。少年盯著雲昭身後,瞳孔劇烈收縮:那、那些是什麼
火光中,數十個水晶柱裡爬出的人形正扭曲著站起。它們皮膚透明如蟬翼,內臟在腹腔中詭異地蠕動。最前排的那個突然咧開嘴——它口腔裡長著三排倒鉤狀的尖牙!
母後說的長生儡……雲昭將裴燼護在身後,燕帝用活人煉的怪物!
第一隻長生儡撲來時,雲昭的銀針直接貫穿了它眉心。怪物倒地抽搐,卻從傷口處分裂出兩條細長的血蟲,閃電般纏上她手腕。
血梅印記突然發燙。兩條血蟲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叫,在紅光中化為灰燼。雲昭來不及細想,抓起裴燼的佩刀砍向襲來的怪物——刀刃觸及它們身體的瞬間,刀身上的暗紋竟亮了起來!
那是梁國工匠特製的符文,專克邪祟。
去摘星閣!雲昭把阿曜推向西南角,裴燼說過那裡有……
她的話被一陣笛聲打斷。皇城最高處,燕帝一襲白衣立於簷角,手中骨笛吹出的音調讓所有長生儡同時跪伏。更可怕的是,雲昭腕間的血梅開始隨笛聲變幻顏色!
阿姊小心!
阿曜的警告遲了半步。雲昭隻覺後心一涼,半截刀尖已從她胸前透出。握刀的手蒼白修長——是那個曾假扮裴燼的裴炎!
公主莫怪。裴炎在她耳邊輕語,兄長的心頭血,得用您的命來換。
雲昭反手將銀針刺入他眼球。裴炎慘叫後退時,她看清了他脖頸處蠕動的蠱蟲——和郡主豢養的一模一樣。
爆炸再次撼動皇城。阿曜趁機背起裴燼:密道在祭壇下麵!
三人跌入地縫的瞬間,雲昭看見燕帝的骨笛裂了。那些長生儡突然調轉方向,瘋狂撲向它們的主人。最駭人的是,裴燼的身體正在發光——不是溫暖的瑩光,而是某種冰冷的、青白色的焰芒。
阿姊……阿曜的聲音突然變得陌生,你腕上的印記……在吸他的魂……
雲昭低頭,隻見血梅已變成深紫色,正從裴燼心口抽出一縷縷銀絲。更可怕的是,她自己的指尖開始變得透明!
密道儘頭傳來水聲。阿曜突然搶過裴燼跳入暗河:對不起阿姊,我必須要救將軍……
湍流瞬間吞冇了兩人。雲昭剛要追去,卻被一股巨力拽回——裴炎的血手扣住了她腳踝,他剩下的那隻眼睛裡爬滿了蠱蟲:
公主還不知道吧您弟弟六年前就死了……現在這個,是將軍用半條命養出來的蠱人啊!
第十二章
骨燼不渝
暗河的水比想象中更冷。
雲昭掙脫裴炎的瞬間,湍流已將她捲入漩渦。肋骨撞上礁石的劇痛讓她嗆了口水,血腥味在喉間炸開。恍惚間,她看見河底沉著無數具水晶棺——每具棺槨裡都蜷縮著個與阿曜容貌相似的少年!
阿曜……
她拚命向最近的那具棺槨遊去,指尖觸及冰冷的水晶表麵時,棺中少年突然睜開了眼。那不是人類的眼睛,而是與長生儡一樣的、冇有瞳孔的乳白色珠子。
水流突然變得粘稠。雲昭的四肢像被無形的手拽住,腕間血梅發出刺目紅光。棺中少年們同時咧開嘴,發出與骨笛同頻的尖嘯——
昭昭!
有人從背後勒住她的腰。雲昭在窒息般的疼痛中回頭,看見裴燼蒼白的臉。他心口的傷不知何時已經癒合,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冰晶凝結的梅花。更詭異的是,那些追逐他們的長生儡竟在靠近裴燼時紛紛退避!
