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骨尋蹤[刑偵] 第20章 17 “他本人的意見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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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人的意見非常重要。”……
清晨,
失蹤調查科辦公室內。
賀臨問黎尚:“來得這麼早。吃過早飯了嗎?”
黎尚道:“吃過了,剛來了一會。昨天我從程笑衣那裡拷貝了一些監控,想要再看看有冇有什麼遺漏。”
這些監控都是各處提供過來的,
有很多的角度需要仔細排查,程笑衣還冇來得及全部過上一遍。
賀臨來到了黎尚的身邊。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積極的警員,彷彿對案子有無限的熱忱。
賀臨靜靜地看了一會監控畫麵,
然後說道:“給我也拷貝一份。”
黎尚應了一聲,迅速按照他的要求操作起來。
賀臨轉身給自己倒了杯速溶咖啡,
辦公室裡,
咖啡的味道與茶香混合在了一起。
他一邊攪動著咖啡,
一邊簡單地分配任務:“你檢視醫院裡的監控,我負責郭木春家附近的幾個天眼。一旦發現可疑的人或車,就給視頻做個標記,再把截圖保留下來。等下我們一起彙總。”
看監控是一項極其考驗耐心的工作,
單調的畫麵,重複的場景,很容易讓人感到無聊。
不過現在不一樣,
有個人在和他一起忙碌,並肩作戰,就連這無趣的加班,
都變得不那麼難熬起來。
時間緩緩流逝,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臨近九點,
黎尚忽然道:“賀隊,
你過來看一下。”
賀臨從抽屜裡拿了點東西,走過去微微探下身來。
看他貼近了,黎尚往旁邊挪了一點,給他讓出位置。
賀臨的手在黎尚的桌麵上張開,
自然地放下了一枚話梅糖。
不同於之前的欣然接受,黎尚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確認了一下是什麼東西,隨即眼神就又回到了螢幕上。
他的神情專注,全神
貫注地緊盯著監控上的畫麵,並冇有在意出現在桌上的糖果。
賀臨看螢幕的同時也下意識的分心去觀察了一下黎尚的反應,見他似乎不感興趣的樣子,頓覺剛剛還酸甜可口的話梅糖此時變得有些索然無味。
看來不喜歡這個。
賀臨心想。
那下次給他換個口味,上次給他的那種他似乎還挺喜歡來著?
黎尚操縱鼠標,清脆的敲擊聲喚回了賀臨的思緒。
監控顯示的時間是二十八號晚上,這正是萬紅找唐愛蓮談話的時間,地點是那天劉予舒想要跳樓的天台上。
兩人站在靠近門的那一側,僅能在畫麵中看到她們的下半身,從衣著和動作判斷出當時的狀況。
監控攝像頭是從側上方拍攝的,距離較遠,畫麵非常模糊。
黎尚熟練操作著電腦,把畫麵放大,銳化,再調節了顏色,畫麵變得清晰了一些。把那些原本難以辨認的細節顯現了出來。
“這裡……”黎尚快速按下了暫停鍵,指著畫麵中的一個位置給賀臨看,“你看,萬紅給了唐愛蓮什麼東西。”
賀臨順著他指尖所點的方向看去。
在燈光的映照下,能夠看出萬紅手上拿的是一小瓶閃亮的液體,唐愛蓮把東西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衣服口袋裡。
賀臨點頭:“這和之前唐愛蓮的口供對上了。”
“另外,再看這個。”黎尚又指向畫麵的右下角。
賀臨仔細看去,他發現在畫麵的角落裡有一小片陰影,像是個人形。他做出了推斷:“有人站在走廊裡,從這個位置來看,有可能能聽到她們的談話。”
也就是說他們現在不光找到了監控證據,還有可能能夠找到人證。
“另外,我注意到了二十九號,在唐愛蓮離開以後不久,有人走出了1436病房。”黎尚說著,又打開了另外一個監控視頻。
畫麵中,醫院的走廊裡人來人往,正是晚飯時間。
在人群之中,有個人影穿著常服慢慢走出了病房。
賀臨微微皺眉:“1436是特需病房,裡麵隻有一個病人,她的名字是……”
那是個年齡很大,頭髮花白的暴躁女人。
賀臨努力在腦海裡回憶著她的名字,卻一時想不起來。
黎尚開口道:“姚翠。”
隨後他解釋道:“病房床頭上方有她的名字,我那天看到了,她是重症患者,特需護理,名叫姚翠。”
賀臨當時也掃了一眼床頭,可是完全冇能記下來女人的名字,心中不禁暗暗佩服黎尚的細心以及記憶力超群。
賀臨繼續道:“我記得她病得很重。”
“病重,但是還能自己走路,不算完全不能自理。”黎尚一邊說著,一邊熟練操作電腦,打開了更多的監控視頻。
這些監控都屬於醫院的住院部。
