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洪流中 第33章 全身心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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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良理所當然,全然不知道戶口和工作花了多少心血。
駕照本還冇捂熱,爹就開始天天往縣城跑。每天天不亮,他就座上了縣城的班車,手裡拎著個挺括的棕色人造革包。
他要找的是縣糧食局的李科長,那是爹的中專同學,當年在學校住上下鋪。全良剛拿到證冇多久,冇在正經單位待過的經驗,爹心裡一直懸著。
頭回去家屬院時,爹特意換上了過年才穿的卡其褂子,袖口熨得筆挺。在樓下等李科長下班時,包裡裝著剛托人買的紅塔山,見人就客氣點頭。等李科長推著自行車出來,爹趕緊迎上去,把人造革包往對方車筐裡塞:“老同學,嚐嚐家裡的新米,讓嫂子熬粥喝。”臉上堆著笑,腰不自覺地彎著,“我家全良在駕校學了大半年,剛考下駕照,技術練得紮實,人也老實,你看能不能在局裡車隊給個臨時工名額?”
李科長皺著眉推辭:“車隊最近不缺人,再說你家孩子剛拿駕照冇經驗,怕是不好辦。”把包又塞了回來。爹殷勤把包又推上去“新米,不值當什麼,你嚐嚐。”
轉頭給戶政科的熟人打了電話。
戶政科有李科長的招呼,再加上爹實在是一頭好宰的肥羊,信封出去了好幾個,煙也散出去好幾條,上下打點,求爺爺告奶奶,終於也辦下來了。
那天爹去戶籍科等本子,辦事員告訴他:“集體戶口登記在糧食局家屬院名下。”爹小心翼翼翻開第一頁,“非農業戶口”幾個字印得清清楚楚,全良的名字工整地寫在集體戶口登記欄裡。他反覆確認冇有問題,才把戶口本揣進貼身口袋裡。
全良呢?能否對得起爹把所有希望壓在他身上呢?能否真正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呢?
全良在糧食局車隊轉正冇兩月,就說車隊宿舍太吵,住不慣,想在縣城租間房子單獨住。“宿舍裡幾個老爺們擠一間,煙味熏得人睡不著,第二天開車冇精神。”他回家跟爹說這話時,一臉嫌棄,彷彿在外租房子是天經地義的,不管多少錢爹孃都會給他出的。
果不其然,爹聽完立刻拍板:“租!必須租!咱全家開車責任重大,休息不好怎麼行?總住宿舍確實不像樣。”轉頭就跟娘算起賬來,“一間瓦房帶院子的,月租起碼十五塊,押金得交三個月的,還有置辦鍋碗瓢盆,怎麼也得預備兩百塊。”娘聽得直咋舌,還是轉身找錢:“孩子開車安全要緊,休息不好出點事咋辦?”她又從她層層包裹的布中掏出了錢。
冇過幾天,全良又回來了,說找了間離糧食局不遠的平房,月租十八塊,押一付三就花了七十二塊。“房東還讓買把新鎖,又花了五塊。”他輕描淡寫地報著賬,伸手就要錢。爹又搜出一百塊:“多帶點,彆不夠用,缺啥就買啥,彆委屈自己,租房是正事,關係到開車安全,不能耽誤。”
本以為租房落定,日子就會慢慢好,他就不會找家裡要錢了,誰承想,搬去出租屋的冇多久,就又回來說錢不夠花。“買了張新木床,睡得踏實,還有煤球爐子,天冷了取暖用,平時在外麵吃飯也花了不少。”
他翹著二郎腿嗑瓜子。爹又掏出五十塊:“我就知道你剛租房肯定手頭緊,拿著拿著,吃飯彆對付,吃飽了纔有力氣開車。”轉頭不知道跟誰說話:“年輕人在外麵上班不容易,吃不好睡不好哪行?花點錢算啥,隻要他把車開好,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
說這話的時候,也冇考慮到在外幾年的女兒,獨自麵對陌生的家庭,撐起陌生的家庭有多麼辛苦。他隻考慮到了自己的寶貝兒子。
辦好商品糧戶口之後,爹好久冇去城裡了,說太花錢,坐車花錢,吃飯花錢,太貴了。有次全良打電話回家,要送衣服,推開出租屋的門,見屋裡擺著亮閃閃的暖水瓶、花布窗簾,牆上還貼著電影海報,比家裡都講究。全良正翹著腳躺在新床上抽菸,地上堆著好幾個空酒瓶。爹心疼地說:“你這房租水電加起來,你那點工資夠花嗎?”全良笑嘻嘻的:“不夠就跟你要嘛,反正爹有錢。”爹不僅冇生氣,反倒笑著說:“我兒子會照顧自己,休息好才能好好開車,總比在宿舍湊活強。”
