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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窘迫又難堪,恨不得找塊地縫鑽進去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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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老公互毆進警察局。

葉夏嵐毫發無損,發絲微亂。

老公俊美的臉上卻滿是血痕,脖子上胳膊上也到處是抓傷。

他說他娶了個悍婦,讓警察判離。

葉夏嵐罵他畜生不如,找小三找到她妹頭上。

他隨手拉了一個剛進門的警察:“這樣的悍婦給你要不要?”

本還麵紅耳赤的葉夏嵐,一瞬啞了口。

那警察是蘇晉明,被她逃婚的前男友。

……

門被推開,卷來十二月的冷冽,寒意凜然。

蘇晉明就站在門口,挺括的深藍色製服肩頭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一身風雪,倨傲得生人勿近。

他轉眸看到葉夏嵐,眸色微微一動,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回答的語氣也冷硬:“這裡是警察局,不是婚姻調解所。”

葉夏嵐老公顧慎行,還在不識相的掀開襯衫衣領,漏出脖頸上的血色指痕給他看。

“警官,你看看她給我抓得這傷口,你說能不能構成輕傷,能不能讓這悍婦抓進去蹲幾天?”

顧慎行的脖子上,還有兩道新鮮的暗紅吻痕。

可葉夏嵐胸腔卻是一片滯重。

當初逃了蘇晉明的婚,現在跟彆人結了婚,卻過得如此狼狽。

她窘迫又難堪,恨不得找塊地縫鑽進去。

蘇晉明卻是淡然如水,很漠然地忽略顧慎行無腦的發問。

他從要換班的警察手中,接過記錄本檢視,冷厲的審查目光掃過葉夏嵐,麵無表情走流程:“互毆情形根據治安處理法,拘役5至10天,你們是要立案還是調解?”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情緒起伏,彷彿他們真就從來不認識。

葉夏嵐也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嗓子乾得發緊:“調解。”

“立案。”顧慎行跟葉夏嵐唱反調。

葉夏嵐隻想快點離開警局,咬著牙向顧慎行示軟:“有什麼事回家再說,彆浪費警力資源了。”

顧慎行轉眸看到她泛紅的眼眶,忽然就止住了聲。

此刻的葉夏嵐將頭垂得低了又低,顯得十分可憐。

他怔愣她的示弱,最終點了頭:“好吧,那就調解好了。”

葉夏嵐悶頭拽著顧慎行要走,身後的蘇晉明卻喊了:“等等。”

她早已濡濕的手心倏地攥緊。

就聽他說:“簽個結案協議再走。”

他們還是回到了調解室。

蘇晉明轉身去影印結案協議,顧慎行凝著他出門的背影,突然戲謔衝葉夏嵐開口:“葉夏嵐,他就是你手機桌布的白月光前男友,你大學包養過的那個男大吧?”

葉夏嵐強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是啊,最近這白月光是商量好了還是怎樣,全紮堆出現了?”

是了,顧慎行與葉夏嵐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協議夫妻。

同為商業聯姻的家族犧牲品。

葉夏嵐和顧慎行結婚後,成了一對“純恨夫妻”。

他在外嬌養女助理,她隔天就刷爆他的卡。

他給資助的大學生送鑽戒,隔天她就把他旗下的分公司解散。

而這些,都是葉夏嵐跟他刻意演出來的。

為的就是讓雙方家長看到他們之間的不合適,好讓他們能在協議期內順利離婚。

半年前,顧慎行的白月光回國了。

顧慎行又爭又搶,終於重新抱得美人歸。

所以特意策劃了這場大打出手的鬨劇,來摧垮他們這段畸形的婚姻。

顧慎行看到了葉夏嵐眼底浮動的痛楚,他歎了一息:“還喜歡就像我一樣去爭取唄,你彆給自己留下遺憾。”

遺憾嗎?確實好遺憾。

七年前,蘇晉明父母重病,葉夏嵐慷慨替他解難。

三百萬,要他跟自己交往三年。

三年時間,足夠把一個清冷倨傲的人,馴化成向她臣服的忠犬。

於是暴雨的傘,他總是傾斜她。

愛吃的石榴是他耐心一顆顆去芯;散開的鞋帶是他彎腰去係。

他用全部積蓄給葉夏嵐買了求婚鑽戒,她卻臨陣脫逃了。

他猩紅著眼來找葉夏嵐要理由時,她嗤笑著回他:“蘇晉明,彆可笑了。”

“從來沒有被丟棄的商品,來找買家要說法的先例。”

蘇晉明那雙深情眼眸裡的光,就是在那一夕之間湮滅的。

回憶,忽然被一道冷冽的聲音打斷。

“結案協議,一式兩份,簽字蓋手印。”

蘇晉明就站在她的麵前,給她遞來結案協議。

他距離她更近了,身上那份冷意也越來越明顯了。

從前葉夏嵐總和蘇晉明說,等她和他的名字出現在同一張紙上時,一定是在結婚證上。

卻沒想到,會在結案協議上。

葉夏嵐不動聲色的在協議上簽下自己名字,下意識挨近他名字。

抬頭,再看到他那雙冷眸,胸腔裡的心臟還是不受控地劇烈跳動著。

耳畔不斷回響顧慎行的話。

“就這樣遺憾與痛錯過,你甘心嗎?”

不,她不甘心的。

所以她驟然捏緊那紙他要收回的結案協議,他眉頭微擰,抬頭看她。

葉夏嵐張了張嘴,想問他這三年過得好嗎?

想問他父母的病是否痊癒?想問他這幾年,有沒有哪一刻想起過她?

正要開口,一個抱著飯盒的女孩搖搖晃晃推門進來,懵懂地撞開了她。

葉夏嵐捂著腹部未愈的傷口,疼得低呼一聲,瞬時冷汗淋漓。

那小女孩卻蹦入蘇晉明懷中,甜甜地喊了一聲:“爸爸!”

彷彿有無數根釘子釘向她,將她釘得千瘡百孔。

蘇晉明彎腰將粉雕玉琢的女孩抱在懷裡,捏了捏她被凍得通紅的小臉,語氣寵溺。

“小柚是不是想爸爸了?怎麼不乖乖待在家裡。”

身後跟著的警官訕訕笑著。

“蘇隊,我經過你家,小柚硬要跟過來,說要給你送餃子。”

“這小公主的要求,我哪能拒絕不是?”

本還死寂一般的警局,頓時化開了綿綿笑意。

蘇晉明眼角也跟著漾開了溫柔。

他有一雙極好看的桃花眼,看誰都那樣的溫柔。

她曾經吃醋給他戴上墨鏡:“蘇晉明,你就是個男狐狸精,彆對人笑了。”

那時他一本正經地說:“我隻對喜歡的人笑,當我看憎惡的人,眼神很冷冽的。”

可葉夏嵐不信。

而現在她確定他當初沒有撒謊,因為他那雙桃花眼溫柔如昨,唯獨看向她時冷冽。

葉夏嵐胸口微微窒住。

三年,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氣,剛邁出的第一步就敗下陣來。

因為蘇晉明結婚了,還有了孩子。

她再怎麼遺憾,也不能破壞他的家庭。

葉夏嵐悄無聲息放下了調解書,藉口去洗手間,轉身離開了警局。

顧慎行因為接了一通電話,早就走了。

他走後沒多久給她發來簡訊:“沒事兒,這世上好男人多著呢,等哥空了給你介紹幾個。”

是啊,世界上的好男人多著呢。

可蘇晉明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

葉夏嵐站在離警察局不遠的街道旁等車來接。

十二月的風像刀子,颳得她生疼。

腹部的傷口處也明顯一陣絞痛,好容易從包裡摸出藥瓶,手卻抖得幾乎擰不開蓋子。

好歹吞下了三片止痛藥,手機嗡地震動起來。

是瑞士那邊的醫療機構發來的通知——

【葉小姐,您安樂死的提交申請已通過!請帶好您所有檢查材料和身份證明,於一週後抵達瑞士。】

此刻,被卵巢癌折磨了整整兩年的葉夏嵐,隻剩平靜了。

三個月前,她做了卵巢切除手術,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轉移,想延長生命得再切除被轉移的器官。

抑或是保守治療,住院化療,抑製癌細胞生長。

她見過太多晚期病人,渾身被插滿管子,瘦得隻剩一層皮。

她可不想那樣走,她想漂亮著,穿著好看的裙子走。

所以葉夏嵐選擇了安樂死。

車子久等不來。

身後,小柚軟著聲音跑了過來:“阿姨,太好了你還沒走!我還沒有跟你道歉,我剛剛撞到你啦,你不疼了吧?”

女孩笑得甜,葉夏嵐捏捏她的小肉臉搖了搖頭:“阿姨不疼了。”

蘇晉明跟在她身後,把雪踩得嘎吱嘎吱作響,他隨小柚在葉夏嵐麵前定住。

小柚扯了扯他衣袖:“爸爸,我們送阿姨回家好不好?快過年了,這裡很難打車的!”

她眼睛亮晶晶的,和蘇晉明的眼睛很像。

蘇晉明擰眉,想拒絕。

不料,葉夏嵐卻先笑著出聲:“好啊。”

再同行最後一段路,就最後一次,她這點點貪心應該……不過分吧?

蘇晉明送葉夏嵐回家。

小柚和她一起坐在後排,一路上目不轉睛盯著葉夏嵐的臉,她忽然說:“阿姨,你知道我為什麼讓爸爸送你回家嗎?”

葉夏嵐問:“為什麼呢?”

小柚滑開電話手錶,開啟相簿,是一張她和女人的合照。

畫麵裡的女人黑發如瀑,妝容很淡,是清新素雅的美,而眼尾那顆紅痣與葉夏嵐的如出一轍。

葉夏嵐怔然愣住時,她又說。

“你和我媽媽長得可像了,我媽媽說爸爸高中時暗戀她,就是因為覺得她眼尾的痣好看。”

葉夏嵐驀然想起。

蘇晉明最愛誇的也是她眼尾的痣。

葉夏嵐喉頭一陣堵湧。

“蘇晉明,所以當時你答應我,就是因為我長得像她嗎?”

話說出了口,才發覺不合適。

可下一刻就聽蘇晉明字字誅心。

“葉夏嵐,我們談過嗎?”

葉夏嵐呼吸微微一滯,三年前的迴旋鏢直中眉心。

三年前蘇晉明也執拗地問她要分手理由。

可葉夏嵐說:“蘇晉明,我們談過嗎?”一場交易而已。

葉夏嵐喉間一陣堵湧,就在這時,車刹停,她的住處到了。

側目往窗外看去時,就見顧慎行靠在黑色保時捷上,他將白月光壓在車上擁吻。

久彆重逢,破鏡重圓,難免情難自控。

“到了。”

蘇晉明冷聲催她下車。

小柚卻拉住她的手,昂著好奇的小臉:“阿姨,那在跟彆人親親的不是你老公嗎?你是不是不喜歡你老公啊?”