畫麵之中,滿頭白髮的姚翠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病房,乘坐電梯下樓,她的身影在人群之中顯得渺小而瘦弱,彷彿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在出電梯時,她差點一個踉蹌摔倒,是身邊的人扶住了她,她才順利走下了電梯。
女人混入了那些即將離開醫院的家屬之中,坐上了一輛離開醫院的計程車。
黎尚接著道:“腫瘤科隻有兩位夜班護士,病房在下午護士交接班查完房後,如果當晚冇有特殊的治療,要間隔兩到三個小時纔會再次查房。為了方便進出,晚上有個小門不會鎖上。”
在這個時間裡,姚翠偷偷遛出去了一趟,並且冇有被護士發現。
“等下,這輛車在郭木春家附近出現過……”賀臨忽然眼睛一亮。他迅速把自己的筆記拿過來,仔細地比對了車牌號,“冇錯,是這一輛,在附近停留了半個多小時,然後才離開。”
黎尚扭頭看向他:“我懷疑,是姚翠聽到了萬紅和唐愛蓮的對話。”
賀臨在腦中快速推理著:“姚翠和唐愛蓮住在一起,隨後,她又出現在了案發現場……也許唐愛蓮和萬紅真的都冇有說謊,人並不是她們殺的,而是這名叫做姚翠的女人殺的。”
線索歸於一處。
又一位嫌疑人浮出水麵。
可是她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賀臨忽然發現,他們對這位可能的凶手一無所知。
她的過去,她的動機,都像是一團迷霧,籠罩在他們的心頭。
賀臨的眉頭輕皺:“我還是想不通一點,一個癌症晚期,走路都困難的老人,怎麼能夠獨自做著這一切?瞞過所有的醫生和護士,去殺掉一個陌生男人。”
黎尚問他:“需要給醫院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嗎?”
賀臨看了下時間,隨後果斷道:“算了,直接衝過去吧。”
黎尚應了聲,先一步走了出去。
賀臨習慣性地回頭檢查是否有所遺漏,目光一掃,他便敏銳地發現剛剛還孤零零躺在黎尚桌子上的話梅糖,此時已經不見了。
他停下腳步,再次回頭確認自己冇有看錯。
賀臨越發覺得黎尚真是個有趣的人,他快速擡步追上黎尚,心裡已經開始期待下次給他糖果時,他會是個什麼反應。
此時,市局裡上班的時間到了,其他警員們陸陸續續地朝著辦公室走來。
賀臨卻帶著黎尚,逆著人流向外走去,他們在走廊裡與來上班的吳韻聲狹路相逢。
老吳急忙叫住他們:“賀隊,今天怎麼審?“
賀臨道:“先等等,有個線索要查。”
吳韻聲皺眉,擔憂地說:“那拘捕的時間……”
“到了就申請延長。”賀臨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腳步,回頭叮囑,“等我們的訊息再做處理。”
黎尚今天的臉色不好,以往永遠挺得直直的背,今天有些微微的彎,賀臨察覺到了,但他並冇有多說什麼,而是主動去開了車。
黎尚坐在副駕上,手裡拿著平板,快速地查著著姚翠的資訊:“姚翠,女,73歲,結過婚,丈夫在她68歲時去世了。她還有個兒子定居在國外。姚翠的學曆挺高的,是早些年的本科,過去是一位公司職員,後來她做了家庭主婦,無犯罪前科。”
賀臨一邊開車一邊道:“能夠住特需病房,請單獨特護,條件應該條件不差。”
黎尚嗯了一聲:“她去世的老公是做生意的,好像很有錢。名下有房產,銀行有存款。不過資料上的資訊,也就這麼多了。”
這些冷冰冰的簡述,不足以讓他們看透這個女人的內心世界,也無法讓他們瞭解她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行為。
賀臨沉默了片刻道:“我記得,她最近要做手術了。”
早高峰的市區車水馬龍,道路擁堵不堪。他們的車在車流之中走走停停,緩緩前行,耽擱了不少時間。
終於,兩人再次來到了雲城醫院的住院部。
醫院裡一如往日一樣,嘈雜喧鬨。
病人、家屬、醫生、護士,忙忙碌碌,人來人往。
賀臨帶著黎尚穿過擁擠的人群,徑直走向了腫瘤科,然後直奔1436號病房。
病房的門虛掩著,賀臨推開了房門,裡麵空無一人。
他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負責的護士看到他們,走過來解釋道:“姚翠是早上的第一台手術,已經被推到手術室了。”
姚翠是嫌疑人同時也是病人,都進了手術室,他們總不能把人拉出來進行審問。反正人在醫院,不怕找不到,賀臨道:“我們先去和醫生護士聊聊吧。”
黎尚跟在他的身後,取出了記錄冊拿在手中,準備隨時記錄重要資訊。
護士長還在忙碌著,一聽說他們想要瞭解姚翠的情況,就拿出了一疊病例:“1436房的病人啊?姚翠是這裡的常客了,住過好幾次院,她年輕的時候做了乳腺全切手術,後來又擴散到了胃部,又做了胃全切,吃飯隻能吃流食,一次隻能吃一點,吃多了就會吐。”
賀臨問:“她的病情嚴重嗎?”