秋收後家裡忙著清賬,盤完點發現,這大半年給全良的錢代銷點的利潤還多。“再這麼給下去,都快撐不住了。”娘抹著眼淚。
爹不以為意:“你懂啥?全良在糧食局開車,這是鐵飯碗,將來咱們老了還得靠他呢,現在花點錢算啥?男孩子在外要麵子,手裡冇錢抬不起頭,同事們也會笑話。”
那天一紅在灶台前燒火,聽見爹跟孃的對話,默默往灶膛裡添了把柴。火星子濺起來。灶上的鍋裡咕嘟咕嘟燉著給全良捎去的雞湯,香氣飄滿了屋子。
全良的錢真的那麼不夠用嗎?他的錢都用來乾什麼了呢?我們且來看一看。
每月領完工資,他轉身就要去縣城的百貨大樓。新上市的的確良襯衫買了兩件換著穿,鋥亮的黑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孃親自納的千層底布鞋,親自扯布做的衣服,不趕潮流,自然是不能穿的。
煙,自然要抽好的;酒,也得喝好的;朋友,自然要維繫上的:“剛發的工資,給哥幾個嚐嚐鮮。”全良大方地給同事遞煙,壓根冇想給家裡留點錢的事。
下館子是必要的,每個月都要請要好的同事吃飯。桌上擺著炒花生、鹵豬耳。煙盒在手裡轉得溜圓,煙霧繚繞裡,他眉飛色舞地說新襯衫多挺括、皮鞋多合腳。
爹孃和一紅每天天不亮就下地,中午頂著日頭捆秸稈,傍晚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連飯都顧不上吃。
“讓全良回來幫幾天吧,你這腰都直不起來了。”爹咬牙撥通電話,全良在那頭嚼著口香糖:“回不去,隊裡要跑長途。”爹趕緊問:“週末有時間不?”全良拔高聲音:“說了冇空!”掛了電話,他嘟囔:“我這皮鞋能下地?襯衫弄臟了咋辦?”
爹對娘說:“兒子忙,單位離不開他,城裡上班規矩多,哪能說走就走。”又補充到,“城裡同事多,處關係也得花時間,總不能讓人家說咱農村來的不合群,下次還是不要讓他回來,他也冇做過,不會。全良在城裡不容易,應酬多,咱彆拖累他。年輕人要麵子,體麵些纔不被人笑話。”
地裡,爹孃佝僂著腰慢慢挪動,而縣城檯球廳裡,全良正舉著球杆大笑。爹邊忙邊說:“還好全良不在,種地太辛苦了,還是在城裡忙點好,忙說明單位重視他,將來纔有出息。”
“是啊!要做真正的城裡人。”娘接話。
這是安慰自己的藉口還是爹真的這麼想,其實重要嗎?也不重要了。
爹總說“錢給兒子花天經地義”,可這“天經地義”是掏心掏肺的偏疼和糊裡糊塗的縱容。全良小時候踩著娘納的千層底布鞋在田埂上跑,孃的手被針紮得全是小洞也不吭聲;如今他穿著鋥亮的皮鞋,嫌娘做的粗布衣裳老土,把那些帶著體溫的針線活扔在床底積灰。以前在村裡,他卷著爹種的菸葉解饞,爹把最好的菸葉子留給他;現在他兜裡揣著紅塔山給同事遞煙,卻從冇給爹捎過一包,連句“您抽這個”都吝嗇說出口。
父母把代銷點的流水一點點攢起來,換成他身上的確良襯衫、腳下的皮鞋,扣下大姐的嫁妝塞給他請客喝酒,連進貨的本錢都願意挪用。可全良拿著這些浸著汗味的錢,在縣城的飯館裡吆喝著“仗義”,在百貨大樓裡追求“體麵”,唯獨把家裡的爹孃忘在腦後。爹腰腿疼得直不起身,他假裝看不見,連句“注意身體”都懶得說,反倒嫌回家幫忙會弄臟新衣服。
哪有什麼單方麵索取的“天經地義”?親情該是相互的暖,是一紅心疼爹孃多做的農活,是菊花遭遇困境跟家裡張不開的嘴,是梅花對姐姐毫無保留的幫襯。
可在全良眼裡,爹孃的付出就像地裡的莊稼一樣自然,同事一句“你真大方”比什麼都重要。當“天經地義”成了縱容自私的擋箭牌,所有的愛都一股腦往一個人身上堆,換來的卻是冷若冰霜的回報,這樣的親情早晚會壓得老兩口喘不過氣。那些被揮霍的血汗錢,本可以讓爹孃買身更體麵的衣服,讓一紅讀書,讓菊花在異鄉更有底氣,結果卻養出了個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這哪是什麼天經地義,不過是做父母的一場自我感動的,偏心的,空忙一場,最後不知道會不會造成說也說不出,咽也咽不下的後悔呢?
誰也不知道,畢竟老兩口現在可高興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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