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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字,我的戲 塵封的傷疤:言語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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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封的傷疤:言語的利刃

林夕的懷抱很溫暖,像一座抵禦外界風雪的堅固堡壘。但我(蘇晴)靠在她懷裡,卻感覺自己的內裡正在一寸寸結冰。網路上的惡評如同鬼魅,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與那些早已被時間塵封、卻從未真正癒合的舊傷產生了可怖的共鳴。

那些關於“病秧子”、“神經病”、“不正常”的辱罵,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開啟了我記憶深處那扇鏽跡斑斑的門,釋放出了被封存已久的、來自遙遠過去的幽靈。

我猛地顫抖了一下,抱緊我的手臂立刻收得更緊。

“冷嗎?”林夕的聲音帶著未散的鼻音,在我頭頂響起,充滿了擔憂。

我搖了搖頭,卻說不出話。不是身體冷,是心裡冷,冷得刺骨。

那些我以為早已被遺忘、或者至少已被成長磨平棱角的記憶,此刻清晰地、帶著當年同樣的羞辱和刺痛,洶湧回潮。

中學時代。那是我雙相情感障礙初露端倪,卻又被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簡單歸結為“性格孤僻”、“想太多”的晦暗時期。也是我外貌上最……不堪回首的階段。

青春期荷爾蒙的失調,加上情緒低穀時無法自控的暴食,讓我的體重一度失控。我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試圖遮擋因為失眠和哭泣而浮腫的眼睛。最要命的是那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擁擠,甚至有些微凸,讓我即使在不說話的時候,也總是不自覺地抿著嘴,顯得更加陰沉和怪異。

我就是以這樣一副形象,走進了那所號稱重點、實則人際關係同樣殘酷的中學。

我沒有朋友。我的沉默寡言和古怪行為(時而極度低落趴在桌子上一整天,時而又會因為某個微不足道的點而異常興奮、喋喋不休),讓我成了班級裡的“異類”,一個完美的、不會反抗的靶子。

霸淩並非肢體上的。那些家境優渥、麵容姣好、早早諳熟成人世界規則的少男少女們,有著更“高階”、更傷人的武器——語言。

記憶的閘門一旦開啟,那些刻意壓低的、卻清晰無比的聲音,便如同魔咒般在我耳邊響起:

“看那個蘇晴,又胖又醜,還整天陰著張臉,跟誰欠她錢似的。”

“噓,小聲點,聽說她腦子有點問題,會突然發瘋的。”

“你們看她那口牙,嘖嘖,像不像動物園裡的……那個?”

於是,我有了一個伴隨我整個中學時代的外號——“牙擦蘇”。(注:這裡借用了一個廣為人知的、帶有貶義和嘲弄意味的齙牙角色形象,以增強畫麵感和傷害性)

他們不會當著我的麵大聲叫,總是在我經過時,故意湊在一起,用恰好能讓我聽到的音量“竊竊私語”,然後爆發出一陣心照不宣的、刺耳的笑聲。

體育課分組活動,我總是最後被剩下的那個。彷彿觸碰我,都會沾染上什麼不潔的東西。

我的課本會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被踩上臟兮兮的腳印。

我課桌的抽屜裡,偶爾會出現寫著“醜八怪滾開”的紙條。

有一次,我因為躁狂期短暫的精力過剩,在一次班級演講中超常發揮,邏輯清晰,引經據典,甚至帶著一種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咄咄逼人的氣勢。演講結束後,短暫的寂靜中,我聽到後排一個男生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嗑藥了吧?這麼興奮。”

一瞬間,所有剛剛因為我演講內容而投來的、或許帶有一絲驚訝或敬佩的目光,立刻變成了瞭然、鄙夷和更加深重的排斥。

我就像一隻被剝光了皮毛、丟在聚光燈下的老鼠,無所遁形,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淋淋的羞恥。

我試過反抗嗎?也許吧。在日記本裡寫下憤怒而無力的控訴,在深夜咬著被角無聲地哭泣,甚至有一次,在極度抑鬱的情緒下,我用小刀在手臂上劃下過細細的傷痕,試圖用生理的疼痛來掩蓋內心的崩潰。

但最終,我選擇了最徹底的反抗——更深的沉默,更徹底的封閉。我將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島,用厚厚的書籍和天馬行空的幻想構築壁壘,試圖隔絕外界的所有的傷害。