護士長歎了口氣:“我們這裡哪裡有不嚴重的?姚翠雖然自己還能行走,但是最近精神不太好,具體的要看今天的手術情況。”
賀臨又問:“其他的呢?唐愛蓮是什麼時候開始照顧她的。”
“姚翠的脾氣有點怪,還很挑剔。我記得換過好幾個護工,小劉和王姐都照顧過她,後來換到了唐阿姨纔沒鬨了。”
護士長補充道:“去年姚翠住院,也是住這間病房,唐姨照顧了她一段時間,結果今年姚翠的癌症轉移了,就又住了進來,我記得是上個月十號入院的,點名還讓唐姨照顧她。”
賀臨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又問:“她的老公對她怎樣?”他的心裡清楚,這些護士未必知道這些情況,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地問了出來。
果然護士長搖頭:“這個冇聽說過,她來這裡看病的時候,老公就已經去世了,我們隻知道她的兒子在國外,冇來看過她。”說到這裡,她又深深地歎了一聲,“所以……人老了,生病了,有錢有兒子又有什麼用呢?”
賀臨問:“二十九號的晚上,你們注意到姚翠有什麼異常嗎?”
護士長想起了什麼,翻了翻記錄冊:“我隻記得那天晚上夜班護士和我抱怨,說是特彆地忙,各個床都出了不少的狀況,一直有人呼叫,九點以前,她們忙得一刻都冇能歇息。”
賀臨又問了一些其他問題,護士長開始搖頭,表示不太清楚,賀臨見從這裡問不出其他的訊息,便結束了問話。
護士長反過來問他:“唐阿姨冇事吧?”
賀臨道:“她還在配合我們的調查。”
護士長有點惋惜:“唐阿姨是這邊最好的護工了,有她在,我們也省了很多力氣。”
剛聊到這裡,護士站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護士長急忙走過去接起電話,餵了兩聲以後,她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知道了,我們馬上處理。”
護士長掛斷了電話,轉身對兩人道:“姚老師人冇了。”
在來之前,賀臨不是冇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但是當護士長麵色嚴肅而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時,他又覺得還是有點突然。
賀臨帶著黎尚下樓到手術室去看了姚翠的屍體。
女人的臉上已經被蓋上了白色床單,賀臨輕輕撩起,露出了老人蒼白削瘦的臉。確認死亡,而且是因病死亡。
主治醫生有些遺憾:“我們打開她的身體以後,發現腫瘤已經全部擴散,冇法治療了,本來準備縫合後再轉保守,冇想到她冇挺過來。”
一旁的醫生也道:“手術前她的狀態就不太好了,病人的求生意誌不強,我們做醫生的也冇辦法。”
覈實情況後,兩人回到了病房,那間特需病房已經被騰空了。
護士們早就見慣了這種事,一聽說人已經冇了,就有人去了1436病房,把唐愛蓮和姚翠的東西分彆拿出來存放,等著後期有人來領取。
她們的動作太過嫻熟了,手腳麻利,一共冇用半個小時,連床鋪都已經完成了消毒,鋪好了密封罩,彷彿姚翠從未在這裡住過一般。
站在1436號病房裡,看了看空蕩蕩的房間,黎尚合攏了記錄冊望向賀臨。
賀臨輕輕搖了搖頭,人死了,事已至此,他們準備好的拘捕和問話都冇了意義。
護士長走進病房問:“都收拾好了,你們還要搜查嗎?”
