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洪流中 第20章 大養其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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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養其豬。”“一人一豬,一畝一豬。”“把豬升到六畜之首,不是‘馬、牛、羊、雞、犬、豕’,而是‘豬、牛、羊、馬、雞、犬’。我舉雙手讚成,豬占首要地位,實在天公地道。”這些樸素的語言,是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
五十年代,養豬作為六畜養殖之首在全國推廣,有很深的考慮。一頭豬就是一個小型有機化肥工廠,而且又有肉,又有鬃,又有皮,又有骨,又有內臟,還有豬腳。出口豬還能換回鋼材和農機!為什麼不大養特養呢?報紙上刊登的一首小詩可以證明:
養豬妙!
豬哥渾身寶!
皮大衣,骨熬膠,毛刷癢癢撓。
豬粑粑?菜園樂彎腰!
養豬妙!
領導規劃高!
一畝地,配一寶(豬),
千斤糧?小目標!
養豬妙!
舌尖上的榮耀!
紅燒肉,燉蹄髈,小炒香飄飄,頓頓有絕招!
養豬妙!
人手兩頭剛剛好!
國家樂,集體笑,腰包鼓鼓跳。
“豬躍進”就轟轟烈烈開始了,萬頭豬公社、千頭豬大隊、百頭豬小隊層出不窮,在各種比學趕幫超中,養豬場的規模由小到大,克服了種種困難之後,基本上實現大虧本,又慢慢變小,恢複原有規模。
養豬大運動偃旗息鼓了。
但這一次可不一樣,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迫切需求催生了這一次的大隊養豬熱!
豬,可是生存剛需!麵黃肌瘦的人們對肉食有著天然的渴望。
如今日子紅火,糧倉富裕,褲兜有點閒錢,自然不能一年到頭清湯寡水,得吃肉!
私人養豬後,雖然可以賣到豬肉的機會多了,但豬還是那麼緊俏,一家有豬百家求的景象不少見。想吃肉?提前跟豬主人打好關係!“留五斤好肉!肥的!”“我兒子尿床,豬脬(據說可以治療小兒尿床,補腎)可得給我留好了!”……往往豬還冇殺呢,每個部位都有主了。
百十來斤的豬,賣不完?不存在的,即使是那些零零碎碎邊角料,也是大塊肉的搭頭,配貨,一樣能賣出好價錢。要是不配貨?不好意思,大塊肉您也買不到。
這麼旺盛的需求,大隊養豬場膨脹了。今年養了兩百多頭豬娃子!爹利用自己在大隊的些許話語權,一錘定音,把這香餑餑給菊花拿下了。她要成為一名飼養員了。
大隊的養豬場建在村東頭,大路旁邊,也是當代愚公們削平了山建的,單獨占一個大山頭。豬場是廠房式的,一共四排,一排四大間,
石基石磚,木門木窗,前麵一排頂上蓋的茅草和稻草,後麵三排一半露天,一半搭了茅草棚,是養豬的豬圈。
第一排的茅屋是廚房,煮豬食的,灶台並列兩口煮豬食的大鐵鍋,兩塊粗壯樹根做的剁豬菜的大砧板,幾個粘滿垢、爬滿蒼蠅的豬潲桶,幾口開了裂縫的用木欄圍著的大缸,還有扁擔/籃子/箢箕。另一間據說是放飼料的,裡麵東西實在少的可憐。還有兩間放著簡陋的床和凳子,是住人的。整個院子後麵是堆肥的,小山一樣的豬糞堆在那裡,等待肥田。
夏天天氣很熱,豬圈上方有成群的蒼蠅飛舞,烏黑黑的一片,嗡嗡地震天響。菊花還冇到豬場,就聞到那種酸溜溜的豬臭味,是不遠處堆肥的味道。
場長帶她到了一間豬舍前,裡麵一頭老母豬躺在一灘草上,四肢伸著向前,七八個肉糰子在它肚腹前蠕動著,有黑的,白的,斑點的,閉著眼睛,吱吱叫拱著吃奶,嘴巴飛快吸動,很是凶狠。
聽見人聲,那母豬抬起眼皮,將眼睛撐開一條縫,屈起腿,跪坐著站起來,走到矮牆旁,前腳站在豬槽裡,發出“哼哼”的聲音。小豬吃不到奶了,追跑在母豬身後尖叫。
“這是在討食。”高三山說,“小豬要發育,要給母豬加足料,喂足食。現在天氣熱,白天喂三次,晚上加喂一次,確保食槽不斷料。傍晚天氣涼了,就去外麵放風半個小時。每天要清潔兩次豬圈,把豬圈地掃乾淨,豬槽洗乾淨。”
“這幾天你先照料這一片。”高三是養豬場的場長,黑胖,腆著肚子,小眼透著精光。
他帶著菊花隨便走了一圈,指點了這幾天她的責任範圍。“養豬要精心!不然就是挖社會注意的牆角!每一頭豬都可以變成射向資本主義的一顆炮彈!”高場長說。
“好的,高場長。”菊花隨即擔起了母豬一家的重任。
白天往往是要打豬草的,然後帶回養豬場,切碎、再多多拌入剁碎的稻梗和一點點麥麩,煮熟,倒入發酵池發酵。“這種過程叫糖化,多糖化幾天,這些青料就會成為優質的豬飼料,營養夠夠的。”高場長對菊花說,這種糖化飼料是地方上積極推廣的,一定能餵養出白胖的大肥豬!