她指著擁吻的兩人:“喜歡一個人,纔不會看著他被彆的阿姨搶走,還無動於衷呢。”

葉夏嵐有瞬怔然。

下一瞬,小柚又說:“就像爸爸一樣,每天媽媽下班都要去接,生怕她被彆的叔叔搶走了。”

葉夏嵐看著她,又看著蘇晉明,靜靜一笑。

“阿姨喜歡男大呢。你還小,你不懂……”

“下車!”蘇晉明冷冽打斷了她。

葉夏嵐愕然咋舌,裝作若無其事跟小柚揮了揮手,準備下車。

可剛開啟車門,她突然想到了什麼了,又扭回來多嘴問了一句:“蘇晉明,你怎麼知道我的地址?”

剛才她沒有告訴蘇晉明,她家的地址。

更何況這是她和顧慎行的婚房,她已經很久不住這了。

所以,他為什麼會知道呢?

他沒看葉夏嵐,微微側頭衝她冷腔冷調:“結案書上有。”

是這樣啊。

葉夏嵐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彆墅門口。

葉柔挽著顧慎行的手,像個掛件膩在他身上。

幸福、甜蜜至極。

蘇晉明切斷她的注意:“你還有事嗎?”

葉夏嵐訕訕推門下車。

身後,小柚衝蘇晉明撒嬌問:“爸爸,我好喜歡阿姨哦。能不能讓阿姨和那個壞叔叔離婚,然後爸爸娶阿姨,做小柚的媽媽呀?”

葉夏嵐呼吸一淺,放慢腳步去聽。

下一瞬,蘇晉明含著冰碴的聲音刺進她耳朵裡:“不可能,她不配。”

冷風蕭瑟,蘇晉明的車已經開遠。

葉夏嵐被凍成雕塑,她看著漸漸遠去的車,慢慢紅了鼻頭。

蘇晉明盯著看著車內的後視鏡,車窗景色極速後退。

葉夏嵐還站在原地沒有走,他很快斂回眸光,踩緊了腳下的油門。

……

葉夏嵐是真的以為不會再見蘇晉明的。

然而,她沒想到第二天她又一次意外遇見了他。

而且還是在那個難以啟齒的地方——

靜麗墓園。

他和葉夏嵐同時相中了同一塊墓地,墓地負責人打來電話讓她去協商。

等葉夏嵐趕到墓地時。

隔著數十米的距離,她就看見蘇晉明沉著臉站在她選的那塊墓地前。

肩線如刀削般緊繃,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劍。

葉夏嵐錯愕又震驚,快步過去:“蘇晉明?你為什麼要買墓地?給誰買的?”

他沒看她,側臉的線條冷硬:“那你呢?你想買來做什麼?”

她順著他目光看去,隻見她定好的墓碑已經刻字,上麵赫然寫著她的名字——

葉夏嵐。

葉夏嵐呼吸頓時停住,掌心已泛白滲汗。

麵上卻強裝鎮定,故作輕鬆,昂臉笑答:“因為這地兒風水好啊,我們有錢人都講究風水的,你不是知道嗎?”

五年前去機場的路上,她發生車禍,沒登上的那輛航班又發生墜機事件。

接連觸黴頭,她媽聽了風水師建議,提前為她打下長生棺。

就是這件事,嚇壞了蘇晉明,將近一米九的他在葉夏嵐麵前紅了眼眶。

哪怕葉夏嵐一遍一遍告訴他,風水先生說過,提前打長生棺,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並不是打棺材就會死。

他仍舊崩潰:“什麼風水,我隻知道要避讖,大活人好好的為什麼要打棺材。”

就是那時。

葉夏嵐答應過他,不會再信這些,也不會再說死不死的。

可這次她是真的要用上了。

葉夏嵐心虛地彆開眼,不敢和他對視,怕他看出她的異樣。

可葉夏嵐的擔心是多餘的。

因為蘇晉明沒看她,一眼都沒有。

他隻是不在意地,淡淡地嗯了一聲。

葉夏嵐想起,和他戀愛的那幾年,她隻要一撒謊,他就能立刻察覺。

哪怕是吃沒吃早餐這樣的小事。

她一直以為,是因為他專業必修課修了心理學的原因。

直到有一次,蘇晉明分析罪犯心理,出了一個很小的紕漏。

挨處分不說還被全係通報批評。

看見他抓耳撓腮寫檢查書時,她還抓著把柄笑他:“怎麼?福爾摩斯蘇也有失手的時候。我吃沒吃早餐你都能發現,一到專業倒是不行了?”

幾秒後,手腕從後麵突然被握住,他眉骨深邃,隻盯著葉夏嵐的眼睛說得認真。

“葉夏嵐,因為我最在意的人是你。”

越是在意,才越瞭解,才會分析她的一字一句。

回憶湧上來。

她臉上的笑意也慢慢褪去。

……

葉夏嵐和蘇晉明在負責人的斡旋下,達成一致。

她主動放棄了那塊墓地。

反正死也是死在瑞士,那就不回來就好了。

落葉歸根本來就不適合她,她已經沒有根了,落在哪裡都一樣。

可在銷售處,葉夏嵐還是沒忍住追問:“蘇晉明,你買墓地到底是因為什麼?”

蘇晉明冷眼看著她,聲音比零下十二度還要冷。

“無可奉告。”

她耷拉下腦袋來:“好吧。”

悵然若失卻強裝鎮定,她準備要走。

蘇晉明卻又叫住了葉夏嵐,他塞給她一張紙和筆:“你寫一下自願放棄書,以免下次再因糾紛見麵。”

葉夏嵐看了看白紙,又看了看蘇晉明,苦澀一笑:“好吧。”

他複述,她寫,自願放棄書很快就寫完了。

空中鵝白飛絮,葉夏嵐握緊筆,就感覺耳朵上、脖頸上有了涼意。

她半昂起頭。

十二月的臨城,又在下雪了。

她想起,有一年的冬天,他們窩在客廳看電影,看的是《一閃一閃亮星星》。

故事的最後,最好的張萬森不在了,林北星就抬手接住濕潤,很平靜地說了句。

“張萬森,下雪了。”

那時葉夏嵐哭得涕泗橫流,她和蘇晉明說:“好遺憾啊,為什麼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

蘇晉明很認真和她說:“我們不會走向遺憾的,下雪了這三個字就是我們的暗號,隻要你和我說句下雪了,我就毫不猶豫奔向你。”

葉夏嵐抬手接住濕潤,不覺間話已脫口:“蘇晉明,下雪了啊。”

蘇晉明愣了下,身體卻下意識地抬步朝她走來。

就在這時,葉夏嵐的手機嗡地震動,顧慎行打電話來了。

她轉身慌亂接起電話。

電話那端,顧慎行難掩欣喜:“葉夏嵐!咱們爸媽一致同意我們離婚的事了,我給你發個位置,你今晚七點過來,協商離婚!”

落了白的睫毛輕顫了顫,她緩慢彎起嘴角:“好啊。”

她為他高興,真的。

結束通話電話,葉夏嵐再轉過身來,卻發現蘇晉明已經不見了。

他走了。

所以剛才他走向她的那半步,是幻覺還是真的?

沉默半晌,她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

重要麼?不重要了,不是嗎?

……

酒店包廂裡。

平日裡一聽到離婚兩個字就炸毛的顧母和葉母今天格外善良,不管葉夏嵐和顧慎行提什麼要求,統統都答應。

葉夏嵐感覺有點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直到去上洗手間突然折返回來。

聽見葉母在包廂裡壓低聲音地笑:“這酒可補著呢,等到他們生米煮成熟飯,兩人就不會想著離婚了。”

顧母跟著附和:“我也這麼想,說不定明年這時候咱倆都抱上孫子了!”

‘啪’地一聲,手機墜然落地。

兩道驚愕的眸光驟然看向她。

葉夏嵐轉身就走,葉母追出來拽住了她。

“葉夏嵐,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著急跟顧慎行離婚打的什麼主意,我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又見上麵了!”

葉夏嵐瞳孔地震:“你又想乾什麼?”

“我想乾什麼取決於你想做什麼!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讓他離你遠點。你要是再像三年前那樣拎不清,我不僅要他脫下身上那層皮,還要讓他從這座城市消失!”

“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三年前,她就是這樣拿蘇晉明的前途威脅葉夏嵐聯姻的。

說為了葉夏嵐好,其實呢,是為了救她瀕臨破產的公司。

想到這,葉夏嵐冷哂一聲,哽了聲:“好啊,那我也告訴您,如果你敢再找他麻煩,我就敢死給你看。”

“蘇晉明是我的底線,不信,你也可以試試。”

說完,她決然轉身。

體內的藥效已經有發作的跡象,來不及去醫院,她找前台開了間房。

她強撐著最後一絲清明意識,把自己扔進裝滿冷水的浴缸裡。

整個人潛進冷水裡,時而混亂時而清醒。

記憶裡蘇晉明的臉,突然清晰得像在眼前。

她看見很生澀的蘇晉明:“葉夏嵐,我不會接吻。”

看見抱花等在她學校門口的蘇晉明,他懷裡還揣著剛買的烤紅薯:“嵐嵐快吃,現在還暖著呢。”

看見渾身都被雨淋透的蘇晉明,他卑微地懇求她:“葉夏嵐,是不是我哪做得不夠好?求你告訴我,我改,我改好不好?”

現實與回憶交織著,分不清真假。

她本能地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冰冷的唇覆上他的溫唇。

緊抱在懷裡的結實身軀明顯一僵,遲疑一秒,葉夏嵐被猛地推開,後腰撞上浴缸壁,鈍痛讓她意識瞬時回籠。

抬眸,她看見蘇晉明冷著一張臉,真的出現在了她眼前。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腹部劇烈的痛意讓她沒辦法深想,她下意識捂住腹部,可鮮紅的血就這樣蔓延開來,染紅了一池水。

蘇晉明掰開她的手,看到了她腹部那道猙獰的疤痕。

瞳孔震顫:“葉夏嵐,你到底怎麼了?”

葉夏嵐忍痛拿過浴袍遮掩,不去看蘇晉明冷硬的眉眼。

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做了個闌尾手術,傷口還沒癒合而已。”

蘇晉明卻仍沉著一張臉,語氣沒半分鬆動:“你老公電話多少,我叫他過來,送你去醫院。”

“彆!”葉夏嵐想也沒想拒絕,煞有其事:“待會兒來了問東問西,我就說不清了。”

葉夏嵐垂著眼,浴缸裡的水波映出她蒼白病態的臉。

彷彿葉夏嵐隻要不抬頭看,蘇晉明鄙夷、嫌惡的目光就不存在一樣。

房裡一陣緘默。

就在這時,蘇晉明肩上的對講機忽然響起:“蘇隊!嫌疑人抓到了,咱收隊撤吧!”