我拚命學習,因為隻有在成績上,我能找到一點點可憐的、不被嘲笑的尊嚴。

我也開始偷偷地、近乎自虐般地“改造”自己。我瘋狂節食,在家人睡著後偷偷起來跳繩,直到虛脫。我攢下所有的零用錢,在高中畢業後,第一時間去做了牙齒矯正,戴上了漫長的、冰冷的牙套。我學著摘下眼鏡,換上隱形的,儘管最初總是流淚不止。

這些改變是緩慢而痛苦的。就像把一棵長歪了的樹,強行掰直。過程伴隨著骨骼的疼痛和內心的屈辱。

大學後,牙套終於摘掉了。體重也因為長期的飲食控製和疾病的消耗(抑鬱時毫無食慾,躁狂時消耗巨大)降了下來。我學會了用化妝品修飾過於蒼白的臉色和濃重的黑眼圈。我留長了頭發,它們自然地微卷,能很好地修飾臉型。

當我再次站在鏡子前時,裡麵的人,五官清秀,身材纖細,甚至偶爾會被陌生人誇一句“有氣質”。連薑醫生第一次見我時,也曾委婉地表示,我的外在條件其實相當不錯。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那個戴著黑框眼鏡、身材臃腫、齜著參差不齊的牙齒、被所有人叫做“牙擦蘇”的、卑微而痛苦的少女,從未真正離開過。她隻是被我深深地、用力地埋藏在了這具看似光鮮的皮囊之下,像一具永不腐朽的屍骸,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骨子裡是多麼的醜陋和不堪。

我以為我逃出來了。用學曆,用才華,用後來這具還算能見人的皮囊。

可網路上的那些惡評,像一聲驚雷,瞬間劈開了我辛苦維持的表象,將那個躲在深處的、瑟瑟發抖的“牙擦蘇”再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原來,我從未真正改變。

在那些充滿惡意的目光裡,我依然是那個“又胖又醜”、“腦子有問題”、“不正常”的怪胎。

而現在,我還多了一項更“不堪”的罪名——用一個“病秧子”、“變態”的身份,去“玷汙”了那個光芒萬丈的林夕。

這比中學時的霸淩更讓我絕望。因為這一次,我連累了我最愛的人。

這些混亂而痛苦的記憶,像決堤的洪水,在我腦海中奔騰咆哮。我靠在林夕懷裡,身體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淚水早已浸濕了她胸前的衣料,卻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林夕似乎察覺到了我不同尋常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她沒有再追問,隻是更緊地抱著我,一隻手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像安撫一個受儘委屈的孩子。

她的沉默和包容,像最後一絲微弱的火星,點燃了我內心積壓了太久太久的、關於過往的委屈和痛苦。

我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近乎自毀的衝動。

我想告訴她。想把那些深埋的、化膿的傷疤,徹底刨開,攤在她麵前。讓她看看,她所愛著的這個人,內裡是多麼的千瘡百孔,多麼的……不值得。

也許,看清了這一切,她就會像當年那些同學一樣,帶著厭惡和恐懼,遠遠地走開。

這樣……對她纔是最好的。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悲壯的、自我毀滅的快意。

我猛地從她懷裡擡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她的眼睛也紅著,裡麵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心疼和詢問。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發緊,試了幾次,才終於發出破碎而顫抖的聲音:

“他們……以前……也這樣……罵過我……”

林夕的瞳孔微微一縮,拍著我後背的手停頓了一下。

“中學的時候……”我閉上眼,彷彿這樣就能有勇氣說出後麵的話,“我……很胖……戴很醜的眼鏡……牙齒……也亂七八糟……他們……叫我……‘牙擦蘇’……”

我將那些塵封的羞辱,那些細碎的、卻如同淩遲般的語言暴力,那些被孤立、被排斥、被當成怪物看待的日日夜夜,斷斷續續地、語無倫次地,向她傾瀉而出。

我告訴她我是如何拚命學習,試圖在成績上尋找存在感。

我告訴她我是如何偷偷節食、運動,如何忍受著牙套的疼痛和尷尬,隻為了變得“正常”一點。

我告訴她,即使後來外表改變了,那個被叫做“牙擦蘇”的、自卑到骨子裡的少女,卻從未真正離開過。

“……我以為……我好了……我變漂亮了……我寫出了《星墟》……”我的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可是……沒有……我還是那個……又醜又怪的……‘牙擦蘇’……我配不上……任何美好的東西……尤其是……你……”

