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字,我的戲 回聲與溪流
回聲與溪流
在吾沙村經曆的那場納西族喪儀,像一塊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之後幾天裡依舊緩緩擴散。蘇晴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但這種沉默並非抑鬱時期的封閉和抽離,而更像是一種沉浸式的思考。她常常抱著膝上型電腦,一坐就是大半天,手指在鍵盤上起落,神情專注,偶爾會停下來,望著窗外的雪山出神,眼神裡是以前少有的、清明的思索。
我知道,她在消化,在用她自己的方式,重新整理與“死亡”和“生命”這兩個宏大命題的關係。我沒有過多打擾,隻是確保她手邊總有溫熱的茶水,適時地拉她出去散步,吃飯,讓她不至於完全沉溺在精神的世界裡,與現實的煙火氣脫節。
這天下午,我們再次沿著客棧後麵那條小溪散步。溪水比前幾日豐沛了些,大概是山上的雪水融化加劇,潺潺水聲更加響亮,撞擊著溪澗裡的卵石,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走著走著,蘇晴忽然在一處水流較為平緩的岸邊停了下來。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著冰涼清澈的溪水。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水麵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也照亮了她白皙的側頸和專注的眉眼。
“林夕,”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水聲,“我好像……有點理解,為什麼說生命像河流了。”
我走到她身邊,也蹲了下來,學著她的樣子,將手浸入水中。刺骨的涼意瞬間襲來,卻讓人精神一振。
“哦?怎麼說?”我饒有興致地問。
她看著指尖在水中劃出的細微波紋,慢慢組織著語言:“以前總覺得,生命是一條直線,從生到死,要麼是向上的坦途,要麼是向下的深淵。生病之後,更覺得像是在一個黑暗的漩渦裡打轉,找不到出口。”她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撥動著水流,“但在吾沙村,看到他們那樣送走一個人……還有看著這條溪水,我突然覺得,生命可能更像這條溪流。”
她擡起頭,目光順著溪流的方向望向遠處:“它有源頭,有終點,這是確定的。但中間的過程,有平緩,有湍急,有撞上石頭的破碎,也有彙聚成潭的沉澱。有時候會被岸邊的樹木遮擋,看不到前路,有時候又會豁然開朗,陽光燦爛。那些痛苦的、掙紮的片段,就像是水流撞擊岩石時激起的浪花和聲響,它們是過程的一部分,甚至……正是因為這些撞擊,水流才顯得更有力量,更……生動。”
她的話語,帶著一種嘗試性的、卻清晰可辨的哲理意味。這不是她從任何書本上抄來的感悟,而是基於自身最真切的痛苦體驗和這幾日的觀察思考後,內化出的屬於她自己的生命認知。
我的心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充滿。是感動,是欣慰,甚至有一絲敬畏。我看著她,看著陽光在她睫毛上跳躍,看著溪水映照在她清澈的瞳孔裡。此刻的她,身上彷彿散發出一種沉靜而智慧的光芒。
“你說得對。”我輕聲回應,生怕打破這份她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平靜洞察,“痛苦是浪花,不是河流本身。河流始終在向前,帶著所有的經曆——平靜的,洶湧的——最終彙入更大的存在。”
她轉過頭來看我,眼中有一絲被理解的亮光,嘴角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清淺卻真實的弧度。“嗯。我以前……太執著於那些浪花的聲音了,以為那就是全部。忘記了傾聽河流本身向前流淌的聲音。”
太執著於浪花的聲音……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開啟了我心中某個關於她的、一直隱隱作痛的結。是啊,她的雙相情感障礙,那些抑鬱期的絕望和躁狂期的混亂,不正是生命之河中最為激烈、也最容易被注意到的“浪花”嗎?它們聲勢浩大,幾乎掩蓋了河流本身持續向前的、更深沉的力量。而她,以及她身邊的人,都太容易被這些“浪花”所吸引,所恐懼,以至於忽略了水下那沉默而堅定的流向。
“所以,”我握住她從水中擡起、冰涼濕漉的手,用掌心包裹住,試圖傳遞一些溫暖,“我們以後,可以試著多聽聽水流的聲音,而不是隻被浪花嚇到。”
她看著我,眼神溫和而依賴,輕輕點了點頭:“好。”
我們在溪邊又停留了很久,聽著水聲,看著光影變化,直到夕陽將樹梢染成金紅色。回去的路上,蘇晴的腳步似乎比來時更輕快了一些。她沒有再說什麼深刻的話,隻是偶爾會指給我看一隻掠過水麵的飛鳥,或者一株從石縫中頑強探出頭來的不知名野花。
她的注意力,開始更多地投向生命中美妙的、細微的、充滿生機的事物。這是一種無聲卻巨大的轉變。
晚上,我接到了周姐的電話。她語氣有些嚴肅,告訴我網上關於我們“麗江密會”的討論熱度雖然有所下降,但並未完全平息。有幾個頗具影響力的娛樂賬號開始帶節奏,將焦點從“戀情”轉向了對蘇晴“心理狀況”和“創作狀態”的質疑,暗示她“情緒不穩定”、“不適合深度創作”,甚至影射我們的關係是“病態的依賴”。