原來是這樣。

他來抓嫌疑人,竟然就那麼巧合地撞進她隨便開的房間。

葉夏嵐貼著涼透的牆壁站著,蘇晉明離開的關門聲響起。

房間死寂,寒透的水布滿涼意蔓延她的四肢百骸。

老天爺,你是在捉弄我,還是看我可憐在彌補我?

……

可笑的是,同樣是被下藥。

顧慎行是真中招了,他把酒店的服務生當白月光,發生了關係。

他徹底破防,和顧母撕破了臉,說不讓他離婚他就去死。

顧母妥協。

當晚,葉母打來電話辱罵她,葉夏嵐隻聽了一句,就結束通話了。

母女一場,這輩子她欠她的已經還清了。

……

顧慎行與葉夏嵐約在民政局,很快辦好了離婚手續。

準備離開時,迎麵遇見了來辦結婚證的蘇晉明,因為他身旁的女人頭上戴著頭紗,眼角有一顆跟她一樣的紅痣。

她就是蘇晉明女兒手錶相簿裡的媽媽,蘇晉明的妻子。

蘇晉明也看到了葉夏嵐,卻很快移開視線。

葉夏嵐垂下頭,拉著顧慎行就走。

走出門口後,顧慎行拽停她,一臉捨生取義的樣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仗義道。

“哥的肩膀借你,你要是難受就使勁哭出來。”

葉夏嵐失笑沉默,想說話,喉嚨裡又堵了團濕棉花。

“沒什麼好難過。”

分手後,葉夏嵐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是,蘇晉明能忘了她,有個人來替她愛他。

願望實現了,應該感到開心。

葉夏嵐深吸了口氣,轉頭衝顧慎行:“我真有件事想讓你幫我的。”

顧慎行:“什麼?”

她努力忽略腹部那陣陣襲來的痛意,長歎了口氣:“送我最後一程。”

葉夏嵐走出很遠後。

民政局大廳裡,女人衝蘇晉明發問:“晉明,那女孩就是你之前準備求婚的女孩吧?她剛纔好像在看你,該不會是誤會我跟你的關係了吧?”

說話的人是住蘇晉明樓上的同門師姐,小柚的媽媽。

她帶娃離異後,在蘇晉明的撮合下,跟蘇晉明的同事再婚。

他剛好來民政局調查取證,就順路把她捎了過來,她的新郎昨夜執勤,現在正在趕來的路上。

蘇晉明麵無表情:“哦,是嗎?我沒注意。”

趙黎一眼洞穿他的偽裝:“我很確定她剛纔是從離婚視窗出來的,你彆端著,有誤會解開誤會,還喜歡就追回來。彆給自己留下遺憾。”

“遺憾?”蘇晉明怔忡,卻毫無波瀾:“我沒有遺憾。”

他口袋裡的手機震動,掏出來檢視——

是QQ空間那天今日的動態提醒:【葉夏嵐和蘇晉明,你們結婚了嗎?有沒有很幸福啊?】

配圖是葉夏嵐在鬨,他在笑的街拍照。

照片裡她笑容明媚燦爛。

蘇晉明的心臟莫名抽痛了瞬,點開那條動態,按下刪除鍵。

葉夏嵐收到QQ空間彈送的那年今日時,顧慎行的車子剛好經過花朝路。

看到路牌,她喊停了顧慎行:“停吧,我在這下。”

那年與蘇晉明合拍的這張照片,正是在花朝路拍的。

那時正逢花燈節,她拉著蘇晉明擠在人群裡。

葉夏嵐提著花燈,而他笑著為她拂去發絲上的雪。

就是這一刻,被街拍的攝像師定格了。

他們約定,每一年都重回此地,拍一組同樣的照片。

這三年,每年葉夏嵐都來了。

隻是身邊沒了他。

她拉開車門,冷意襲來,雪花紛揚往她衣領裡鑽。

身後顧慎行一改不羈的模樣,衝她意味深長:“那件事你再好好想想,真的,葉夏嵐,萬一有彆的可能呢?”

葉夏嵐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她沒有再回頭,任由自己彙入如織的人群裡。

她擠進喧鬨的人群裡,感覺好像沒那麼冷了。

紅燈籠串著線繞滿樹梢,孩子們舉著兔子燈跑;

情侶們並肩站在許願牌前,滿是對未來的期許。

她一個人慢慢走,花朝河旁,有小販在吆喝:“買一盞孔明燈啊,願望升空,來年一定能實現呐。”

記憶突然翻湧。

葉夏嵐記起七年前,她氣喘籲籲故意甩開蘇晉明很遠,放飛沒讓他看清內容的孔明燈。

那時她一臉得意:“願望隻能讓神明看見,這樣才能實現。”

葉夏嵐寫的願望是——

【希望葉夏嵐能和蘇晉明結婚。】

四年後,蘇晉明真的給葉夏嵐準備了一場盛大的求婚,他製作了一個視訊,視訊裡是他們每到一處,他站在她的身後對她的背影輕聲說——

“葉夏嵐,嫁給我。”

四年,他向葉夏嵐求婚了108次。

她眼眶發了酸。

她從小販手裡買了一盞孔明燈。

筆尖落於燈紙,葉夏嵐隻寫了八個字——

【願蘇晉明健康幸福。】

火苗舔著燈紙,她鬆開手,看著它慢慢升向夜空。

飛吧,往更高處飛。

抬頭的瞬間,呼吸突然頓住。

蘇晉明就站在不遠處,高高地把小柚架在肩上。

而那個女人就提筆在燈上寫著心願。

真的好幸福啊,一直要這樣幸福著。

他肩上的小團子似有所感葉夏嵐的目光,發現了她,大聲衝她喊:“嵐嵐阿姨,你也在這兒呀!”

蘇晉明高大的身形一頓,抬眸望去,並沒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趙黎接過小柚,然後摸著小柚的頭說:“小柚,以後不許再把蘇叔叔叫成爸爸,要叫他蘇叔叔。”

小柚噢了一聲,點點頭:“小柚知道啦。”

蘇晉明沉默著沒說話。

他在想到剛剛顧慎行給他發來的簡訊。

顧慎行說他配不上這麼好的葉夏嵐。

可分明是葉夏嵐在他最愛她的時候,斷崖式離開。

是她把三年的感情當作一場交易。

這三年,他想過葉夏嵐是否有什麼苦衷。

可這三年,他的電話號碼沒變過,也沒有搬家,甚至連QQ賬號都一直在後台登入。

他承認心裡還有一絲等的僥幸,等她說出所謂的苦衷。

可是他什麼都沒等到,等到的是在警察局看到她跟她的丈夫大打出手。

他想。

顧慎行和葉夏嵐都是同樣的人,在他們眼裡,窮人隻是商品。

真心也隻是能拿去褻玩的。

顧慎行會給他發訊息,也是因為他是他們遊戲中的一環而已。

接近年關了。

顧慎行的工作越來越忙,警局裡的案子一件接著一件。

蘇晉明忙得沒時間再去想那件事。

直到這天,被同事提醒要給葉夏嵐夫婦做回訪調查。

蘇晉明並不情願地撥通電話,電話那端卻響起“是空號”的機械音。

他擰眉開啟微信,搜尋手機號。

隨即跳出的頭像,卻是一朵黑白的向日葵。

蘇晉明指尖懸在螢幕上,心跳沒由來漏了一拍。

他反應過來,納悶自己這是在做什麼,立刻退出了搜尋界麵。

蘇晉明又撥通了顧慎行的號碼。

剛撥出,一陣電話鈴聲卻在警局大廳裡響了起來。

蘇晉明聞聲抬頭,就看到臉色蒼白的顧慎行從門外走來,他隨即結束通話電話。

有警官認出他,打趣問他:“又和你老婆吵架了?”

有警官更是直接湊到了他跟前:“這回還行啊,臉上也沒抓傷啊,她今兒打你哪了?”

顧慎行狼狽地笑了笑。

“我倒是想被她打進警局,哪怕她把我打進醫院,我都認了……”

蘇晉明聞言,心裡的恐慌,沒來由地蔓延開來。

接著顧慎行就朝他走了過來,不等他開口,就聽他嗓音暗啞的說。

“我來給葉夏嵐,辦死亡證明,你跟她熟,能帶著我走下流程嗎?”

蘇晉明隻覺耳畔一陣耳鳴。

他不可置信地問:“誰……”

這次,顧慎行拿出了一頁一頁紙,瑞士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火化證明……

上麵清楚地寫著——

【死者,葉夏嵐,27歲。】

蘇晉明徹底怔愣住了,渾身冰冷。

怎麼會,明明幾天前,她還好好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蘇晉明擰了眉,沉著聲音說:“顧慎行,你們平時怎麼胡鬨都可以,假辦死亡證明是違法的!”

蘇晉明想。

幾天前,她還活生生站在自己的眼前,怎麼會那麼意外。

是戲弄他嗎?

然而,一片死寂的警局裡,顧慎行眼淚滾出了眼眸。

他就惶然地站在那裡,眸子是死寂的灰。

他哽著聲音說:“兩天前,葉夏嵐去瑞士安樂死了。她是真的死了。”

他說:“還有兩天就是新年了,她最喜歡看新年的煙花了啊。”

“卵巢癌啊,發現就是晚期了,她最怕痛了,她被病魔折磨著這麼長時間,她該有多難受啊,可她沒告訴任何人。”

“我連和她說句再見的資格都沒有……”

顧慎行一直以為送她最後一程,是開玩笑的。

直到他在兩天前接到了,葉夏嵐打來的電話。

她說,身後事要麻煩他處理了。

她說,她沒有根,把她骨灰灑在大海就好。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身患卵巢癌的事,他求她等他,至少要當麵說句再見。

可葉夏嵐怎麼說的。

她說,趁現在她不痛,她想舒服地走。

這一瞬,蘇晉明心痛如沸,胸口滾燙。

他想起靜麗墓園的那塊墓地,她說是信風水提前購入,他就真的信了。

他想起,她腹部上的傷口,那樣猙獰的疤痕,身上幾乎是皮包著骨頭,瘦得一陣風就能吹走。

可他沒有多問一句。

身旁的警官,接過顧慎行手中的材料。

“蘇隊,你先休息休息吧,死亡證明我來辦。”

可蘇晉明沒鬆:“我來吧。”

他開啟電腦,輸入她的名字,年齡,籍貫,最後為她開具了死亡證明和辦理銷戶。

蘇晉明在證明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眼前一片模糊。

他好像回到二十歲那年。

他們在圖書館自習,葉夏嵐忽然捧起他的書,挨著他的名字,很小心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還用紅色的筆,將他們的名字圈了起來。

她眨巴著很可愛的眼睛,然後很認真地和他說:“蘇晉明,你知道下次我們名字再一起出現時,會出現在哪嗎?”