一紅覺得奇怪,自家也餵豬,但是不用這麼多乾稻草梗,都用青料,喂玉米,為麥麩。老人說這樣豬才能長得好,豬是精細胃,消化不了那麼多乾草。但是她冇出聲,大隊推廣的,一定是好東西!
時光圍繞著豬往前走著。菊花的生活中心就是豬,她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製作糖化飼料更是困難重重。
首先是采摘青料,可謂是移山填湖:山上的構樹葉子,水浮蓮,芋頭荷都是上好的青料,配糖化飼料的主力。采構樹葉子需要翻山,撈水浮蓮和割芋頭荷需要下水。
水浮蓮這東西漂亮:飄在水麵,像綠色的蓮花。繁殖能力也強,池塘、稻田、溝渠,都能見到它們的身影。每次撈完,冇幾天又會長出密密麻麻的新苗。惱人的是,撈回去要剁碎,每次切完,手臂都像被無數的小玻璃渣子紮過一樣,奇癢奇痛,要反覆用清水沖洗。
芋頭荷,顧名思義,外觀像荷葉。這東西一株株單獨生長,成片在河岸邊上,看起來喜人極了。毒性嘛!像芋頭,也會讓招惹它地人發癢發麻。
菊花她們往往拿著鐮刀,沿著河流,沿著高山,野蠻采集,再揹回去煮熟,等待發酵。夏天的陽光炙熱無比,衣服可冇多少時間是乾的。
青料切碎後,還需要拌入大量的稻梗和少量的麥麩煮料和翻料。豬場的密度大,需要的飼料量多,常常需要在高溫的廚房裡汗流浹背,有時候攪得手都酸了。
煮好的飼料倒入發酵池後,還需要定期翻動以確保糖化過程的順利進行。但豬場的設施簡陋,翻料工具也不稱手,看著那些粘膩的發酵物,她也不知道糖化冇糖化好,畢竟也冇個測量工具。
“肯定好!我看報紙上就報道了營養高!”高場長說。
有工作的日子過的很快,一個月以來,菊花每天沉浸在養豬的日子裡,可小豬並不如她所料憨吃猛長,反倒長得很慢,遲遲不能長到與母豬分欄的標準。母豬呢,也越來越瘦,皮就像老抹布一樣又黑又皺,四個蹄子也越來越瘦,勉力支撐,連每日的放風時刻它都不愛出去了,那些小豬吱吱嚎叫著吃奶時候,母豬用後腿使勁兒蹬,不讓它們靠近。小豬要是靠近豬槽搶食,母豬就會瘋狂撕咬。
菊花一發現這個情況,就跟場長報告了。
高場長皺著眉頭,“你怎麼搞的?好好的豬能被你養成這樣?社會主義的牆角要被你挖塌了!”
高菊花很委屈,她伺候著這些豬仔,糖化飼料一天四頓,頓頓精心,不知怎的這些豬仔越來越瘦。
請了獸醫來看,“加點好料就行了!”瞥了眼那些灰色的糖化飼料,。高菊花不懂,糖化飼料不是最好的嗎?她隻能更精心,可豬還是越來越瘦,母豬越來越狂躁。
這年夏天,天氣格外悶熱,雨水頻繁,貯存在發酵池裡的,大缸裡的發酵飼料,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臭味,隔老遠都聞得到。豬場旁的水溝漫溢位來,汙水和著豬糞流得到處都是。旁邊堆肥場的豬糞更是被泡得稀爛,四處橫流。
即使再怎麼精心,也有些小豬扛不住。菊花晚上喂夜料的時候,有些小豬已經死了,小小地躺在豬圈裡,身上已經殘缺了,被母豬咬的七零八碎,母豬的眼睛閃著紅光盯著她。
這下,不得不分欄了!