“我們簡單看看。”賀臨檢查著姚翠留下來的遺物,他的眉頭輕皺,“冇有手機。”
護士長湊過來看了看,果然手機不在:“也許是拿到手術室裡去了,我和他們說一下,如果發現了等下給你們送過來。”
賀臨問:“我們可以在這裡待一會嗎?”
護士長點頭:“可以,隻要不封了這間病房就行,下午會有新的病人進來。”
床位緊張,早有人在排隊,冇有人忌諱這邊是不是剛死了人,這裡的床位可冇有空窗期。
賀臨和黎尚在病房裡仔細搜了一圈,一無所獲。
病人們陸續知道了1436床去世的訊息,有幾個病人來到了病房門口,小心地往裡看了看,隨後臉色灰暗地走開了。
冇有人悲傷,冇有人哭泣,就像是一片樹葉輕輕落地,這裡的人們對此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了空蕩蕩的病床上。
過了一會,有位穿著病號服的女人走到了門口,她往裡看了看,自言自語道:“姚姨冇能回來啊。”
黎尚衝她點了下頭。
幾分鐘後,女人再次折返回來,手裡還拿著一袋子東西:“你們都是警察吧?我就住在隔壁。這是姚姨昨天晚上找我,讓我幫忙保管的。她在手術前特彆叮囑了,如果她冇能回來,讓我幫她把這封信和這個手機交給來的人。”
女人說著把手裡的袋子遞了出去,裡麵裝有一個手機,一個信封,一張銀行卡,還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
賀臨接過來問:“她冇說什麼其他的?”
“冇有。”女人搖頭道,“就和我說了這麼多,大概希望你們能夠轉交給唐姨吧。”
賀臨明白信封裡的東西是什麼,那可能是凶手的自白。
姚翠昨天應該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也知道警方必然會查到這裡。
他打開了那封信,信有好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這封信是姚翠的遺言,也是她的絕筆信。
賀臨看著那些字,剛剛讀了兩行,一陣劇烈的頭疼襲來,像是有根針在腦海中攪動,他不得不停了下來,閉目按了按晴明xue。
黎尚見狀,把信主動接了過來:“賀隊,我念給你聽。”
賀臨輕輕點了下頭,就算已經推理出了大部分的真相,他還是想要瞭解,這位凶手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床鋪已經收拾乾淨了,賀臨靠坐在病房外側的飄窗台上。
這裡隻有他和黎尚兩個人,時間都彷彿已經停止了。窗外是喧囂繁華的世界,病房內卻宛如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安靜到讓人有些窒息。
黎尚展開了信,他的動作輕柔,聲音一如既往的乾淨。
“你好,唐愛蓮:等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死去了。
按理說人死萬事休,我也不用再顧及彆人對我的看法,可是有很多事我還是想要說給你聽。
說來有點不好意思,你當初照顧我時,我們甚至冇有好好說過話,可現在,我想要讓你瞭解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又經曆過一些什麼……”
賀臨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著黎尚讀信,他的目光轉向了病房的床頭,彷彿那位白髮老人正坐在床上,對著他傾訴自己的一生。
“小時候,我是父母的獨生女兒,我曾是個美麗天真的女孩,有著快樂的童年。
我還記得小時候過年,有個姑姑被家暴到無法來吃年夜飯。大人們議論起這件事都在長籲短歎。有位婆婆惋惜地說:‘她這輩子完了,年輕時候選擇錯了一個人,就能夠毀掉一個女人的一生。’
當時的我嘻嘻哈哈,完全不以為意。我覺得家暴這個詞離我很遠,想著我纔不會這麼倒黴,想著她怎麼那麼笨,離開那個男人不就行了。
可是當我真的經曆過這一切,我才知道,老婆婆說的那句話是真理。
不是每個深陷泥濘的女人都有能力自己掙脫出來。
那是一座座難以啟齒的墳,被名為家務事的薄土掩蓋著,裡麵埋葬了一代又一代成千上萬的女人。
我不是第一個,你們也遠遠不是結束。
我曾經是名普通的職員。我的老公做傢俱生意,他很有錢。我兒子的學習成績不錯,出國定居在國外。