他不解。

她就笑著挽著他的手,然後昂著頭,她說:“我們名字下次一起出現,就一定是在結婚證上。”

蘇晉明當真了。

可他從來沒想到,他們的名字,再一起出現。

會是葉夏嵐的死亡銷戶證明。

而他是辦案警察。

蘇晉明胸腔堵湧著,眼神麻木又空洞。

顧慎行接過死亡證明,正準備邁出警局,剛走出沒兩步,又折回來了。

他對上蘇晉明那雙猩紅的眸。

忽然開口說:“蘇晉明,你知道葉夏嵐當年為什麼和你分手嗎?”

蘇晉明愕然抬眸。

蘇晉明和顧慎行坐在了車上。

空間密閉。

葉夏嵐要強,從不讓人看到她脆弱和難堪的那麵,這樣就不會有更多的人聽到了。

蘇晉明開口說。

“她和我分手,不就是因為她玩膩了嗎?”

蘇晉明想起分手那天,他那樣卑微站在雨地裡,可她怎麼說的,她說商品是沒有資格問被拋棄的理由的。

顧慎行輕輕搖了頭。

他說:“那時葉家破產,葉父葉母想利用聯姻來獲取顧家幫扶。我和她都是犧牲品。”

“葉夏嵐對抗過反抗過,她說她要嫁的隻有你。可葉父葉母那時天天用自殺脅迫她,你知道有次我陪她回家,看見了什麼嗎?”

“看見葉父葉母割腕,整個浴缸裡全是血水啊,他們麵目猙獰,拉著葉夏嵐往浴缸裡跳,他們哭著喊著,爸媽是被你逼死的!”

“你說,那時的葉夏嵐,她該怎麼選?”

蘇晉明隻覺得有什麼東西,扯住他的心臟。

“她從來沒跟我說過……”

她應該和他說的,至少應該告訴他真實的理由,他會理解會尊重她的選擇的,可她不應該這樣,讓他白白恨了她三年。

“然後呢?”

顧慎行耷拉著腦袋,很無奈地說。

“蘇晉明,告訴你了,然後呢?你帶著她逃離那個家嗎?還是你能幫她解決難題。”

“葉夏嵐之所以選擇和你分手,還是用最難堪的方式和你分手。”

“就是因為她不想拖累你了,你還有重病的父母,有你要走的人生,而不是一直苦等她。”

“蘇晉明,她不想被人看到那樣難堪的一麵,尤其是你。”

所以她才會選擇。

在她渾身還沒有被插滿管子時,選擇最體麵的死亡方式。

蘇晉明啞然失聲。

顧慎行麵色沉重,一提起她,眼眶就紅透。

他作為丈夫,哪怕隻是名義上的丈夫,也未曾發現過一刻她的異樣,沒注意過經常換發型的她,某一天開始就不去美發店了。

換上了一個又一個黑灰色的帽子。

沒注意過她經常間接性的消失,那時是在醫院吧,她一個人。

會不會害怕,會不會難受呢?

顧慎行又抬眸,說:“蘇晉明,你已經結婚了也有了孩子。”

“我知道現在和你說這些不應該,可我隻是想,葉夏嵐憋在心裡的難過,至少要讓你看見。”

“我和她,隻是聯姻關係,夫妻吵鬨隻是做戲,我們沒有感情更沒有夫妻行為。”

顧慎行話已至此。

顧慎行給了蘇晉明一個地址,和開鎖密碼。

是葉夏嵐的常居住地。

他讓蘇晉明拿些什麼東西走,或許有一天看到物品時,還能想起。

顧慎行是有私心的。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纔是。

他怕有一天自己會遺忘葉夏嵐,他不奢求葉夏嵐的父母能記住她。

他想,多一個記得,她就會消亡得慢一點吧。

至少能有人記得。

葉夏嵐,她存在過。

蘇晉明剛開啟房門,卻被眼前一幕直接怔愣住。

因為牆壁上,掛著的都是他的照片。

是分開三年裡,他的照片。

有他執行任務,被新聞報道的。

有他在短視訊平台上,宣傳反詐知識,被網友截圖說是最帥警官的。

……

他一張一張看過。

然後又看見那張,他們在花燈節被街拍攝像師拍到的照片。

旁邊是三張照片。

第一張照片是2022年,她寫:【蘇晉明,我沒失約。】

第二張照片是2023年,她寫:【蘇晉明,今年我也沒失約哦。今天我替你放了孔明燈。】

第三張照片是2024年,是前幾天她拍的,她就站在人群中央,顯得那麼小,她身後的背影是他們,是笑著幸福著,像極了一家三口的蘇晉明,和小柚母女。

這次,她寫。

【蘇晉明,以後我都要失約了。】

【明年我不來了。】

蘇晉明摸著泛著涼意的照片,一張一張很小心地取下來。

很害怕邊角被弄皺。

他看見客廳電視櫃上,還擺放著她去西藏大昭寺求來的平安福。

他記得,那時父母重病,他說他很想去西藏求一張平安福。

父母身邊離不開人,是葉夏嵐替他去的。

一點苦都沒受過的千金小姐,一雙雪白的腿被跪得膝蓋都糜爛了,高反讓她差點沒死在醫院。

可就是這樣,她也沒抱怨過一句累。

這枚平安福,是她提分手時給他的,說這一張是替他求的。

可他沒要。

葉夏嵐不知道,也是那天他失去了父母。

他的父親搶救無效死亡,他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

而為父親辦死亡證明時,母親也跟著離去。

他連母親的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

那天,他真的很想很想抱著葉夏嵐,想汲取一點點溫暖。

可什麼都沒有。

她那樣冷冰冰地說:“分手吧。”

蘇晉明還看見,電視機旁邊有一台舊電腦。

三百萬買他三年,這件事,不知道怎麼被傳出去了,然後警校的同學都鄙夷他,他的自尊心被踩在了泥地了。

那時的他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不要尊嚴,隻要父母活著。

三百萬的治療費,壓垮了那時的他。

於是這些年,他閒暇時自學程式設計,能接些簡單遊戲編碼了。

也終於攢夠了那時,望而絕塵的三百萬。

父母死時,他在想,如果他有錢,父母是不是不會拖到晚期,這樣他是不是就能救下他們了。

可七年前,他沒有三百萬,所以三年前沒能留下父母。

現在,他有三百萬,為什麼還是沒能留下葉夏嵐。

那時的葉夏嵐就用那台舊電腦,一個人窩在咖啡廳裡,挨條回複那些對他惡言相向的網友。

她說:“蘇晉明是世界上最好的蘇晉明,是我用最肮臟的手段得到了他,要罵該罵我。”

他那時在想,他何德何能配得上世界上最好這幾個字。

他還勸過葉夏嵐,算了,沒必要。

而那時的葉夏嵐實名製上網,被寄來了花圈和骨灰盒,那些人說著最惡毒的話,說她這樣的人就該去死。

可葉夏嵐沒有妥協,她分明也怕也難過,可她更怕他在學校抬不起頭。

世界上最好的。

分明是你啊。

葉夏嵐。

蘇晉明繼續看,卻發現角落裡有一本早就落灰的日記本。

他開啟一看,發現封麵上寫著。

【致永久塵封的,我的愛人。】

第一頁。

2021年12月24日,今天是平安夜。

是我們分手的第四天。

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如今成了我的聯姻物件,從前相見我和他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吐槽家庭吐槽學習也吐槽很多的身不由己。

可這次,見麵,我們兩隻剩下了沉默。

2022年1月30日。

是春節了,父母在忙著準備聯姻。

哥哥帶回了新女友,是一個家境貧困的女孩。

父母很開心,女孩在餐桌上自卑不敢抬頭,媽媽把手上的鐲子送給了她,她說隻要是哥哥認定的,她都會將她當做親女兒對待。

蘇晉明。

我忽然就想到了你。

同樣是兒女,為什麼我就不能和喜歡的人結婚。

我就為什麼要成為家族的犧牲品。

如果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該和你在一起的,這樣痛苦難過的就隻會有我一個人。

你現在呢?有新女朋友了嗎?

2022年7月4日。

我換了個手機號,悄悄給你打了個電話。

你接了,餵了幾聲之後就掛了。

能再次聽見你的聲音,我就很滿足了。

2023年9月24日。

不幸的事,降臨在我身上了。

我確診了卵巢癌。

醫生說是遺傳性的,可我媽沒有,我外婆沒有,奶奶更是沒有。

我問怎麼遺傳的。

醫生很抱歉看著我,他說隔兩代甚至三代遺傳,都是有的,隻是幾率很小很小。

我沒告訴任何人。

我經曆了好幾輪化療,大把大把的頭發掉落,癌痛發作時,被痛得全身痙攣。

蘇晉明,真的,好累啊。

如果你在,就好了。

2023年12月23日。

入院做了第一次手術。

我經過隔壁病房,看見桌子上有一顆發皺的蘋果,還有床上放著的沒織完的圍巾。

明明,就在前天,隔壁房的大姐還告訴我。

醫生說她病情好轉了,隻要控製,延長五年的壽命沒有任何問題。

她說,冬天來了,太冷了,她要趕在過年前,把這條圍巾織完。

然捋走後回老家過個好年。

可病情來勢洶洶,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走了。

我害怕了,蘇晉明。

我真的害怕了。

……

蘇晉明喃喃:“2023年12月23日……”

他記得,就是那天,他同事老婆卵巢癌去世。

他同事哭著說:“我老婆才三十歲,我們孩子都沒有,她的圍巾都沒織完。”

他站在病房外,聽到了隔壁病房傳來的哭聲。

幾次覺得熟悉,想推門進去。

可他沒有。

他忽然很後悔,如果那天他推門進去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是不是還能去國外尋找更多的可能。

是不是還能儘可能延長她的生命。

再不濟,是不是至少能讓她的最後一程,不那麼孤獨。

……

2024年12月26日。

臨城下雪了,是足以覆蓋一切的雪。

癌痛無時無刻不在腐蝕著我,好在瑞士安樂死的申請通過了。

是不是,以後能完整的睡一覺了,是不是以後都不會再痛了。

蘇晉明,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啊。

……

蘇晉明合上日記。

開啟訂票軟體,然後定了一張去瑞士的機票。

她的最後一程。

他也想,再陪她走一次。

蘇晉明落地瑞士,就直接去了葉夏嵐安樂死的那家機構。

瑞士的雪紛紛揚揚下著。

他站在門外良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然後推開門,走進去。

“有預約嗎?”