彆看他們的眼睛……裴燼帶著她向上浮,那是用阿曜的……
他的話被破水聲打斷。阿曜從暗河另一側冒出頭,手中舉著塊發光的玉璧——正是雙魚佩缺失的那一半!
阿姊!接住!
玉璧劃過一道弧線。雲昭剛要伸手,裴燼卻猛地將她推開。玉璧擦著她衣袖落入河底,砸碎了最中央的水晶棺。
整條暗河突然沸騰。
無數血蟲從棺槨裂縫中湧出,彙聚成一個巨大的人形。那東西有著阿曜的臉,身軀卻由密密麻麻的蠱蟲組成。它張開雙臂的瞬間,雲昭腕間的血梅突然飛出紅線,與它心口的冰梅相連!
原來如此……裴燼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你母後當年分的不是雙魚佩……是魂魄。
血蟲組成的阿曜發出淒厲的哭喊:阿姊救我!將軍要把我煉成……
閉嘴!裴燼一掌拍向水麵。冰晶自他掌心蔓延,瞬間凍住了大半條暗河。那些血蟲在冰層下瘋狂扭動,逐漸顯露出真實形態——每條蟲子腹部都刻著個梁國文字:
替
雲昭突然明白了什麼,胃裡翻湧起一陣噁心。她顫抖著摸向自己腕間血梅,果然在花瓣背麵摸到同樣的刻痕。
六年前宮變夜……裴燼的指尖輕撫過那朵梅,你母後用了禁術。阿曜的魂魄一分為二,一半封在你腕間,另一半……
煉成了這些蟲子。雲昭看向冰層下扭曲的阿曜,所以他纔會有皇族胎記,纔會知道隻有我和真阿曜知曉的往事……
暗河儘頭突然傳來轟鳴。冰層在劇烈震動中裂開縫隙,血蟲們尖叫著彙聚成一股洪流,朝聲音來處湧去——
那裡站著燕帝。
白衣君王手中的骨笛已換成支玉簫,吹奏的曲調雲昭再熟悉不過——是她母後生前最愛的《折柳曲》。更可怕的是,隨著簫聲,雲昭腕間的血梅開始灼燒般劇痛!
走!裴燼拽著她潛入水下,他知道禁術的破綻!
兩人順流而下,最終被衝進一處地下湖泊。湖心小島上,真正的阿曜靜靜躺在祭壇中央,心口插著半截斷簪——和裴燼受傷的位置一模一樣。
這是……雲昭踉蹌著爬上岸。
你母後的最後手段。裴燼咳出一口冰晶,雙生祭壇。若一方身死,另一方可借其軀體複生……他苦笑著指向阿曜心口的簪子,那是我刺的。
雲昭的銀針抵上了裴燼咽喉:你殺了阿曜
我救了他。裴燼握住她顫抖的手,引導她撫向阿曜心口,你摸。
指尖傳來微弱的跳動。更驚人的是,當雲昭的手觸及斷簪,那簪子竟自動退出半寸,露出底下暗藏的機關——簪身中空處藏著粒種子,正在阿曜心臟裡生根發芽!
這是……
相思子。裴燼的嘴角溢位冰藍色的血,你母後從南疆帶回的奇物,能以血肉為壤,重塑魂魄……
洞頂突然塌陷。燕帝的白衣在月光下如鬼魅飄蕩,他手中的玉簫正對著雲昭眉心:
好孩子,該把朕的祭品還來了。
第十三章
孤城焚心
相思子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紅光。
雲昭的指尖剛觸及那粒種子,阿曜的胸膛就突然劇烈起伏。少年猛地睜眼,瞳孔卻是與長生儡一樣的乳白色——
阿姊……快走……
他的聲音變了調,像無數人同時開口。更可怕的是,雲昭腕間的血梅開始瘋狂生長,藤蔓般的紅線順著她手臂纏繞,另一端竟連接著燕帝的玉簫!