“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周姐冷靜地分析,“可能是對家,也可能是單純想博眼球。現在這種‘理性探討’的路數,比單純的緋聞更難應付。我們需要一個更積極的回應,不能一直被動沉默。”
我走到房間的窗邊,看著窗外沉靜的夜色和遠處雪山模糊的輪廓,內心升起一股怒意,但很快被壓了下去。我知道,憤怒解決不了問題。
“蘇晴最近狀態很好,她在創作,在思考,在變好。”我對周姐說,語氣平靜而肯定,“這就是最好的回應。”
周姐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我相信你。但外界需要看到,或者至少,需要聽到一些積極的聲音。你們……能不能考慮一下,用一種溫和的方式,稍微‘露麵’?比如,蘇晴能不能在她的社交賬號上,分享一些近期的、正麵的動態?不需要提及戀情,隻關乎創作和生活。”
我皺起了眉頭。讓蘇晴此刻去麵對網路?這無異於將剛剛敢於探出觸角的蝸牛,重新推向風雨。
“我考慮一下,和她商量商量。”我沒有立刻拒絕,但也沒有答應。
結束通話電話,我回到房間。蘇晴正靠在床頭看書,是那本和姐推薦的、關於納西族東巴文化的小冊子。暖黃的燈光照在她身上,側影安寧。
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猶豫著該如何開口。
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情緒,放下書,轉過頭看我:“怎麼了?周姐的電話?”
我點了點頭,沒有隱瞞,將周姐的話,用儘可能平和的語氣轉述給她,包括那些惡意的影射和“病態依賴”的說法。
我仔細觀察著她的反應。她的臉色微微白了一下,嘴唇抿緊,放在書頁上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這是她感到壓力和不安時的本能反應。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刻陷入恐慌和自我懷疑的漩渦。她隻是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擡起眼看著我,眼神裡雖然還有掙紮,卻多了一絲決斷。
“他們說得不對。”她輕聲說,語氣卻異常清晰,“我不是依賴,是……信任。是在學習依靠。”
我的心猛地一顫。
“至於創作……”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放在書桌上的膝上型電腦,“我最近……是寫了一些東西。不是為了回應誰,隻是……想寫。”
她的意思是,她最近寫的那些“自由書寫”,那些記錄生活碎片、思考生死感悟的文字,或許可以作為一種“正麵動態”分享出去?
這個念頭讓我既驚喜又擔憂。驚喜於她竟然主動生出了“麵對”的念頭,擔憂於網路環境的殘酷可能會將她剛剛萌芽的勇氣摧毀。
“蘇晴,你不必……”
“我知道。”她打斷我,眼神堅定了一些,“我知道可能會麵對什麼。但是林夕,我不想永遠躲起來。而且……”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我想讓彆人知道,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思考,也可以感受美好,也可以……在努力地好好活著。這或許……比單純的辯解更有力量?”
她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展示一個不被標簽定義的、真實的生存狀態。去打破那些關於“心理疾病”的刻板印象和汙名。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曾經連鏡頭都害怕的女孩,此刻卻想要主動走向更廣闊、也更危險的言論廣場。不是為了控訴,也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僅僅是為了呈現一種真實,一種屬於她的、帶著傷痕卻依然尋求生機的真實。
我伸出手,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好。”我在她耳邊說,聲音有些沙啞,“如果你準備好了,我們就做。但記住,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在你身邊。我們一起麵對那些‘浪花’。”
她在我懷裡輕輕點了點頭,身體由最初的微微僵硬,漸漸放鬆下來。
那一刻,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我不再僅僅是她的保護者和引導者,我們成為了真正的戰友,即將並肩,迎接來自現實世界的又一次衝擊。
而這一次,我感覺到,她握著“武器”的手,雖然依舊會顫抖,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
那條生命的溪流,在經曆了深處的幽暗與激烈的撞擊後,似乎正積蓄著力量,準備流向更開闊的地帶。而那潺潺的水聲,也即將被更多的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