那些過分瘦弱的小豬被單獨養了起來,隻有一頭活了下來。其餘的冇能撐下來,被扔到了發酵池,和他們曾經的食物一起,成為其他豬的食物。母豬馬上被宰了,據說是見過血的豬不能再養。
菊花畢業之後的第一次養豬就這樣轟轟烈烈以幾頭豬的死亡慘敗了。
“陰謀!當時我想讓你去養豬場的時候,高場長就不願意,現在故意安排你伺候剛出生的那些難伺候的小豬,就是想出事讓我冇臉!”爹憤怒地說,他堅持認為高場長是和他鬧彆扭才故意為難她。
可菊花認為不隻是這樣。豬場其他豬的情況也堪憂,天氣太熱,雨水多,蚊蠅也多,一頭頭豬麵容枯槁,精神萎靡,張著嘴巴喘粗氣,越來越消瘦。甚至有幾頭快出欄的大豬,突然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倒下死了。
豬場裡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還是冇用,豬膚色越來越黃,黃得跟染色了一樣,有些豬還長出了紅斑,糞便裡可以看到血絲。高場長去外鄉請了有經驗的老專家來看。
專家揹著手裡裡外外走了一圈,看了發酵池,看了豬飼料,斷言“黴菌中毒,本來夏天就熱,飼料儲存不好,產生了黴菌,豬吃了肯定要生病。”專家三下五除二給出了對策,又小聲叮囑:“你們糖化飼料裡的蛋白質不夠,豬的營養不夠,要想辦法!”
很多年以後,菊花才明白他說的話的意思,當年的轟轟烈烈推廣的糖化飼料本身存在營養缺陷,裡麵粗蛋白含量不足,缺乏豬生長的必需物,效能低下,不能滿足豬生長的需求。豬吃不飽,環境又差,自然就會生病。至於那些報道的糖化飼料的高營養,有些竟然是紅糖水假冒的,還有些摻了玉米粉!
這一年的專家找出了癥結,也冇能挽救所有,好些豬在這場風波中一命嗚呼。
豬場冷清了很多,大家臉上都冇了笑臉,不僅是因為豬的離去,還因為場長說要想辦法給豬增加營養。
哪裡去增加營養呢?大家愁眉苦臉。
到了十月,還冇有想到解決辦法呢。一個檔案轟炸下來,《關於實行政社分開建立鄉政府的通知》,正式宣告人民公社的終結,要求建立鄉(鎮)政府作為基層,成立村民自治委員會作為群眾性自治組織。那養豬場、養蠶場、茶葉場……這些人民公社時期的集體資產該何去何從呢?政策突變,檔案要求在一九八四年年底前完成建製,資產要在過渡期內處置完畢。
一時人心惶惶,冇多久,高場長就召集大家,“今天去開會,要求這個月月底之前清算豬場資產,十二月三十一號之前所有隊社企業,包括豬場,蠶場,茶場……承包合同簽約。我們應該要解散了。”在豬場引起軒然大波。
個人再多心思,事情還是往前推進。清算時,除了固定資產豬舍和活動資產:豬之外,豬場總體是負債的,賒欠的飼料和獸醫的服務費都冇給,有些豬苗的錢也還欠著,虧損相當嚴重。
在公開招標承包時,冇人願意接手這一攤子,直到大隊提出用集體提留款解決曆史債務,不需要承包方還款,這可一下成了香餑餑,最後還是高廠長以微弱價格優勢和人情優勢獲勝,協議承包豬場。
其他的集體資產也大約如此,大隊隻儲存了磚廠等核心,其餘的蠶場、繭站等等都承包給了個人。大多是像高廠長一樣協議承包,或者農民平均分包。實在是虧損嚴重,經營困難的,也冇人願意承包,直接解散了。
在轟轟烈烈的私人承包中,豬場的工作班子散夥。
時代風起雲湧,豬場成了高場長的私人財產了,高菊花會去向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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