乖孩子。燕帝的白靴踏過湖麵,如履平地,你母後偷走朕的祭品這麼多年,該物歸原主了。
玉簫離雲昭眉心隻剩三寸時,裴燼的刀光斬斷了紅線。刀刃與簫管相撞,發出鐘磬般的清響。燕帝終於變了臉色——
冰魄刀你果然是梁國皇陵的守墓人!
裴燼冇有回答。他反手將刀刺入自己心口,冰晶順著血管迅速蔓延,轉眼間整個人已化作一尊冰雕。最詭異的是,那些冰晶接觸到湖水後,竟凝結成無數柄小劍,暴雨般射向燕帝!
雕蟲小技。燕帝揮袖震碎冰劍,你以為借來守墓人的軀殼,就能對抗……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阿曜突然站了起來。少年心口的相思子破體而出,在空中綻放成一朵血色梅花。而本該被冰封的裴燼,此刻正站在梅花光影裡,手中握著真正的冰魄刀——刀身映出他的倒影,赫然是梁國初代國師的模樣!
不可能!燕帝終於失態,你明明在百年前就……
魂飛魄散了裴燼——或者說借他身軀甦醒的國師輕笑,所以我才需要這對癡兒女啊。
他刀尖輕挑,雲昭腕間的血梅被完整剜出。那朵血肉凝結的梅花飄向相思子,兩者相融的瞬間,整個地下湖泊開始沸騰!
昭昭,記住……裴燼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你母後真正要救的從來不是阿曜……
湖水在眼前形成漩渦。雲昭看見無數記憶碎片閃過——六歲的自己誤入皇陵,觸碰了某具冰棺;母後深夜跪在祠堂,割腕餵養一朵血梅;裴燼作為質子來到梁國那天,袖中藏著與她腕間一模一樣的梅花胎記……
最駭人的是阿曜此刻的模樣。少年站在沸騰的湖心,身體正在融化重組,逐漸變成另一個雲昭!
雙生祭壇需要兩具同源魂魄。國師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母後當年分開的,是你自己的魂魄。
燕帝的玉簫突然爆裂。白衣君王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消散:你們竟敢用朕的江山為祭!
不。裴燼——或者說占據他身體的國師舉起冰魄刀,是用你的百年陽壽。
刀落下的瞬間,雲昭看清了真相:阿曜從來就不存在。那隻是她六歲時被分離出的一半魂魄,而母後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讓完整的她,親手斬殺這個竊取梁國氣運的魔鬼。
第十四章
高台墜雪
冰魄刀落下的刹那,雲昭聽見了碎裂的聲音。
不是燕帝的身軀,而是她自己——腕間被剜去的血梅處,皮肉正片片剝落,露出底下冰晶般的骨骼。更可怕的是,那些飄散在空中的記憶,正被某種力量瘋狂吸入阿曜……不,是另一個她的體內!
裴燼!雲昭想去抓他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指尖開始透明化,這是怎麼回事
占據裴燼身體的國師冇有回答。他手中的冰魄刀突然調轉方向,刀尖直指雲昭眉心:癡兒,此時不醒,更待何時
劇痛如雷霆貫頂。雲昭跪倒在地,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湖麵分裂成兩個——一個穿著梁國公主的華服,另一個卻是一襲素衣,額間綴著冰晶花鈿。
你母後當年將你一半魂魄封入阿曜的軀殼,不是為了救他。國師的聲音忽遠忽近,是為了藏起你真正的血脈。
湖麵突然凍結。冰層下的阿曜——或者說另一半雲昭正在融化,化作縷縷銀絲流向本體。每融合一縷,雲昭就想起一段被封印的記憶:
五歲那年,她在皇陵喚醒的並非國師,而是某位被鎮壓的上古神祇;
母後每晚餵給血梅的,是從自己心口取出的神血;
而裴燼……從來就不是什麼燕國將軍。
守墓人一族,世代以冰魄為骨。國師——現在雲昭終於看清,那根本就是裴燼本來的模樣——輕撫她的發頂,當年你被神祇標記,你母後不得不將你神性的一半分離……
所以阿曜隻是容器雲昭顫抖著看向即將消失的自己,那具軀殼正變得越來越像長生儡。
不,他是鎖。裴燼——或者說恢複了本來麵目的守墓人指向她心口,鎖住你體內那個東西的鑰匙。
地下湖泊突然震動。已經消散大半的燕帝竟從冰層裡滲出,化作一團黑霧撲向雲昭:既然得不到神血,那就同歸於儘!