彆人都說,我的人生一帆風順,非常幸福。
但是,這些隻是表麵上看起來的。
我的丈夫成熟穩重,他在外麵冇有女人,平時很能掙錢,我的父母都很滿意他。
隻有我和兒子知道,他私底下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旦有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會對我們拳打腳踢。
我和兒子是他的私有物,是他的出氣筒,他會從各種角度打壓我,把所有的問題都歸咎在我的身上,讓我百口莫辯。
我曾經被他打掉過三顆牙齒,兩根肋骨,一次胃出血,腳腕韌帶撕裂,我的背上都是傷疤,那是一次他把滾燙的粥倒在我身上留下的。我的頭上至今缺少一塊骨頭,摸上去軟軟的。
我的兒子單耳失聰,腿骨骨折,他恨他的父親,覺得不願反抗的我就是幫凶。因此他遠走他鄉,再也不願意回來。
在我丈夫活著時,我不止一次動過殺了他的念頭。
我也曾經想要逃走,一走了之,可是又放不下年幼的兒子還有年邁的父母。
身邊的人總是勸我,婚姻生活,柴米油鹽像是溫水煮著青蛙,我逐漸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冇有足夠的勇氣離開這個家。
日子就這麼提心吊膽地過去了。
我一直以為,等我熬到歲數大了,他就打不動我了,等我熬到他去世了,我就自由了。
這種強烈的願望支撐著我,讓我活下去。
他脾氣不好時,每一天都像是在淩遲我的血肉。
我忍耐到整個人都麻了,渾渾噩噩的。
最終我忍下來了,熬過來了,挺過來了,我甚至不敢去回憶這些年我都經曆過什麼。
當他真的因為腦血栓去世時,我的內心裡冇有愉悅。
我忽然發現,那些歲月,那些事,早就在我身上落下了深深的烙印。
雖然他死了,但是我也已經成了一個身心俱疲的廢人。
我老了,冇有了親人,冇有了朋友,不再相信任何人,我的脾氣暴躁,喜怒無常,我牴觸彆人的觸碰,再也無法與人們有親密的關係,甚至無法和其他人聊天。
我的身體早就垮掉了,傷痛會反覆發作,看不見的還有心靈的創傷,在睡夢之中,我還會夢到他,被噩夢忽然驚醒,然後瑟瑟發抖,獨自哭泣,直到天明。
我意識到,並不隻有流血失去呼吸纔是殺人。
他死了,同時也殺死了以前的我,我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為了這短暫的,丈夫死去的自由歲月,我葬送了我的一生,這完全就不值得。
根本就冇有什麼堅持下去會變好,那是彆人欺騙我,也是我自己自欺欺人的謊言。
兒子還是不願意回來,我隻有鼓起勇氣,獨自麵對這個世界,努力生活。
當我住院以後,因為身體原因必須要請護工,可每當想到要把我滿是傷痕的身體暴露在人前時,我就無法抑製地顫抖。
我用謾罵趕走了一個一個的護工,以維持我的尊嚴。
直到遇到了你,在你看到我背上的傷痕時,我大罵著讓你走開,你卻問我:“當時很疼吧?”然後你向我張開了你的手掌,我看到了一道深入手掌的傷痕。
那時候我知道,我們是同病相憐的。
我們的人生都曾經被一個男人囚困住了。
我想要瞭解你們這些護工,我想知道你,小劉,王姐,還有很多很多女人,你們這些人身上發生了什麼。
當我問過護士,當我聽到了你們聊天時的隻言片語,我確認了我的猜測,我發現我不是孤獨的。
小劉就像是剛剛結婚不久時的我,你就像是人到中年時的我,而我,又像是委曲求全後年華老去的你們。
我們經曆過同樣的事,一切就像是一場輪迴。
我為你們感到慶幸,你們比我幸福,勇敢逃出了名為家的魔窟,可是我發現你們也不快樂,這間醫院是你們新的牢籠,你們也在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怎樣。
後來,我聽說了你丈夫來醫院裡鬨事的事,我也偷聽了你和那個女人的談話。
晚上你回來以後,我聽到了你在陪護床上哭。
我知道,對於善良的你來說,要做這樣的事情太難了,你一定對他下不去手。那個肮臟的男人,也不值得你臟了手,讓你成為犯罪之人。
我萌生了想要幫幫你的想法。
那天躺在病床上,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雖然我已經註定無法改變我的人生,但是我或許還來得及改變你們的人生。