前台小姐姐用英語詢問。

“我想問一個人,名字是葉夏嵐。”

蘇晉明很忐忑地開頭。

其實他來,是想知道葉夏嵐有沒有留下什麼話,又或是有沒有什麼未曾完成的遺憾,有沒有什麼話是留給他的。

還有,她走的時候痛苦不痛苦。

前台怔愣了瞬,然後說:“葉夏嵐?那個中國籍女孩嗎?她已經死了。”

蘇晉明請求前台將監控調給他看。

他隻是想。

送她最後一程。

之前沒能陪在身邊,他現在補上。

可前台隻是那樣冷漠地說:“抱歉,先生。我們有規定,監控是不能泄露的。”

無論蘇晉明如何懇求,前台都沒能鬆口。

於是,蘇晉明就開始等啊等。

大雪天,他就等在機構門外,他猩紅著一雙眼說:“我隻是想見她最後一眼,隻是想知道她走的時候痛不痛苦。”

等到雙手皸裂,臉上的麵板到處是凍瘡,終於瑞士方讓他提供身份資訊。

將監控視訊給他看了。

“先生,咱們這邊是破例給你看的。過程中不能錄影錄音。”

蘇晉明點了頭。

監控開始。

葉夏嵐躺在一張床上,她很安靜很安靜。

開始注射前,醫生忽然問:“女士,請您最後確認是否要執行,這是最後的反悔機會了。”

葉夏嵐沒說話,她隻是很平靜地掀起她的衣服,腹部往下是數道猙獰的手術傷口。

她說:“我不想再痛了。”

這兩年,她竭力保持著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可癌痛發作時,那種侵入五臟六腑的痛是常人無法忍受的。

她想解脫了。

以後都不會痛了。

蘇晉明看見,葉夏嵐的手上還緊緊握著一條手鏈。

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是他親手編織的紅繩。

那時她就抓著這條紅繩,昂著頭衝他笑:“蘇晉明,如果我死得比你早,我死的時候就一定要握緊這條紅繩,下輩子你再來找我好不好?”

此刻,蘇晉明心如抽痛。

他很艱難地閉了閉眼。

嵐嵐,好好睡一覺吧。

以後都不會痛了。

……

蘇晉明剛走出安樂宕機構,手機嗡地震動。

是警局同事趙林發來的訊息:“葉夏嵐父母來警局鬨了,非吵著要見你,你在哪呢?”

蘇晉明長歎了口氣。

定了最近機票回國。

剛到警局,葉母依舊妝容精緻,一臉怒容,看不出半分悲傷。

‘啪’地一聲,一道清脆的巴掌聲在警局響起。

值班的女警想去拉開時。

葉母卻猛地甩開她的手,她指著蘇晉明破口大罵。

“蘇晉明,你這個殺人凶手,是你殺了我的女兒!”

她麵目猙獰,像索命的魂,她死命拽著蘇晉明的手。

“你還我女兒,你還我女兒……”

而蘇晉明那雙墨色的眸,依舊空洞和麻木。

他麻木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很難過很難過。

所以他的嵐嵐,連生病都沒告訴過任何人,她那時該有多絕望啊?

那段時間,她是怎麼撐過來的。

他冷著聲音對葉母說。

“我是殺人凶手,那您呢?嵐嵐生病了這麼久,做了那麼多次手術和化療,她生病的時候您在哪?”

“她最需要家人關心的時候,您又在哪?”

葉母怒不可遏,她嘶聲衝蘇晉明大吼。

“你害我們家害得還不夠嗎?如果不是因為你,嵐嵐怎麼會和顧家離婚?現在又怎麼會去安樂死?”

“有病她難道不會去治病嗎,她怎麼會走上死路啊?”

她麵色越發猙獰起來,她惱怒地衝著局長說。

“趙局,這樣一個毫無人性的警察,難道還能任由他攪亂警察隊伍嗎?”

她的言下之意,是要將蘇晉明辭退。

三年前,她為了逼葉夏嵐分手,做的遠比今天這些事還要恐怖。

她跑到蘇晉明重病的父母麵前去鬨,她脅迫葉夏嵐:“如果你想成為害死蘇晉明父母的凶手,你就可以不聯姻。”

她跑到蘇晉明的警局去鬨。

差點害蘇晉明失去工作。

失去最熱愛的事業。

而這些,趙局都看在眼裡。

然而,葉家勢大,現在的葉家在顧家的幫扶下,更不比當初。

這些年,他一直也是敢怒不敢言。

可此刻,他真的不想再忍了。

他沉著聲音,對葉母說。

“葉夫人,我的警員什麼錯都沒有,葉小姐的死,你應該反思自己。”

葉母錯愕地盯著他,正要發作。

下一秒,顧慎行進來了。

葉母以為顧慎行是來替自己撐腰的,於是指著顧慎行說。

“看到了嗎,我女婿,臨城首富的兒子,你們要是敢欺負我……”

一向意氣風發的顧慎行,就連出門都要在家選好高定西裝,一塵不染再出門的顧慎行,此刻卻隻剩滿臉的疲憊。

他冷著聲音說。

“伯母,葉夏嵐走了,我懇求你,讓她安息吧。”

他想說的是。

生前,她成為了家族的犧牲品。

失去自己的愛情,也從未得到過家人的善待。

而後整整兩年,飽受病痛折磨。

死了,就讓她安安心心地睡吧。

葉母怔愣住了,她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是我不讓她安息嗎,她怎麼這麼自私,說走就走,她怎麼不想想她哥哥……”

顧慎行朝警察們深深鞠了一躬:“抱歉。”

然後他直接將葉母帶走了。

……

趙局拍了拍蘇晉明的肩膀。

“晉明啊,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人啊,要往前看的。”

人啊,要往前看的。

他忽然想起那天顧慎行送他去,葉夏嵐的住處時。

也和他說過同樣的話。

他說:“我現在總算能理解葉夏嵐了,她之所以在兩年前選擇和你分手,就是希望你能夠忘了她,開始新生活。”

可葉夏嵐,你告訴我。

沒有你。

算什麼新生活。

思緒正複雜時,忽然那女警驚呼了一聲:“蘇隊,你快來看看,有人匿名發了一封郵件過來。”

蘇晉明走了過去,看見電腦警局的郵箱裡,是一組照片。

照片裡的人,被打得鼻青臉腫,甚至全身痙攣。

而那人,正是葉夏嵐!

他一張張滑動著照片。

五歲的她,一個人被關在地下室裡,手上拿著一個凍硬的饅頭。

十四歲的她,被打得鼻青臉腫,無助地在地上哭著。

十六歲的她,還穿著校服,渾身上下全是燙傷,身上幾乎沒有幾處好的麵板。

……

一幕幕,觸目驚心。

在場的所有警官,都唏噓了,那女警更是被氣得發顫。

“這家人是畜生嗎,怎麼能對一個孩子做這樣的事!”

“這個女孩,我還真以為她是個不可理喻的千金大小姐呢,她到底經曆又遭遇了多少啊。”

趙局看著這匿名信,卻說。

“查ID吧,先把匿名爆料的人查出來。”

女警一臉可惜地說:“知道了是誰,又能怎麼樣呢?”

“沒有傷情鑒定,甚至就連死者的屍體都已經是一攤灰了,再說了,輕傷的追訴時效是五年,查到了是誰,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算查到是誰,也沒有辦法將他們繩之以法了。

因為已經過了,追訴時效。

蘇晉明拿著照片,直接去了葉家。

然後剛到彆墅門外,他就感覺黑暗中,好像有一道目光隨著他移動。

再回頭,卻什麼都沒有了。

是錯覺嗎?

蘇晉明收回眸光,敲響門鈴。

開門的是保姆,葉父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此刻依然很得體地將蘇晉明請了進來。

“蘇警官,你有什麼事嗎?”

蘇晉明,將照片,一張一張甩在沙發上。

他怒不可遏地問:“嵐嵐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對她?”

葉父臉色沒有半分波瀾。

“蘇警官在說什麼,我聽不懂,這些照片應該就是有人惡意AI合成的吧,蘇警官不會連這些拙劣手段都認不出來吧。”

“就算是真的,那又怎麼了?女兒不聽話,做父母的教訓女兒,有錯嗎?不會蘇警官連家務事都要管吧?”

蘇晉明知道。

葉父之所以敢這樣承認,就是知道,早就過了追訴時效。

他不會被頂罪。

這時,一旁的葉母也下樓。

看見蘇晉明冷嗤一聲:“為什麼要這樣對她?是她把我們全家害成這個樣子!”

“生下她時,算命先生就說了,她和我們上輩子是仇人,這輩子是投胎過來,專門索我們魂的。”

“果不其然吧,我生她時差點大出血走了,她爸也差點出了車禍,後麵三袋相傳的公司又差點挎了。”

“蘇警官,換做是你,換做是你,你還能好好對這個孩子嗎?”

“她不是孩子啊,她就是一個惡魔。”

蘇晉明聽著這些,忽然覺得有些可悲。

他不明白。Z??

一句騙子謊言,為何就能這樣輕易毀了一個女孩的一生。

他心如絞痛,呼吸瞬間滯住。

葉夏嵐,你到底經曆了多少啊,為什麼這些你從來都沒跟我說過。

蘇晉明轉身回到車上時,胸口依然悲悸得幾乎喘不過來氣。

他給那女警薑警官發了訊息:“按你說的做吧。”

他想,葉夏嵐走了,但他應該給她一個公道,讓傷害過她的人至少得到社會的譴責,也得到應有的懲罰。

蘇晉明在靜麗墓園重新給葉夏嵐立了碑。

是衣冠塚。

這塊墓地的存在,他也告訴了葉夏嵐生前關係比較好的親戚與好友,死前孤獨,死後他希望能有人偶爾緬懷她。

讓她不那樣孤寂。

他給葉夏嵐帶了她大學時最愛吃的那家蛋糕。

一月的臨城,大雪幾乎沒停過。

就連葉夏嵐的墓碑都好厚的一層冰啊。

“冷嗎?”

蘇晉明輕聲說著,然後用溫熱的手掌放在墓碑上,化去墓碑上那層薄冰。

他靠著墓碑坐下,然後將帶來的榴蓮千層放在她的墓前。

“嵐嵐,你會怪我嗎?明明知道你想要安靜,卻還是讓薑警官將打碼的照片公佈在了社交媒體上,讓你成為了輿論的中心。”

“可嵐嵐,這樣做,我也很難過。可我想替那時的你,替那時害怕蜷縮在角落裡的你,替那時渾身是燙傷,卻不敢叫喊出疼的你,勇敢一次。”

“生者父母,卻不是他們能傷害你的藉口。”

那天,蘇晉明在葉夏嵐的墓碑前站了整整一夜。

後來,蘇晉明每天都來,每天都來。

他害怕葉夏嵐孤獨,每天都想來陪她說說話。

然而,這一天。

他看到葉夏嵐的墓碑前,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她拄著柺杖,整個身體都直不起來了。

她手裡捧著一個饅頭,被一個中年女人顫巍巍地扶著慢慢走著。

‘砰’地一聲。

老人滑了一跤,那樣狼狽爬起身來,中年女人哽咽著聲說:“媽,都說了,天冷,嵐嵐也捨不得讓你受苦的。”

蘇晉明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

老人眼眶紅腫著,她把一個饅頭放在葉夏嵐的墓碑前。

“嵐嵐啊,對不起啊,奶奶之前總說要給你做香香軟軟的饅頭,但生病了,一直沒做呢,你不會怪奶奶吧?”