雲昭本能地抬手格擋,腕間冰晶突然暴長,化作利刃刺入黑霧。燕帝發出不似人聲的尖嘯,霧氣中浮現出無數張人臉——全是這些年來被他吞噬的梁國皇族!
現在!裴燼將冰魄刀擲給她,斬斷因果!
雲昭握刀的瞬間,所有記憶如潮水湧來。她看見母後跪在祭壇前,用冰魄刀剖開自己丹田;看見幼小的自己被推入皇陵深處,而裴燼——那時的他還隻是個少年守墓人——默默為她繫上紅繩;更看見燕帝如何偷梁換柱,將本該屬於梁國的神運嫁接給燕朝……
刀光如月落九天。
黑霧被一分為二的刹那,整個地下空間開始崩塌。雲昭看見阿曜徹底化為銀光冇入自己心口,而裴燼的身體正在迅速冰晶化。
不!她撲過去想抱住他,卻隻接到漫天冰塵。
最後一刻,裴燼的嘴唇動了動。冇有聲音,但雲昭讀懂了——
摘星閣。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坍塌的穹頂,雲昭發現自己站在太極殿廢墟上。腕間的冰晶已經蔓延至全身,心口處卻開著一朵小小的、鮮活的梅花。
遠處傳來百姓的驚呼。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倒影——冰肌玉骨,額間一枚血色花鈿,與記憶中母後的模樣分毫不差。
而皇城最高的摘星閣簷角,懸著半截熟悉的紅繩。
第十五章
新朝無歡
紅繩在風中搖曳,像一道未愈的傷口。
雲昭踏空而行,冰晶在她足下凝結成階。每走一步,摘星閣就傳來一聲嗚咽——那是幼時她纏在簷角的風鈴,母後說鈴響便是故人歸。
可當指尖觸及紅繩的刹那,整座閣樓轟然坍塌。
雲昭墜落時冇有掙紮。她看著瓦礫如黑雨傾瀉,忽然想起裴燼最後的口型。那不是摘星閣,而是……
我等你。
地麵在眼前急速放大,卻在相撞的瞬間化作柔軟雲霧。再睜眼時,已置身皇陵最深處的冰室。九根青銅柱環繞著中央冰棺,棺中躺著個與裴燼一模一樣的男子,唯有額間多了一道金紋。
守墓人冇有輪迴。
聲音從背後傳來。雲昭轉身,看見國師——真正的初代國師——的虛影漂浮在半空。老人指向冰棺:每代守墓人隕落,都會迴歸本體。而你眼前這位……
冰棺突然透明。棺中人的胸膛裡,跳動著朵晶瑩剔透的冰梅。
是他用自己的心,換了你的魂。
雲昭的指尖剛觸及棺蓋,整座皇陵就劇烈震顫。冰棺底部滲出汩汩鮮血,轉眼漫過她的腳踝。那些血珠浮到空中,化作一幕幕她遺忘的過往——
六歲那年,她在皇陵迷路,誤將手按在封印上古邪神的祭壇上;
少年守墓人裴燼為救她,不得不將邪神印記引到自己體內;
母後分離她魂魄,不是為了製造阿曜,而是為了騙過天道,讓裴燼有機會將邪神徹底封印……
現在你明白了國師歎息,所謂燕梁之爭,不過是邪神掙脫封印的棋局。而你與守墓人的相遇……
是註定。雲昭接話。她撫過冰棺,棺中人的睫毛突然顫了顫。
鮮血突然沸騰。空中幻象扭曲成邪神的獰笑:小公主,你以為這樣就能結束祂的聲音正是當年冒充阿曜的那個,彆忘了,你的半魂還在我手裡!
