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觸手 100
番外一
是夜。
台風將臨,
又正是禁漁期,南城景色優美的海港附近,一時見不?到往日熙熙攘攘愛看海景的遊客,
就連靠海為生?的漁人?們也早早將燈熄了,
隻有對?著?海的海景酒店窗戶還寥寥亮起幾盞燈。
通往港口的幾?條路都已經被封閉,
因為氣?象台專家觀察此次海上氣旋形成時風速就達到十六級,雲團旋翼帶來的水汽量巨大,雖然在靠近陸地時幾次移動方向發生?偏移,但大資料仍舊預測它會從南城登陸——
此刻正座城的各個部門都在對這場台風嚴陣以待,
提前幾?天就通過網路、電視、簡訊,
以及基層排查通報的方式,竭力讓全城人?民對?台風嚴陣以待,
儘力降低不必要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酒店外的公路上,有巡邏車的燈光逐漸遠去。
朝向大海的這一邊。
有道人?影,
朝著?並?不?停歇的海浪處,
緩緩走去。
她的腳踩過冰冷的沙礫,甚至還?能察覺到藏在裡麵的細碎硬殼類生?物,在她體重陷入的時候,
深深紮進腳底。
細菌、病毒、海洋生?物攜帶的寄生?蟲……
無數知識湧上她的腦海。
她停了一下,卻又再度往前走,
踩到冰冷的海水沒過腳踝時,腦海裡出現的就是失溫、溺水、鼻腔肺部和胃裡都充斥著?海水與海草的內容。
與漆黑的夜融為一體的海洋此刻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勾起?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海浪似乎察覺到主動走向它的祭品,於是掀起?的浪一次高過一次,來去洶湧,在浪花抵達女生?的膝蓋下時,
不?容置疑地一推一卷,她的身形便消失在了海灘邊。
帶著?她留下過的足跡,
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
咕嚕嚕嚕嚕。
對?於會遊泳的人?來說?,有時刻意為之、想被水淹死,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在氣?息耗儘、張開嘴之前,被故意壓下的本能動作,就違背大腦的意誌,選擇順應求生?的本能,在海水中開始撲騰。
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
人?又莫名?其妙被再次衝上了岸,隻是她也分不?清是哪裡的灘塗,沒有剛才柔軟的細沙,後麵好像還?有高高的懸崖。
身下全是硌人?的石塊,渾身上下都在疼。
就好像麵前這片大海將她撈過去淺嘗了下,發現不?太喜歡她的味道,於是又嫌棄地將她丟走。
她四肢大開,躺在蹦跳著?小魚蝦的沙灘上,任由海水偶爾灌過耳朵、鼻尖和眼睛,眼睛無神地看著?天空,久久不?語。
直到月亮短暫地從雲層裡探出腦袋,看了眼這片懸崖下的灘塗。
她聽見了很輕的咕蛹聲。
女人?轉頭?去看,見到一座不?知什麼時候……也同樣被這一波海浪衝到岸上的巨影。
不?詳的黑紅色籠罩著?它龐大的軀體,它的其中一條觸足無力地翻過來,上麵數不?清的吸盤裡冒出密密麻麻的獠牙尖刺,像是荊棘一般,正對?著?她的方向。
她的心臟“咚”地重跳了一下。
被無與倫比的恐懼覆蓋。
本能地張開了嘴,像是想要叫出聲音,最終想起?自己此刻出現在這片危險海岸的目的,又自嘲地合攏了。
隻是漫無目的地想。
這是什麼?
深海大章魚?
海怪?