中年女人眼睛也紅了。

她用衣袖仔細擦拭著墓碑上的薄冰,看著墓碑上那張照片聲音忽然就哽嚥了。

“嵐嵐,奶奶阿爾茲海默症,卻一直記得,十四歲那年,把最後一個饅頭給你哥哥了,然後你就捂著一張臉哭啊哭啊哭,哭得差點都快斷氣了。你說,為什麼所有人都隻愛哥哥。”

“奶奶在國外養老院呢,聽說你死的訊息,怎麼都不敢相信,她說嵐嵐要吃饅頭,醫生說她這個狀況不適合再坐飛機了,可她還是隻有一句話。”

“她說,嵐嵐要吃饅頭。”

“這個饅頭是她在國外療養院做好的,這個病嘛,你知道的,忘東忘西的,不是忘了放酵母粉就是忘記蒸的時間。”

“奶奶來來回回做了四十三次,要不是原來的味道,你也彆在意啊。”

白發蒼蒼的老人,就那樣滿眸悲悸地撫著墓碑上的照片。

她說:“奶奶的嵐嵐,還是這樣好看。”

“嵐嵐,你痛不痛啊,走的時候想不想奶奶啊。”

緊接著她深深地俯下身去,將臉貼在葉夏嵐的墓碑上。

她緩了好久,轉而捧起身後的一抔黃土,仔仔細細裝在衣服口袋裡。

“嵐嵐,你再等等奶奶好嗎?奶奶捧走你身上的一抔黃土,等我走時帶你一同入棺,以後奶奶隻給嵐嵐一個人做香香軟軟的大饅頭好不好?”

中年女人徹底淚目了,她扶著老人,說:“媽,嵐嵐隻希望你能好好的。”

然後下一瞬,老人愕然抬起眸,捧著手上的饅頭問。

“嵐嵐呢?剛還哭臉吵著要吃饅頭,這做好了人又不見了。”

“這小鬼頭,貪玩得很。”

蘇晉明,把這塊地方留給了她的奶奶。

中年女人潰不成聲:“媽,嵐嵐現在指不定回家了,我們也回家吧。”

老人環看一週,發現是在一處墓地上。

她擰了眉心,中年女人趕緊扶住她:“媽,你忘了,我們來墓地,是來看爸的。”

“哦,對。”

老人懵懂點頭,然而下一瞬又看到墓碑上的照片。

她崩潰地撲過去:“嵐嵐,怎麼在這?不是說好了出去玩半個小時就回來的嗎?”

“看奶奶老了,好騙是不是,嵐嵐,你怎麼能騙奶奶呢……”

世上最難的,不是接受死亡。

而是要忍著,捱著,無窮儘的思念,然後繼續生活。

……

蘇晉明回到警局後。

警隊的人匆忙上了警車:“蘇隊,趕緊,有人報警,說有一個年輕女性跳樓了!”

蘇晉明火速上了車。

車上,有人介紹著情況。

“這個女性名字叫江施,二十七歲,有抑鬱症史。”

還這麼年輕,才二十七歲,和嵐嵐一樣大的年紀。

到了現場,先到的警官已經拉起了警戒線,120到場也直接宣佈了死亡。

排除刑事案件,女孩是自己跳樓的。

蘇晉明看到捂臉痛苦的男人,正是顧慎行。

他陪著顧慎行一起去醫院,走了最後的流程,確認了死亡。

在去火葬場的車上。

顧慎行忽然沒來由地說:“你知道嗎?我和江施是高中時認識的,那時她在網咖打工呢,我就總想逗逗這女孩。”

“後來有人和我說,要我彆招惹她。”

顧慎行還記得。

那天他就坐在網咖裡,看見有男人來扯她的頭發,罵她和她媽一樣賤。

他這才知道,江施生活在一個怎樣的煉獄中。

江施的母親是按摩女,她的父親是個賭鬼。

原生家庭是那樣慘。

顧慎行第一次想接近一個女孩,想治癒一個女孩。

於是從十六歲,到二十四歲,八年時間,他終於讓女孩放下了所有的防備。

他和江施保證,一定會用生命來愛她。

然而,二十四歲那年,父母告訴他,這貧民窟的女孩玩玩就行了,他要聯姻了。

他反抗,他鬥爭。

他哭著和媽媽說:“施施有抑鬱症,這些年她吞過好幾次安眠藥,我用了八年時間啊,八年時間才終於從深淵裡將她救上來,我不能離開她。”

然而,父母拿著江施曾經受過的所有屈辱的證據威脅他,說如果他不同意,就會公佈這些照片。

到時,江施又會陷入怎樣的境地呢?

顧慎行害怕了。

然後就在他猶豫妥協時,江施走了,她隻留下了一句話。

“你媽給了我一筆錢出國留學,要我和你分手,顧慎行,我想過了,我媽受過怎樣的傷害我心知肚明,比起男人我更想把命運把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抱歉,我們分手吧。”

顧慎行怎麼都沒想到。

江施會主動和他提出分手。

直到,幾個月前,江施又再次出現了。

他以為他再次見到的江施,會是事業成功,自信煥發的女性。

然而她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裡,說她怕。

他才知道,他墮入了一個怎樣的深淵。

江施那三年沒有出國,她的爸媽像吸血鬼一樣纏上了她,逼她嫁給一個老鰥夫。

為的是18.8w的彩禮。

江施沒同意,換來一頓又一頓的毒打。

然後,她的媽為了不被她的爸打,變成了和她爸一樣的人。

那就是將江施變成,第二個她媽。

狹小的房間,日複一日的按摩工作,她墮入了無窮儘的深淵。

遇到顧慎行那次,是她好不容易逃出來,那次她站在天台上,已經準備跳了。

說到這,顧慎行遞給蘇晉明一張紙,上麵是江施留下的信——

【顧慎行,不要為我難過。

本來我的生命在那一刻就應該中止了,是遇見了你,才讓我苟延殘喘再多活了半年。

這半年完成了我所有的遺憾,也讓我和你完成了告彆。

是遇見了你,才讓我多活了半年,才讓我的人生多了些快樂的時光。

我是自私的,我對不起葉夏嵐。

道歉的話,我下去和她說。

顧慎行,你想拉我出深淵,可你隻會被拖進深淵。

我喜歡的是,陽光快樂的,像小太陽一樣照耀在這世上的你。

而不是日日為我的痛苦而痛苦的你,你要好好活著。】

蘇晉明捏著這張信紙,隻覺得心中有些悲痛。

兩個女孩。

都那樣苦,都那樣悲痛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

蘇晉明忙碌完,回到警局時。

看見了小柚,她乖乖地坐在警局裡,看見蘇晉明,蹦蹦跳跳走了過來。

“蘇叔叔,我忽然想起那天在花朝路那裡,撿到了一個阿姨的東西。”

她遞出手去,蘇晉明發現是一枚鑽戒。

是那枚,他求婚時,沒能送出的鑽戒。

他想起,那天葉夏嵐沒來,他就直接丟進了垃圾桶。

後來他再去找時,輾轉了幾次,街道的保潔員說被拖進垃圾站了,垃圾站的人說剛剛有收廢品的來過,可能是被收廢品的撿走了,收廢品的說他沒注意,可能再次丟掉了……

他想,找不到,是上天註定的。

然而,這枚鑽戒,卻真真切切出現在了葉夏嵐手中。

他在想,她輾轉走了多少輪才找到這枚鑽戒的。

所以,那時,或許隻要他再堅持找下去,就有可能會遇見葉夏嵐的。

如果那時,他就知道了她的苦衷。

他至少不會再她最難過的時候,留給她的隻有一張張冷臉。

趙黎走了過來,然後對蘇晉明說。

“這枚鑽戒是你的,是該還給你的。”

“可晉明,葉夏嵐走了,你也該好好生活了。”

蘇晉明苦澀一笑,隻淡淡嗯了聲。

他從脖子上,取下自己的那枚戒指,然後將葉夏嵐的那枚,一同戴到了脖子上。

就在這時,值班的警察說:“沒事,大家就都先回去吧,今天過年,大家好好回去過個開心年。”

蘇晉明也回去了。

他回去做了一頓酸菜豬肉餡的餃子,嵐嵐愛吃。

做了,他帶到墓地上。

才發現,葉夏嵐的墓地上,有一束粉色的玫瑰。

有人來看過她了。

蘇晉明將豬肉酸菜餡的餃子放在墓碑前,雪下得越來越大了,與此同時。

鞭炮聲此起彼伏,然後歡呼聲響起,五顏六色的煙花在空中綻開。

蘇晉明摸著墓碑上那張永遠年輕的麵容說。

“嵐嵐,過年了。”

葉家彆墅。

葉父葉母黑沉著一張臉坐在沙發上,年夜飯已經準備好了,卻沒人起身。

葉母把房間裡,關於葉夏嵐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出來了。

以前沒發現,現在才知道葉夏嵐房間裡的東西,隻夠裝小小的一箱。

她吩咐傭人:“把這些全部都丟掉,家裡不要留她的任何東西,人死就死了,不要再給我們帶來晦氣了。”

而葉父也麵色沉沉,盯著手機上的軟體,長長歎息了一聲。

“死都死了,還要給家裡添麻煩,也不知道那些照片到底是怎麼傳出去的,現在好了,公司又麵臨破產了。”

他很是焦頭爛額的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葉老夫人推開了彆墅的門。

“媽。”

葉父,起身,恭敬喊了聲。

葉老夫人難得清醒,拿起柺杖就往他身上掄。

“葉建新!嵐嵐是你的女兒啊,死了也沒問過,她什麼時候生病的,她那個時候痛不痛,她做了多少手術,她還有沒有什麼遺願。”

“就隻有一句,死了還要給你添麻煩。”

她摁了摁自己發酸的胸口,悲悸一陣陣往胸口湧。

“嵐嵐五歲那年,蘇玉容,你記得吧,你發高燒了,那時我們去老家莊子過年呢,附近方圓十裡都沒藥店。”

“是嵐嵐,一個人翻越了三座山,差點死在山裡,去給你買感冒藥。”

她看著葉父,繼續道。

“葉建新,你三十六歲的生日,你隨口唸了句,皮帶舊了,七歲的嵐嵐,去跳蚤市場賣了自己所有的玩具,給你買了條新皮帶,你嫌棄那條皮帶質量不好,一次都沒用,嵐嵐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哭啊。”

“你們的心都是鐵做的嗎?”