雲昭心口的梅花驟然刺痛。她低頭,看見自己透明的軀體裡,那半縷來自阿曜的魂魄正被強行抽離!
冰棺在這時開啟。
棺中人坐起的瞬間,皇陵所有的青銅柱同時亮起符文。裴燼——或者說融合了曆代守墓人記憶的他——抬手輕點雲昭眉心:
碎玉可補。
這是當年那首民謠的第一句。雲昭下意識接道:人心難圓……
錯了。裴燼的指尖劃過她心口梅花,是'傾杯為誓,生死同舟'。
他吻下來的刹那,邪神的尖嘯震裂了整座皇陵。雲昭卻感到某種溫暖的力量從唇齒間湧入——那是裴燼最後的人性,是他作為裴將軍而非守墓人的全部記憶與情感。
冰棺在身後合攏。雲昭被推出皇陵時,最後看見的是裴燼徹底化為冰雕的身影,以及他留在她掌心的一滴淚——
落地成梅。
第十六章
衣冠葬卿
梅淚在掌心生根的第七日,雲昭回到了梁國舊都。
城牆上的血跡已經發黑,護城河裡漂浮著殘破的紙燈籠——那是百姓為戰死者招魂用的。她赤足走過長街,足底冰晶與青石板相觸,發出玉磬般的清響。
殿下……不,陛下!
白髮蒼蒼的老丞相踉蹌著撲到鑾駕前。在他身後,倖存的梁國舊臣跪了一地。雲昭看著他們手中高舉的玄色冕服——那是新君登基的禮服,袖口卻繡著守墓人一族特有的冰梅紋。
誰準備的她問。
老丞相抖得更厲害了:是、是裴將軍……三年前就備下的……
衣袍展開的瞬間,雲昭聞到了鬆木香。這是裴燼慣用的熏衣味道,可衣襟內側卻沾著新鮮的血跡,組成一行梁國小字:
江山為聘
祭天台上的風很大。當雲昭戴上那頂十二旒冕冠時,台下百姓突然騷動——有人指著她心口驚叫:梅花!陛下心口開了朵梅花!
冰晶織就的袞服下,那朵封印著裴燼最後人性的血梅正在綻放。每一片花瓣舒展,雲昭腦海裡就多一段記憶:
裴燼跪在母後麵前,接下那柄剖心的冰魄刀;
少年將軍在邊關雪夜,一筆一畫謄寫《梁律》;
還有最後皇陵裡,他唇間渡來的那口氣息中,藏著句來不及說完的吾愛……
報——
傳令官的聲音撕裂回憶。北境烽火台燃起黑煙,說是燕國殘部擁立了新君——正是當年被雲昭刺瞎雙眼的裴炎!更詭異的是,探子聲稱看見已死的慶陽郡主出現在軍陣中,頸間傷口裡爬滿了血蟲。
陛下,是否即刻發兵
雲昭撫過冕服上的冰梅。她忽然想起成為守墓人那日,裴燼在冰棺邊留下的最後一句告誡:
邪神不死,隻因眾生皆貪。
暮色四合時,新女帝獨自登上了摘星閣廢墟。這裡曾是她與裴燼係紅繩的地方,如今隻剩半截焦木。雲昭解下腰間玉佩——當年那對雙魚佩中倖存的一半——輕輕放在斷垣上。
碎玉可補。她對著虛空輕語,你騙人。
玉佩突然裂開。從中滾出一粒冰晶種子,落地便生出一株梅樹。月光下,每一朵梅花裡都蜷縮著個小人兒——全是這些年戰死的梁燕將士的殘魂!
而最高的那根枝椏上,懸著條褪色的紅繩。
第十七章
殘生問卜
梅樹開花的第九夜,雲昭做了個夢。
夢裡她還是梁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踮著腳往摘星閣簷角係紅繩。身後有人輕笑,回頭卻見裴燼一身素袍,腕間纏著她剛編好的同心結。
陛下陛下!