-
一人?一怪物,都靜靜地躺在無人?會經過的灘塗邊,吹著?冰冷的海風和海浪,就在人?類因為失溫而控製不?住四肢抽搐發抖的時候,她忽然聽見了很模糊的聲音,直接響起?在自己的腦子裡:
【你?要死了。】
她迷茫地再次睜開眼睛,才發現月光不?知什麼時候變得格外明亮,能夠將那?隻仰頭?才能勉強看完的大怪物瞧得清清楚楚,包括它在柔軟軀乾裡的兩隻黑色眼睛。
圓溜溜的。
有種不?符合它恐怖身軀的詭異可愛感。
她開始感覺到熱了,以為這是自己的知覺神經開始混亂的征兆,或許這怪物是她的幻覺,它的聲音也是她的幻覺,一切都不?過是她將死前的荒誕經曆。
恐懼莫名?消失,她坦然接話:“是啊,你?要吃我嗎?”
那?隻大章魚看了她一眼。
似乎反複打量她片刻,才懶懶道,【你?看起?來不?好吃。】
她:“?”
很奇怪,有種作為食材被嫌棄了的感覺。
於是她回擊道,“你?也不?好吃,像你?這種體型的章魚,肉太老太硬,很難入味,也就風乾之後能讓人?放到海洋博物館作標本。”
那?道聲音安靜了下去,沉默不?言。
她忽然又覺得有些無聊,便生?出點不?該有的好奇心,看著?浪潮比剛才更湍急洶湧,本來早該將自己溺死,卻因為擋住她的家夥體格過分巨大,都被它的身軀給攔下。
於是她陡然出聲問,“你?……不?回海裡嗎?”
還?在思考“海洋博物館”是什麼東西的大章魚又看了她一眼,明明是從沒見過的物種,但卻意外地讓它覺得比深淵裡見過的所有生?物都要有趣。
比如她此刻身上散發出的很強烈的孤獨和絕望,令【弑君者】有些感同身受。
它便再看了她一眼。
將問題拋了回去,【你?不?回到陸地上嗎?】
它能感受到她身軀散發的溫度,這種溫度不?是生?活在海洋裡生?物能夠擁有的,再看她身後的懸崖和土地,與這片能夠與日光輪轉的夜色,猜測像她這樣的生?物,應該可以常常照到日光。
嗯。
是很溫暖的,和【燈塔】完全不?一樣的熾熱明烈光芒。
能將它曬成章魚乾的那?種光芒。
還?在思考這段奇藝的旅行經曆時,躺在地上的人?再度開口了,“哦,我不?想回去。”
這次她還?學?會了搶答,“你?也不?想回去?”
大章魚:【嗯。】
……
太詭異了。
她想。
哪個正常人?臨死前的幻想畫麵裡,會同樣出現一隻想不?開的大章魚,然後一人?一魚排排躺在沙灘上等死啊?
可是事實?確實?如此。
在不?知第幾?次,海浪帶著?狂風卷過來,還?是隻能拍打在那?隻章魚身上時,她終於再度開口,“為什麼啊?”
“你?這體型……也不?像是生?活在淺海的,長這麼大不?容易吧?瞧你?還?能跟人?類溝通,你?也不?像是普通章魚啊,神話裡的海怪就你?這樣的吧?待在海裡是有什麼煩惱呢?魚不?好吃?海水被汙染了你?不?滿意?”
她承認,自己有點想不?通。
什麼樣的情況會讓一隻海怪跑到岸上脫水自儘啊?
大章魚不?吭聲。
明明是它先開啟的話題,現在卻在聊天裡頻頻閉麥。
察覺到它又在看自己,女人?發現這隻海怪心思還?挺深,索性它也是自己最後見到的家夥,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若不?是此刻渾身滾燙沒力氣?,她指不?定還?能坐起?來跟它掰著?手指頭?。
一根一根地羅列。
“呐,我就不?一樣了,我有很多理由。”
“比如小時候家裡沒錢,又不?產檢,還?重男輕女,生?下來發現是個女的,就隨手送給村裡最有錢的那?戶人?家當童養媳,結果人?家破產了,就把我丟到鎮上的福利院門口——”
“後來我被領養過兩三次,還?是被退貨,最後我煩了,也不?想要什麼家庭什麼親情了,發誓自己讀書出人?頭?地。”
“我考得可好了,我選的專業也可好了,我好喜歡。”
哪個學?醫的人?沒有懸壺濟世的夢呢?