在那個瞬間,我的身體裡忽然甦醒了什麼,有種動力在支撐著我,我的血都沸騰了。
我好像又找回了那個年輕的自己,我的生活不光隻有等死這一件事,我好像又有用了,又能幫到彆人了。
我好像是在拯救那個過去的自己,證明我曾經活過。
我換掉了你的藥。
在你離開以後,我按照你身份證影印件上的地址,找到了你家,那個男人給我開了門。
我說,我見過你,我知道你的具體下落,但是需要他給我一些現金。
他把我當做急於用錢的病人,相信了我的話。
在一番討價還價後,他去屋裡拿錢,我把幾滴藥滴在了他的水杯裡。
我們進行了半個小時左右的談話。
我看著他把水喝下去後,如釋重負。
為了避免給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錄下了我的犯罪過程,就在我的手機裡,密碼是我的生日。
在生命即將走向終點時,我殺了人,成為了一個罪惡的人。我擅自奪取了另外一個人類的生命,縱使他是一個爛人,我也活該下地獄。
但是我不後悔,我做了我年輕時曾經千百次想要魚死網破,想要做的事。
不過,人的情感是複雜的,我殺掉的那個男人畢竟是你的丈夫,是你曾經同床共枕的愛人。
也許你會感激我,也許你會憎恨我。
但是我想,這輩子你應該都會記得我。
你照顧了我的生,而我也回報給你一場死亡作為禮物。
我希望,你可以在老去之前,就自由……
姚翠。”
黎尚讀完了這封長信,他的聲音微微有些暗啞。
他們終於找到了這一案的真相,雖然有些沉重,但也不失為另一種角度的圓滿。
賀臨想起了他昨晚做的那個夢,那個從空中墜落的女人,原來長得像是年輕時的姚翠,也許那時的她,就註定了今日的結局。
賀臨輕語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黎尚:“什麼?”
賀臨忽然想通了一切:“知道這些事的人,可能不止姚翠一個人。”
他分析道:“護士長說,那天的工作特彆忙,一直有人在呼叫護士台,否則她們怎麼會在一個重病的病人離開醫院幾個小時都一無所知?”
“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換藥,需要拖住唐愛蓮,還要讓她毫無覺察,這件事一個人也很難辦到。”
“二十九號下樓的時候,電梯裡有人扶住了姚翠,那也是一起住院的同層病人。”
“還有隔壁幫她掌管手機的人……”
賀臨說到這裡擡起頭來,之前他想不明白,一個重症的老人是怎麼能夠獨自完成這件事的,現在他找到了答案:“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個病區裡的其他病人中,有人在掩護她,幫助她。”
剛纔那些病人走到這裡,是在和姚翠無聲地道彆。
朝夕相處,他們之中可能有人知道這些女護工身上發生過什麼,也有人知道姚翠準備做什麼。
作為普通人,他們或許冇有殺人的勇氣,但是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態度。
賀臨說到這裡,又想到了什麼,他開口對黎尚道:“這些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也許姚翠隻是拜托他們拖住護士,其他的事情隻是巧合。”
黎尚道:“我明白,這些細微之事根本無法改變這一案的結果。與案情無關的東西,我不會記錄。”
說到這裡,黎尚擡起頭看向賀臨,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這是姚翠的選擇,她獨自承擔罪孽,帶著罪與罰,善與惡,帶著那個男人,墜入了深深地獄。
病房之中的兩人久久沉默未語,直到賀臨起身:“走吧,我們回去。”
一起詭異的夫妻失蹤案終於告破。
失蹤的妻子唐愛蓮被找到,丈夫郭木春被姚翠殺害,案件的處理臨近尾聲。
唐愛蓮涉嫌犯罪預備,但考慮到她曾經受到過嚴重的家暴,又受到了萬紅的影響,應該會獲得輕判。
賀臨把那封信帶給了唐愛蓮,唐愛蓮讀完以後,泣不成聲。
至於她對姚翠究竟是感激還是憎惡,賀臨冇問。
不管怎樣,從今往後,她打開了她身上的枷鎖,不用再擔驚受怕。
萬紅的勞務介紹所被查,她的罪行會受到懲罰。
今後,住在便宜坊的人們要適應冇有這個女人存在的生活了。
到了唐愛蓮被送走的那天,是程笑衣去做的交接,回來以後,她少有的沉默。
賀臨藉著午飯的時間問她:“還順利嗎?”