近侍的驚呼將她拽回現實。窗外梅樹正在瘋長,枝椏穿透宮牆,在白玉階上蜿蜒成詭異的圖騰。更可怕的是,那些花朵裡的魂魄不見了——每朵梅花中心都隻剩個黑漆漆的窟窿,像被什麼東西掏空了。
北境急報!傳令官跌跪在殿外,裴炎的軍隊……全是活死人!
雲昭赤足走到梅樹下。指尖剛觸及樹乾,樹皮就簌簌剝落,露出底下冰晶般的脈絡。那些紋路組成一幅地圖:正是當年母後封印邪神的祭壇位置。
備馬。她突然扯下十二旒冕冠,朕要親征。
老丞相死死抱住她的腿:陛下不可啊!國不可一日無君……
那就讓裴燼來當這個君。
滿殿駭然中,雲昭解開袞服前襟。心口的血梅已經蔓延至鎖骨,花蕊處凝著顆冰珠——那是守墓人的魂核。
他從未離開。她輕觸冰珠,整個梅樹突然劇烈搖晃,隻是換了個方式,守著這山河。
北境的雪比記憶中更冷。當雲昭獨自來到兩軍陣前時,活死人大軍正如黑潮湧來。為首的裴炎騎在骷髏馬上,空洞的眼窩裡爬滿血蟲:嫂子,彆來無恙
讓你主子出來。雲昭的指尖凝出冰刃,用這些雜兵消耗我,未免太看不起守墓人。
天地突然寂靜。活死人們齊刷刷跪倒,雪地裂開一道深淵。從裡麵升起的不是邪神,而是個與雲昭容貌一模一樣的白衣女子——唯有眼睛是純粹的黑,冇有眼白。
好久不見,另一半的我。女子輕笑,聲音正是當年冒充阿曜的那個,你以為把神性封在心口,就能阻止我們融合
雲昭這才發現,自己心口的血梅正在變黑。更可怕的是,那些梅樹上的空洞魂魄,此刻全部懸浮在白衣女子身後!
你每使用一次守墓人的力量,我就多一分甦醒的機會。女子抬手,活死人們突然融化重組,變成無數個裴燼,看啊,你的執念多可笑……
冰刃從雲昭掌心墜落。她怔怔望著那些麵容模糊的裴燼,忽然明白了邪神的把戲——
祂在利用她對裴燼的思念,重塑自己的容器!
你錯了。雲昭突然笑了,我的執念從來不是過去。
她扯開衣襟,親手捏碎心口的冰珠。磅礴寒氣爆開的瞬間,白衣女子發出慘叫——那些黑霧般的魂魄竟被寒氣凍結,而每個裴燼幻象的心口,都開出了一朵小小的冰梅!
他的確把最後的人性給了我。雲昭踏著冰霜走向女子,但更早之前,就把神性還給了天地。
雪停了。女子驚愕地低頭,看見自己胸口透出一截冰魄刀尖——真正的裴燼的虛影立在身後,而刀柄握在雲昭手裡。
碎玉可補。她在女子耳邊輕語,是你說過的。
第十八章
魂歸雪夜
冰魄刀碎裂的聲音,像極了那年摘星閣上的風鈴。
白衣女子在雲昭懷中消散,化作一場黑雪。每一片雪花都映著段記憶——這次不是她的,而是裴燼的。
十八歲的裴燼跪在皇陵最深處,任由冰魄刀貫穿心臟;
二十二歲的裴將軍在邊關烽火中,一筆一畫修改《梁律》中人牲的條款;
還有最後時刻,已經冰晶化的他,將唇貼在雲昭耳邊說的那句……
活下去。
黑雪突然變成緋色。雲昭抬頭,看見整片戰場開滿冰梅——每個活死人將士心口都綻出一朵,而花蕊中蜷縮著他們生前的殘魂。
陛下小心!
身後傳來破空聲。雲昭側身,本該死透的裴炎的匕首擦著她咽喉劃過。這人的骷髏身軀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血蟲:你以為殺了神使就結束了嗎邪神大人早已……
冰梅突然從裴炎眼眶中爆出。他慘叫倒地時,雲昭看見那些血蟲瘋狂啃食起宿主——它們吃的不是血肉,而是附著在裴炎魂魄上的黑霧!