直到在年複一年的學?海裡沉浮,好不?容易背過一本又一本的大部頭?書,上一節又一節的解剖課,麵臨的就是實?習、輪轉、規培、轉正、升職等等更難的問題。
靠著?每天熬夜學?習,才能在專業課裡勉強保持前遊成績的她,在進入到更複雜的工作環境時,即便努力,但那?孤僻的性子卻實?在難討喜。
她不?是那?種超然出世的天才,沒有什麼能讓大佬們格外青睞的本領,甚至還?因為性子孤僻、看起?來太冷,所以還?在實?習時被患者和家屬投訴過好幾?次。
大城市的醫院當然不?必要留她。
像她這樣好學?校畢業的實?習生?,各大醫院裡比比皆是,她做事一般,又不?會來事,也沒有家裡人?和老師的幫忙推薦,就算想當耗材,也未必能留到最後。
而壓在她這頭?駱駝身上的,還?有一根又一根的稻草。
找到實?習的時候,以為她等於畢業工作、直接找上門的親生?父母,希冀著?給她一份愛,她就能回饋他們金錢。
他們堂而皇之地以“你?要給我們養老”的名?義,堵在她工作的醫院門口,為她本來就不?順利的工作雪上加霜。
在她輪轉到急診科,通宵好幾?天,又被他們氣?到、當眾暈倒之後,被同事抬上病床的她,被診斷出了腦部的惡性腫瘤。
腫瘤壓迫腦乾神經,以後可能會影響心臟,肢體等等,因為影像顯示的位置太刁鑽,手術成功率隻有百分之十。
她醒來的時候,看見那?對?夫婦沒有離開,還?以為他們良心發現,是想要給她治療,誰知他們拚命扒拉著?路過的醫生?,說?是他們醫院喪儘天良,逼人?去死。
現在非要鬨著?醫院賠償一筆錢。
至於那?筆錢是否用?於對?她的治療?
她思考著?偶然聽他們聊起?的隔壁村有錢人?家的智力殘疾兒子,覺得自己可能臨死前或許還?能再被他們賣一次,再賺一筆。
又或者是。
死後也能賺一筆?
以這對?夫婦這麼缺德,又淨不?會在正事上動腦子賺錢出力的模樣來看,倘若能找到什麼冥婚渠道,一定會欣喜地將她八字也再賣一次,讓她死後的骨灰也不?得安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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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在深海生?活的魚類,在陸地上的人?類實?在要麵臨太多太多的煩惱,工作事業、家庭生?活,隨便從一個人?的指縫裡扒拉點,都能漏下數不?完的憂愁。
漫無目的地說?完這些,讓她覺得腦袋都有些渾渾噩噩了。
恰好此刻有一波海浪過於凶猛,衝過了大章魚的頭?頂,冰涼的海水劈頭?蓋臉落了她滿臉,她勉強舔了舔。
啊。
忘記了。
現在舌頭?已經木了,早就嘗不?到味道了。
她如此想著?,竭力要在意識模糊之前,肆無忌憚地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那?麼你?呢?”
似乎看出她的生?命體征在逐漸消散,剛才總是心事重重、不?肯說?話的大章魚很快地回答:
【一定要有理由嗎?】
【沒有理由,不?也可以嗎?】
沒有必須要死去的理由,也沒有非要活下去的理由,因為它隻是隨波逐流、被驅趕出故鄉的遊者。
何時生?,何時死,都可以。
聽見它話語的人?類笑?了下,似乎欣然接受了這點,“當然行。”
她說?,“聽起?來,你?好像是因為在海裡生?活了太久,厭倦了那?種枯燥的日子——”
“既然今天到了岸上,那?你?要不?要考慮下,體驗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