她身旁的中年女人,是她的女兒,也是葉夏嵐的姑姑。

此刻扶捋走著老人,也冷著聲音說。

“哥,嫂子,孩子夠可憐的了,死了,就讓她安靜睡一覺吧。”

葉老夫人氣血上湧,忽然倒在了身前,模糊間。

她好像看見十四歲的嵐嵐抹去了她臉上的淚痕。

嵐嵐在說:“奶奶,我不怪你了,嵐嵐不想吃饅頭了。”

“你要好好活著呀,要長命百歲啊。”

然後,她就什麼都聽不真切了。

2025年的年關,葉老夫人去找她的孫女了,她懷裡揣著小心裝好的那抔黃土。

死前,她撐住了所有的意識,她叮囑姑姑。

“彆讓他們,擾了嵐嵐的清淨。”

“要記得,把這抔黃土帶入我棺中。”

她眼底滿是眼淚,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嵐嵐啊,你想奶奶了嗎……”

……

蘇晉明從墓地準備回來時。

忽然飄來了一隻蝴蝶,雪日的臨城,蘇晉明還是第一次見到蝴蝶。

他頓住了步子,把手伸出手,那隻黃彩色的蝴蝶就停駐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喃喃問出了聲:“嵐嵐,是你嗎?”

蝴蝶撲哧著翅膀回應著。

蘇晉明同蝴蝶說了好一會話。

他告訴小蝴蝶,顧慎行的心上人也走了,你應該也不會太孤獨了。

他告訴小蝴蝶,剛剛奶奶來給了,帶了香軟的饅頭,雖然現在已經凍硬了。

他還告訴小蝴蝶,這酸菜餡的餃子真是難做,和麵都和了好久。

不知唸了多久,他才轉身出了墓地。

小蝴蝶仍然停駐在他的手心,像是不願他走。

然而,蘇晉明剛上了車,啟動發動機,一輛大貨車卻忽然失控。

猛地撞向了他——

蘇晉明的車直接被撞報廢。

再次醒來,已經是半年後。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回到了葉夏嵐和他提分手的時候。

這次他拉住了她的手,他告訴她:“嵐嵐,人在這世上就是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我願意尊重你的選擇,也願意等你。”

“嵐嵐,至少你要對我坦誠,願不願意等你,這是我的選擇。”

這次葉夏嵐潰不成聲。

夢裡,她沒有去垃圾站找那枚戒指了。

蘇晉明給她戴上了那枚戒指。

三年年,葉夏嵐和顧慎行離婚了,葉夏嵐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葉夏嵐開了一家寫真館。

白天,他們各自上班,晚上,他下班早,會提前買菜做好晚飯等她回來。

而她,每天晚上回來,手上總拎著各種好吃的。

有時,是路邊老爺爺賣的五塊錢一份的雞排。

有時,是小學門口擺攤賣的三塊錢一份的火雞麵。

或者是,小區門口賣的虎皮雞爪。

他總沉著臉和她說:“葉夏嵐,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垃圾食品要少吃。”

然後葉夏嵐就總是笑著,然後拿起筷子,塞一筷子到他嘴裡。

“好了好了,蘇隊,你是警察,我又不是犯人,這麼嚴肅乾什麼?”

他還是沉著臉。

葉夏嵐就舉起三根手指說:“好了,蘇隊,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好不好。”

然而,下一次她又繼續了。

腦海深處的意識,告訴他,這隻是一場夢。

可他明知隻是一場夢,他還是不願意醒來。

這天,破天荒,是葉夏嵐下的廚。

做了一大桌蘇晉明愛吃的飯菜。

蘇晉明還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嵐嵐,做飯怎麼忽然這麼好吃了?”

葉夏嵐忽然就沉了臉。

她很嚴肅很嚴肅地說:“蘇晉明,就到這為此吧。”

他心忽然一慌,立刻拽住葉夏嵐的手:“嵐嵐,你在說什麼?你知不知道之前你去瑞士安樂死,沒給我留下一句話,我有多難過。”

“現在你又要這樣斷崖,和我分開嗎?”

“嵐嵐,你知道的,我不能失去你的……”

葉夏嵐的身形好像變成了一縷白霧。

她說:“蘇晉明,你也知道,我死了。”

“你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蘇晉明,你有你的人生要走。”

“以後你好好生活,忘了我,這也是我最希望的。”

下一刻,蘇晉明強行被夢境剝離。

再醒來,是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

“太好了,蘇隊醒了,蘇隊醒了!”

說話的是薑警官。

自從蘇晉明車禍昏迷後,警隊的人輪番照料,當然是她照顧得最多。

蘇晉明迷迷糊糊睜開眼,就對上薑年喜極而泣的眸子。

她握著他的手,哽咽道:“半年了,你總算醒了,蘇隊……”

她哽咽著說:“蘇隊,你知道醫生說什麼嗎?說你大概率會永遠沉睡,還說你腦神經受損嚴重,幾乎沒有辦法完成修複。”

“可我們都不信,我們都相信你能醒來的,你真的醒了,你真的醒了……”

蘇晉明隻覺得頭痛欲裂。

他掙紮著,想起身,

然而,下一瞬,他卻發現身下好像空蕩蕩的……

蘇晉明想掀開被子,薑年卻握住他的手不讓他看。

她哽咽著說:“蘇隊,保住一條命就夠了,我以後……我們警隊所有人都會是你的腿。”

“我們會陪著你的……”

是了,蘇晉明失去雙腿了。

那場車禍,他躺在手術室裡整整二十三個小時,才終於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可他的那雙腿,卻是保不住了。

蘇晉明雙眸麻木空洞,隻是看著身下的空蕩蕩,然後輕輕嗯了一聲。

就在今天,其實薑時準備了很多說辭。

她想著要怎麼勸導蘇晉明,要怎麼讓他接受這個事實。

卻發現什麼都沒用。

三個月後,蘇晉明出院了。

他好像變了個人,他開始不再提葉夏嵐的事,也不再去葉夏嵐的墓地。

所有人都說:“經曆了生死,也才發現,其實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吧。”

“再深情的人,隨著時間的消磨都會慢慢忘記吧。”

“就是啊,相濡以沫幾十年的老伴去世,難過一年不還照樣重新找老伴,更何況他們是分手三年的前任。”

蘇晉明聽見了這些,但他沒有半分停留。

他摁著自動輪椅的按鈕,繼續往前走著。

時間長了,總能遺忘的。

他們說得沒錯。

……

蘇晉明這個腿,沒辦法去警局了。

於是他開始多了很多自己的時間,警隊的人才開始還想著陪著他,畢竟失去愛人,這段時間最是難熬。

可他們沒想到,蘇晉明卻活得比任何人都平靜。

也忙碌。

晚上釣魚,白天種花,他還接了警校的招聘,偶爾上上課。

所有人都覺得蘇晉明,在逐漸放下。

薑時是警隊來得最勤的人。

給他包餃子,偶爾給他買菜,又偶爾過來給他帶一本書。

這天,臨城的春到了,植物園開滿了漫山遍野的花。

警隊所有人都來了蘇晉明家裡。

因為蘇晉明的家裡,有一片後花園,他種滿了向日葵。

他們打趣說,植物園人多,這裡賞景才合適呢。

酒過三巡,都躺在客廳看電視。

薑時陪著蘇晉明在澆花。

她為他推著輪椅。

蘇晉明忽然沒來由地說:“你知道嗎?之前我搜頭像搜到一朵黑白的向日葵,那時,我就在想,她為什麼要用這個當頭像。”

薑時看著滿院的向日葵花海,搖了搖頭。

蘇晉明很平靜地說。

“我想起來,有一年,我們在圖書館裡,她翻一本植物類的書籍。她說我應該是狗尾巴草,春風吹又生,她是向日葵,永遠都要保持微笑。”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我想,能把自己比喻成向日葵的女孩,肯定是自幼幸福的,永遠向陽,卻不知道,她隻是在期待,期待自己能活成向日葵那樣。”

“薑時,我說過等她老了,要種一片向日葵花海給她的,可我失約了。”

薑時伸手,摸了摸他種的向日葵,真的很好看。

陽光照下來,美極了。

她停住腳步,回頭看著他,很認真地說:“蘇晉明,我們在一起吧。”

愕然的人成了蘇晉明。

“在一起?”

蘇晉明晃了晃,褲腿下那雙空蕩蕩的腿,他說:“和我這樣的廢人嗎?”

他說:“薑時,你該擁有更好的人生的。”

薑時一時語噎,她想說她不在意,又想說她喜歡他,已經很多年了。

然而,她垂眸時。

才發現他微捲起的袖口,白色紗布印著血跡,斑駁刺眼。

她驚愕地蹲下身子來,抬起他的手腕,才發現新舊交錯的傷痕,猙獰可怖。

薑時半蹲在地上,昂頭看他。

聲音卻還是沒忍住,哽嚥了。

她說:“蘇晉明……為什麼啊?”

蘇晉明很平靜地放下袖口,他說:“小傷而已。”

其實,蘇晉明最開始劃開手腕時,他真的不是想死。

他在網上看到了一條帖子。

他說,最初級的癌痛,約等於割腕割到了大動脈,那種痛感是很強烈的。

他想知道,嵐嵐那時有多痛,於是他嘗試了。

等血液蔓延開來。

他才恍然醒悟,找來紗布包紮。

薑時沒說話了,她隻是沉默著摸著他身上一條又一條的傷疤。

良久,她才抬眸,她說。

“蘇晉明,她希望你好好活著啊。”

她說:“蘇晉明,熬過這一段時間就好了,我陪你,我陪你一起熬過去好不好。”

蘇晉明點了頭。

人群散去後,他一個人去了墓地。

然而剛到墓地,卻發現一個陌生男人站在墓地前,給她放了一束粉玫瑰。

緊接著,就聽見砸花的聲音。

是葉父葉母。

那年輕男人沉著聲音:“爸,媽,夠了,真的夠了……”

而葉父拿起手機就往他腦袋上砸。

“我們養兒子,怎麼養出這樣一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從小到大,你要什麼給什麼,你轉手把我們的照片發給警局。”

“你是想害死你爸媽嗎?”