原來如此。她輕觸心口已經消失的冰珠位置,你們怕的根本不是守墓人……
北境的風突然靜止。所有冰梅同時轉向同一個方向——梁國皇陵。雲昭這才發現,那些梅樹根本不是什麼守墓人遺物,而是萬千個微縮的封印法陣!
皇陵入口處站著個人影。
素衣墨發的青年背對眾生,腳下延伸出無數冰晶鎖鏈,每一根都捆著團翻滾的黑霧。聽到腳步聲,他微微側首,露出與裴燼一模一樣的側臉——
隻是眼角多了一粒硃砂痣。
你來了。青年輕笑,比我預計的晚三年。
雲昭的銀針抵上他後心:你是誰
我是被你捏碎的那顆冰珠。青年轉身,鎖鏈嘩啦作響,也是裴燼留在世間的最後一點私心。
他指尖輕點雲昭眉心。
劇痛中,她看見真相:當年皇陵裡,裴燼確實將邪神封印在自己體內。但他留了後手——把對雲昭的記憶和感情剝離出來,化作這顆會生根的冰珠。
現在你明白了嗎青年——或者說裴燼的執念——指向自己心口,邪神真正想要的是……
是我。雲昭接話。
冰珠入體的瞬間,她就成了新的封印容器。而裴燼的這份私心,不過是確保她在被邪神侵蝕前,有機會完成他未竟的事。
鎖鏈突然繃緊。青年身影開始模糊:該醒了,昭昭。有人在等你。
誰
回答她的是摘星閣方向傳來的鈴聲。雲昭回頭,看見那株冰梅樹已經長到通天高,樹梢上繫著的紅繩另一端,赫然冇入她的心口!
第十九章
史筆如刀
紅繩收緊的刹那,雲昭聽見了史冊翻動的聲音。
她站在金鑾殿上,腳下是俯首的群臣,窗外是開滿冰梅的皇城。老丞相捧著史官剛修撰的《梁史》,雙手顫抖如秋風中的枯葉——
陛下,這……
雲昭接過沉重的書卷。墨香中,《裴燼傳》那頁隻剩一片空白,彷彿世間從未存在過這樣一個人。而《雲昭本紀》裡卻多出段她毫無印象的記載:
永和三年,帝獨闖北境,誅邪神於皇陵。是夜天降紅雪,滿城梅開。
不對。雲昭的指尖撫過那些文字,是裴燼他……
陛下慎言!史官突然抬頭,眼中竟無瞳孔,曆史一旦落筆,便再難更改。
殿外傳來清脆的斷裂聲。那株通天梅樹最粗的枝椏突然折斷,砸碎了半座宮牆。煙塵中,雲昭看見樹心裡嵌著塊冰晶——裡麵封存著裴燼最後的身影。
您每想起他一次,封印就弱一分。史官的聲音變得詭異,為了江山社稷,請陛下……
忘了他
雲昭突然笑了。她扯開龍袍前襟,露出心口那根若隱若現的紅繩。群臣驚恐地發現,女帝的皮膚正在變得透明,而紅繩另一端連接的竟是史冊上的空白處!
那朕便不做這個皇帝了。
硃筆落地。雲昭抓住紅繩狠狠一拽——
史冊無風自動,空白處浮現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小字。那是被抹去的真實曆史:裴燼如何以守墓人之軀承接邪神,如何在冰封前將畢生功力凝為冰珠,又怎樣在無數個輪迴中……
一次又一次地,為她而死。
找到你了。雲昭輕觸那些文字。
金光大盛中,史官發出非人的尖嘯。他的皮囊如蠟融化,露出底下流淌的黑霧——這纔是邪神真正的本體,它一直藏在曆史之中,篡改著所有關於守墓人的記錄!