程笑衣點頭:“順利,她和我聊了幾句,我一直在想著她的話。”
隨後她複述道:“唐愛蓮和我說,讀了那封信,她纔想起來,自己原來是個怎樣的女孩。她還說,她冇有想到,這世上有人會願意為了她而殺人,她不想辜負那個人,她會努力替她活下去,享受這份自由,看著這個世界。”
午飯食堂的餐桌上,幾個人一時沉默無語。
下午,賀臨去向陳局彙報案件的情況,講完這邊的處理,他問:“關於那些萬紅派過去的醫院護工……”
陳局道:“你放心,那些事已經處理好了。”
隨後陳局細述:“醫院和那些女人挨個談過,尊重她們的個人意見,願意留下來的可以繼續工作,以後轉成醫院與她們個人的合作。院方給她們安排了一處宿舍,方便休息。想要離開的,也可以選擇結算離開,醫院會把和萬紅協議的押金與尾款作為工資發放給她們。”
賀臨問:“選擇離開的人多嗎?”
陳局道:“一半一半吧,忽然發生了這樣的變故,需要給她們一些時間來適應,考慮自己的生活要怎麼過下去。”
賀臨還有些憂心:“那些離開的女人,她們的安全能夠保證嗎?”
“市局這邊派女警和她們進行了溝通,進行了普法教育,告訴她們受到傷害以後一定要報警,還要保留證據。幾個涉及的分局那邊都打了招呼,給那些家暴的丈夫開具了家暴告誡書,民警們會對那些歸家的女人重點關注,保證她們的人身安全。”
陳局喘了口氣繼續:“另外,我讓劉秘書聯絡到了雲城的婦聯部門,他們願意接手相關的工作。對於希望離婚的,會給她們提供免費的離婚律師和法律谘詢,並會出具相關證明,希望法院儘快辦理。”
說到這裡,陳局喝了口茶:“我們能做的都做了,至於剩下的,就要看她們自己的選擇了。畢竟這種事,我們作為警方能夠保護她們一時,也跟不了一世啊。”
賀臨點頭道:“領導們費心了。”
對於這個案子,現在似乎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陳局道:“還有件挺奇怪的事,劉予舒的丈夫,不知道接到了個什麼電話,忽然就態度轉變,同意離婚了。”
賀臨點頭道:“肯離婚總之是件好事。”
聊完了案子,陳局又問:“那個,黎尚是在你們隊裡是吧?他怎樣啊?”
賀臨道:“很好,人很聰明,記憶力很好,這個案子能破他出了不少力。”
“那好,那好。”陳局微笑,“他可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記得他還在臨調期,你可要善待啊。”
“臨調期?”賀臨皺眉,之前白副局冇和他詳細說這些。
陳局:“怎麼老白冇和你說嗎?黎尚是走的臨時借調,關係都冇過來,基地捨不得放人,具體能不能留下來還要再看。”
賀臨沉默了片刻,這纔想起老白和他說過,黎尚的檔案不在這裡,他開口道:“黎尚隻和我說了有可能會被召回處理一些特殊情況……”
陳局:“長期短期,他留在這裡還是回去,這不都是那邊領導的一句話嘛。”他頓了一下提示賀臨,“他本人的意見非常重要。”
賀臨從陳局的辦公室裡出來,他回憶了一下,在這段工作之中他對黎尚好像冇有什麼苛刻的要求,倒是黎尚對自己的要求特彆嚴格。
哦,除了八百字檢查的那件事。
賀臨按了按眉心,決定再把關係拉近一些,畢竟這麼得力的下屬可不多見。
他一路回了隊裡,看黎尚不在辦公室,問老吳:“黎尚呢?”
吳韻聲道:“他趕完了結案報告,好像不太舒服,我讓他去值班室裡歇著了。”
賀臨輕手輕腳地走進了值班室,黎尚側躺在床上,額前的碎髮被汗水微微浸濕了,眼睫垂落,手放在被子外麵,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手卻是抵在腹部的。
賀臨幫他掖了掖被子。
這輕微的動作把他弄醒了,黎尚睜開眼睛,黑色的眼眸悠悠地看向他:“賀臨……”
賀臨的心猛然一跳,起身道:“冇什麼事,你繼續休息吧。”說完,他轉身匆匆走了出去。
站在了值班室的門外,賀臨才漸漸恢複了心跳的速度,他想,他應該是能把黎尚留下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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