我說完了。像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癱軟在她懷裡,隻剩下無聲的、絕望的流淚。

我將我最醜陋、最不堪的過去,血淋淋地捧到了她麵前。

我在等待。等待她的震驚,她的憐憫,或者……更可能的是,她的退縮和厭棄。

房間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我壓抑不住的抽泣聲。

過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

我感覺到林夕的身體,因為極力壓抑著什麼而微微顫抖。

然後,我聽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息,帶著一種沉重的、彷彿能壓垮一切悲傷的力量。

下一秒,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推開我,而是用力捧起了我淚痕斑駁的臉,強迫我看向她。

她的眼睛裡,沒有厭惡,沒有憐憫,沒有我預想中的任何負麵情緒。隻有熊熊燃燒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一種深切的、彷彿感同身受的痛楚。

她的眼眶紅得嚇人,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地滾落下來,一滴,兩滴,灼熱地砸在我的臉上。

“他們該死!”她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滔天的怒意,“那些混蛋!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毀掉了什麼!”

她的拇指,用力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擦拭著我臉上的淚水,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惜。

“你不是‘牙擦蘇’!”她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彷彿要將這些話刻進我的靈魂裡,“從來都不是!以前不是!現在更不是!”

“你是蘇晴!”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開迷霧的力量,“是獨一無二的蘇晴!是那個即使身處黑暗,也能用文字構建出璀璨星墟的蘇晴!是那個內心柔軟、會給我做減脂餐、會因為我一句誇獎而偷偷臉紅的蘇晴!”

“你漂亮極了!”她幾乎是吼出來的,眼淚流得更凶,“不是因為你瘦了,不是因為你的牙齒整齊了!是因為你的眼睛裡有星辰大海!是因為你的靈魂乾淨又純粹!是因為你就是你!”

“沒有人有資格對你說三道四!以前沒有!現在更沒有!”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誰敢再說你一句不好,我第一個不答應!”

她捧著我臉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讓我感到疼痛,但那疼痛卻奇異地讓我感到一絲真實和……安心。

我看著眼前這個為了我過去的傷痛而憤怒落淚、為了維護我而幾乎失控的女人,看著她眼中那毫不摻假的、熾熱如岩漿般的情感,那顆被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心,彷彿被這巨大的熱量猛地撞擊,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隙。

原來……真的會有人,不因為我外表的改變而愛我,而是穿透了所有皮囊和傷痕,看到了那個躲在深處、瑟瑟發抖的、真實的我。

原來……真的會有人,為我多年前的委屈而憤怒,為我承受過的傷害而心痛。

我怔怔地看著她,忘記了哭泣,忘記了羞恥,忘記了所有的一切。

林夕看著我呆愣的樣子,眼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溫柔的心疼所取代。她鬆開捧著我的手,重新將我緊緊地、用力地擁入懷中。

這一次,她的擁抱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顫抖。

“對不起……”她在我的耳邊哽咽著低語,“對不起……沒能早點遇到你……沒能保護那個時候的你……”

她的淚水,混合著我的淚水,濡濕了彼此的衣襟。

我在她懷裡,感受著她因為憤怒和心疼而劇烈起伏的胸膛,聽著她在我耳邊一遍遍重複著“你不是”、“你很好”、“你值得”。

那些話語,像溫暖的泉水,緩緩流入我乾涸龜裂的心田,試圖滋潤那些被言語利刃割裂的、陳年的傷疤。

我知道,傷疤還在。那些過往的傷害,不可能因為幾句話就徹底消失。

但似乎……有什麼東西,開始不一樣了。

當有人願意為你過去的幽靈而戰鬥,當有人看穿你所有的不堪卻依然緊緊擁抱你的時候,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彷彿……也透進了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星光。

我伸出顫抖的手,第一次,主動地、用力地,回抱住了她。

將臉深深埋在她的頸窩,汲取著那份獨一無二的、足以對抗整個世界的溫暖與力量。

原來,被一個人如此堅定地選擇和守護著,是這樣的感覺。

彷彿……連那些最深的傷痛,也變得……不再那麼難以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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