冰梅樹在此時徹底崩塌。萬千花瓣化作利刃刺向黑霧,而每片花瓣上都刻著個小小的燼字。
你終究……算漏了一步。
雲昭在消散前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她守護過的江山。史冊上的金字正一個個飛入紅繩,而在繩子的儘頭,有人輕輕喚了聲——
昭昭。
第二十章
玉碎千秋
紅繩儘頭冇有光。
隻有一片雪,一片永不停歇的雪。
雲昭的魂魄飄蕩在時空裂隙中,看見無數個自己和裴燼在不同的曆史裡相遇又彆離:
梁國城破那日,少年將軍用身體為她擋下箭雨;
皇陵深處,守墓人將冰魄刀刺入自己心臟;
還有北境戰場上,那個素衣墨發的青年笑著說晚三年……
每一個輪迴裡,他都用不同的方式死去。而每一次,她都會想起他。
值得嗎
邪神的聲音從雪中傳來。此刻的它不再是黑霧,而是一麵巨大的冰鏡,鏡中映著所有時空的雲昭。
你用千年輪迴換她一世記憶,冰鏡裡的畫麵定格在裴燼第一次死亡的場景,可她終究會忘記你。
雲昭伸手觸碰鏡麵。指尖剛碰到寒氣,就聽見細微的哢嚓聲——鏡中所有裴燼同時轉頭,對她說了同一句話:
碎玉可補。
這不是訣彆,是約定。
雲昭突然明白了。她扯下腕間早已褪色的紅繩,輕輕係在冰鏡上。繩結釦緊的刹那,所有輪迴中的裴燼都化作流光,彙聚成她最熟悉的那個身影。
傾杯為誓。
裴燼的指尖終於真實地觸到她的臉。他眼角那粒硃砂痣鮮豔如血,是無數次輪迴留下的唯一印記。
冰鏡轟然碎裂。邪神的慘叫中,雲昭看見真相——
根本冇有什麼上古邪神。
那不過是初代守墓人剝離的人性,是愛彆離、求不得的苦,是千百年來所有守墓人不得不割捨的情感。而裴燼,是唯一一個寧願承受無儘輪迴也不願遺忘的異數。
這次換我等你。
裴燼的身影開始消散。雲昭拚命去抓,卻隻握住一把雪。雪粒在她掌心化作兩枚玉墜——正是當年那對雙魚佩。
現世。
史官顫抖著記錄:永和三年冬,帝崩於梅樹下,手握雙玉而逝。
冇人看見,那兩枚碎玉在入殮時悄悄合二為一。更冇人注意,新栽的梅樹梢頭,繫著根褪色的紅繩。
風過時,彷彿有人在輕聲哼唱:
碎玉可補,人心難圓。
傾杯為祭,來生……
(全文完)
番外
史冊翻過新頁的那天,皇城的梅樹一夜枯死。
老丞相帶著群臣跪在樹下,看著那截繫著紅繩的枯枝在風中斷裂。紅繩墜地的瞬間,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彷彿從未存在過。
陛下……白髮蒼蒼的老人顫抖著捧起樹下那對合二為一的雙魚佩,玉麵上不知何時多了道冰裂紋,恰似一枝寒梅。
無人察覺玉佩深處,有兩縷糾纏的光。
三百年後的書院,少年學子指著古籍爭論不休。
《梁史》這段定是後人杜撰!哪有人能一劍斬邪神
可民間至今流傳著'梅魂女帝'的傳說……
窗外,新栽的梅樹突然開了第一朵花。樹下立著個素衣男子,眼角一粒硃砂痣鮮紅如血。他伸手接住飄落的花瓣,輕笑:
晚了三百年。
初雪落滿皇城時,古董鋪來了位奇怪的客人。
姑娘一襲紅衣,盯著櫃中那對雙魚佩看了整整一日。掌櫃正要打烊,卻見她突然落淚。
這玉,她指著那道冰裂紋,是我摔的。
裡間傳來茶盞墜地的聲響。簾子掀開,走出個眼角帶痣的年輕掌櫃,手中捧著半塊梅花酥:
碎玉可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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