葉母攔著,哭著說:“葉建新,咱們就這一個孩子了,彆打了……”

下一刻,年輕男人抬起了頭來。

他拿起手機,上麵是三十年前那神棍認罪伏誅的新聞界麵。

上麵,神棍對自己的行為供認不諱。

而且,他去任何人家裡,都是這套說辭,三十年,從沒變過。

都說,女兒是上輩子的世敵,這次是來索命的。

預言在先,所有人都會將發生的所有的不好的事,都推到女兒身上。

而他做這一切,隻是因為他辛苦養大的女兒,不是他親生的。

所以他也不希望彆人幸福。

僅此。

葉母看著新聞界麵,驚愕到了說不出話來。

“怎麼可能,你妹妹就是災星啊,不是災星,怎麼那麼年輕就得了癌症。”

“是上天都不忍讓我們受苦受難,然後才將她帶走的。”

年輕男人隻是冷嗤了一聲。

“夠了吧,我們都是害死妹妹的劊子手。”

“妹妹小時候和我那麼要好,是因為你們的偏心,因為我的懦弱,這些年她才會離我越來越遠,就連生病了,都沒和我們說過一次。”

“我們也真的沒發現。”

葉母捂臉痛苦,她摸著墓碑上那冰涼的刻字。

搖頭否認著。

下一刻,潰不成聲。

是她害死了她的女兒啊,是她啊……

葉父滿臉愕然,最終他隻長長歎息了一聲。

“就算是這樣,為了家族犧牲,本就是她的責任和義務。”

站在身後的蘇晉明再也聽不下去。

直到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他才起身,然後將他們帶來所有的東西都清理乾淨了。

這是,他坐在輪椅上,以後,第一次來看她。

他第一次發現,坐著剛好能看到她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那樣明媚地笑著。

真的很像一朵向日葵。

他輕輕為她掃去了墓碑上的灰,然後給她帶來了愛吃的蛋糕。

他笑著,摸了摸她的臉。

然後說:“好久不見啊,葉夏嵐。”

……

回到了家。

蘇晉明清點了自己所有的資產,都捐給了重病機構。

他希望,能讓重病患者家庭,喘口氣。

做好這一切,他拿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句。

原來對一個人的思念,真的會吞噬一個人求生的意誌。

窗外,夜空五星。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那樣地冰冷,就好像春天永遠不會來。

然而,事實是,他的春天真的沒有再來。

……

薑時撥打電話無人接聽的時候,便知道可能出事了,Z??她叫了警隊的所有人趕去蘇晉明家,她多希望隻是虛驚一場。

然而,並沒有如願。

過去的時候,看見他那樣安靜地躺在浴缸中。

一池的紅色的水。

“我去叫救護車。”

然而,他們都是警察,見過太多死人。

他們知道,救不活了。

薑時,忍著悲痛,然後看著那手腕上猙獰的疤痕。

一道接著一道,是用鈍刀慢慢地割過去的,那樣的痛苦是持久的。

他不是在尋求解脫啊。

他真的找了個割腕最痛苦的方式啊。

蘇晉明的後事,是警隊的人幫忙辦的。

他們替他尋了一處墓地,就在靜麗墓園。

告彆會定在三月二十二的下午。

那天小柚也來了,小柚隻昂頭看著媽媽,問:“媽媽,蘇叔叔是和爸爸一樣,去天上做星星了嗎?”

趙黎點著頭,摸了摸她的臉,說:“他去找嵐嵐阿姨了。”

小柚又問:“嵐嵐阿姨是病死的,爸爸是和壞人搏鬥,犧牲的,那蘇叔叔,是怎麼死的呢?”

趙黎不知道怎麼回答。

自殺這個話題太沉重了,要如何和一個小孩開口。

最後,她想了想,說:“是思念。”

她指了指樹下飄落的樹葉:“有些人會把思念藏進心中,隨風起隨著樹葉飄落,有些人會把思念寫在日記裡,隨著日子在拉長,字跡在泛黃,逐漸消失。”

“可蘇叔叔,把思念刻進了他的生命裡,他遺忘不了,也解脫不了。”

趙黎沒和任何人說過。

葉夏嵐走後,她來見過蘇晉明。

那時,電視正在播放著電影,是男主殉情的橋段。

她心裡揪緊,不知如何開導,隻是說:“有什麼過不去的,時間長了,都會忘記的……”

蘇晉明忽然就不說話了,他看了她很久,然後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可我不想忘了她……”

下一刻,他又很平靜地說。

“都死了一個了,另一個又怎麼可能活下去,活下去也隻是行屍走肉……”

【番外顧慎行】

收到蘇晉明的死訊,他是不意外的。

顧慎行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因為蘇晉明發生車禍時,他正好來看葉夏嵐,他分明是有避讓的機會的,可他沒有避讓,而是直直地撞了上去。

或許,在那一刻,他就已經準備要解脫了。

顧慎行去參加了蘇晉明的葬禮。

他從沒想過。

短短一年,他會失去他最引以為傲的戰友,會失去失而複得的愛人,會失去和他同樣深陷痛苦的朋友。

應該……也能算是朋友吧。

畢竟朋友的朋友,就算朋友吧。

顧慎行確診了抑鬱症。

他好像更深刻地懂了,江施的痛。

是忽然走在路上,情緒就莫名低落了,然後什麼事都不想乾。

是坐在自己家沙發上,忽然就在想自己要不要解脫了。

好在,他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名字叫許念,她很溫柔很溫柔地,總笑著和他說,她會陪著他。

她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江施。

江施,他想起高中時,他總給她取外號。

小僵屍。

她不喜歡,說不吉利。

然而他卻覺得很可愛。

可現在,他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他應該相信的。

如果當時他沒叫她小僵屍,會不會她現在還活著。

顧慎行做了心理療愈,三年十六次。

他終於忘記了江施,忘記了她的死,也忘記了所有的痛苦。

他和心理醫生談戀愛了。

……

這天,是葉夏嵐的忌日。

他忽然就想起來一件事,那天他接到葉夏嵐在瑞士打來的電話時。

她說,她要死了,這個訊息她不想讓蘇晉明知道。

可他偏偏告訴了蘇晉明。

蘇晉明應該知道的。

葉夏嵐其實寫了一封信給蘇晉明的,她說:“如果蘇晉明有一天,覺得我的死讓他痛苦,麻煩你幫我把這封信交給他。”

顧慎行拆開看了。

裡麵寫著——

【見字如麵啊,蘇晉明。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走啦。

99%的可能,你應該不會看到這封信。

因為那就代表著你在往前走啦,你在幸福著,挺好的,這是我的願望。

當然,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

我想先跟你說一聲抱歉,很抱歉當時對你說了讓你很難過的話,原諒我的不真心。

沒辦法啦,人生病了,總是會有這個時候的。

我允許你因為我難過,但你隻能難過一會會,然後繼續你的生活。

蘇晉明,你要好好活著啊。

我沒能看到的春天,你替我去看吧。】

其實不止這些。

葉夏嵐還給蘇晉明準備了一些禮物,她請求他,在他熬不下去的時候,寄給他一份。

就好像她還活著,隻是出去旅遊了。

直到他真的不再期待禮物了,就停下。

顧慎行不明白。

為什麼葉夏嵐要這樣做。

為什麼她都這麼苦了,卻還在希望另一個人不難過。

顧慎行沒有按她說的做。

他不想讓她被遺忘。

所有他把這封信藏起來了,把那些禮物也藏起來了。

後來,顧慎行想起這些東西。

他想,這些是屬於顧慎行的,他不應該去替葉夏嵐做決定。

薑時帶著他,來到了顧慎行所在的地方。

是一塊墓地。

他頓時啞然了。

嵐嵐,對不起啊,我沒能做到……

沒能替你守好你的愛人。

【番外薑時】

大一滿懷憧憬進了警校,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學長,他見我找不到教學樓,為我指了路。

他長得很清秀也很好看,那雙眸子怎麼說呢。

就像是被霜雪覆蓋著的向陽花。

真的很好看。

我偷偷拍了他的照片。回到宿舍問了我的室友們,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然而,室友們卻到不約而同地,投來鄙夷的目光。

她們說:“這男的啊,叫蘇晉明,人長得的確還行,就一鴨子。”

“為了錢,能上千金的床,沒聽說嘛,三百萬買了他三年。”

“我們進入警校的,最討厭最憎惡的就是這種人,他真的玷汙了他身上那身衣服,也不知道政審怎麼過的?”

我很小聲地說:“人,如果不是走到窮途末路,又怎麼會放下尊嚴?”

沒人能理解的。

未曾有過同樣經曆的,是不能共情彆人的苦難的。

我也是如此。

我的奶奶重病去世時,那時我十六歲,家裡湊不到錢,我在貼吧上找啊找。

我那一刻在想,隻要能救活我的奶奶。

我什麼都願意。

然而就走我真的準備走到最後一步時,我奶奶發現在村口的老樹上上吊了。

原因無它。

隻是因為,她去醫院拿藥時。

遇見了一個同樣走投無路的母親,她為了能給自己的孩子留下錢治病,她策劃了一起騙保案。

她被車撞了,而且撞死了,這樣他們家就能拿到一筆喪葬費。

孩子就能得到治療。

可現實是,她死了,她的孩子也沒能得到治療。

奶奶害怕,家人為她也走上不歸路。

她說,她不願意拖累我們。

所以她選擇自殺了。

我能理解蘇晉明。

後來,我去了他所在的片區實習,我再次遇見了他。

聽說,他的父母死了,還聽說那個千金大小姐把他甩了。

可他還是那樣,淡淡的,就好像對什麼都不在乎。

我承認,我對他起了心思。

我想,這段難熬的時光,如果我陪在他身邊,是不是和他會有可能。

兩年。

我花了兩年時間,他才記得我的名字。

就在一切越來越好的時候。

葉夏嵐出現了。

我終於懂得,為什麼有人說,白月光的殺傷力是強大的。

因為蘇晉明那一眼,我就知道,我輸了,我走不進他的心。

回來的當晚,蘇晉明加了一夜的班。

他調查顧慎行的家庭背景,調查他平時是否有家暴行為,也調查他在外麵的女人。

那天晚上,蘇晉明睡著了。

我聽見他在說:“葉夏嵐,你眼光怎麼這麼差啊。”

“為什麼寧願要他也不願意要我……”

我為他悄悄蓋好了衣服。

轉身的那一刻,我在想,為什麼她消失不能消失得徹底一點。

然而,她真的消失了。

她去瑞士安樂死了。

從那以後,蘇晉明就好像變了個人,渾渾噩噩的。

我想,隻要能陪在蘇晉明的身邊就好。

然而,蘇晉明還是死在了春天。

冬去,春又複。

春複,人不歸。

蘇晉明,我可不能像你這樣傻,我要好好生活的。

我要結婚,生個可愛的小孩。

嘿嘿,事實是。

我真的做到了,我和孩他爸相親認識的。

在你死後第五年,孩他爸對我很好,是個開飯館的,我們說不上多喜歡吧。

但是很合適結婚。

害,這世上你們那樣轟轟烈烈的,也少吧。

多的是平淡。

是,不喜歡但卻在一起了。

生活,總要繼續的。

……

今年我的孩子十五歲了,我也到了這麼老的年齡了。

哦對了,葉夏嵐他哥終於結婚了,不是原來那個女生了。

他聯姻了,也算是撐起了葉家吧。

葉母呢,早在三年前,就病逝了,醫生說是心理壓力大吧,情緒很不好。

或許是內疚?

可這樣的內疚,來得太晚了。

……

蘇晉明,我孩子考上了警察學院。

……

馬上是孩子的婚禮了。

孩子他媳婦懷孕了,以後沒功夫跟你碎碎唸了。

你好好的吧。

【全文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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