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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洪流中 第35章 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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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眼前的姐妹,覺得有點陌生——菊花身上有了城裡的煙火氣,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樣子,都跟村裡的婦人不一樣了;梅花的眉眼間多了幾分沉穩,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她身後嘰嘰喳喳的小丫頭;而自己,大概就像地裡的老農民,滿身的土氣,和她們隔著一層看不見的東西。

一紅忽然想起幾年前那個晚上。她把去新陽的火車票塞給菊花時,大姐的手涼得像冰;後來爹的扁擔抽在背上,她咬著牙冇哭,夜裡摸著滲血的衣裳,心裡那點想考高中、想走出村子的火苗,就這麼被澆滅了。再後來梅花去新陽給菊花看孩子,家裡的農活全壓在她身上,春種時跪在地裡點玉米,秋收時彎腰割麥到直不起腰,她倒也慢慢習慣了,覺得自己就該是這地裡的人。

屬於這土地的人,離不開這裡。

“姐。”梅花先開了口,聲音有點發顫。

菊花把孩子往懷裡緊了緊,目光在一紅黑紅的臉上落了落,她喉嚨有點堵,冇說出話。

一紅看著菊花圓實的肩膀,想起她走之前的清瘦,那時候菊花風一吹就能倒,現在卻能穩穩抱著孩子;看著梅花瘦高的樣子,記起她總愛跟在自己身後問東問西,問城裡是不是有電燈、有汽車。

那些被扁擔抽過的疼、獨自扛活的累、夜裡翻來覆去的怨,像被風捲的麥糠,呼地一下就散了。她忽然笑了,露出兩排白牙,襯得臉更黑了:“站著乾啥,進屋吧。外麵曬。”

這話一出,菊花眼裡的光一下子亮了,快步上前拉住一紅的手——一紅的手粗糙得很,掌心全是繭子,磨得菊花手心有點癢,可這癢卻讓她心裡踏實。梅花也趕緊跟上,腳步輕快了不少。

菊花在前麵走著,圓實的肩膀微微晃著,懷裡的孩子時不時哼唧兩聲。一紅被她拉著,走在旁邊,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熨帖了。

她知道,大姐在新陽賣包子不容易,天不亮就得起來和麪,冬天手凍得通紅,夏天熱得滿身汗,手被蒸籠燙了不知多少回。分家時婆婆偏心,幾乎是一無所有,大姐還得照顧愛喝酒的老公和年幼的孩子,哪有啥輕鬆日子?當年她把火車票塞給大姐,以為是讓她逃去了好日子,原來不過是從一個難處,換到了另一個難處。

梅花的辮子在背後甩著,細瘦的胳膊拎著包袱,腳步卻快,像生怕落下。一紅想起妹妹在信裡說,白天幫著看孩子、收錢,晚上和大姐、姐夫擠在一個小房間,連翻身都費勁。她倆在城裡,大概也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們姐妹仨,就像田埂上的三棵草,看著長在不同地方,其實都在風裡雨裡使勁紮根。誰也不比誰輕鬆,誰也逃不過各自的難處。這就是女人的命吧?一紅心裡想著。生下來是丫頭,就得為家裡操心;嫁了人,就得為婆家忙活;有了孩子,就得為孩子熬著。反抗啥呢?就像她當年捱了爹的打,哭過,恨過,最後不還是得拿起鋤頭下地?日子總得往下過。

三個人擠著進了屋,屋裡有點暗,光線從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三個影子在地上疊成一團。窗外的蟬鳴噪得厲害,“知了知了”叫個不停,可屋裡這片刻的安靜裡,誰都知道,那些過去的疙瘩,就像發麪時起的褶子,蒸透了,也就平了。

在這無法反抗的時代洪流中,或許認命,也是一種過下去的法子。

娘從廚房跑出來,圍裙上沾著麪粉,手裡還拿著塊抹布,一邊擦手一邊笑:“可算回來了!快進屋坐,我給你們留了饅頭,剛蒸好的,熱乎著呢。”

菊花把孩子遞給娘,娘抱著孩子顛著哄著。菊花打開紅皮箱,把裡麵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一紅,這是給你買的箱子,上海貨,以後裝衣裳用,結實著呢。”梅花也趕緊把被麵展開,紅底撒金的的確良在昏暗的屋裡閃著光:“二姐,你看這花色,鋪在床上多亮堂,保管你婆家街坊見了都誇。”

一紅看著那些東西,眼圈有點熱,她吸了吸鼻子,笑著說:“你們咋買這麼多東西,瞎花錢。”。

一紅出嫁前一天,院子裡在曬喜,熱鬨得很。說是曬喜,就是曬嫁妝。嫁妝堆得像座小山,紅的木箱、亮的縫紉機、嶄新的組合櫃,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布料,晃得人眼暈。大到組合櫃、縫紉機,小到牙刷、頂針,連擦身子的粗布毛巾都用紅繩捆了三道。爹在院子裡轉來轉去,見人就說:“從針頭線腦到櫃櫥傢什,咱都自己帶齊整。”他拍著組合櫃的側板,聲音洪亮,“不沾婆家光,到了那邊腰桿硬氣!”

櫃子上的雕花在太陽底下閃著光。見村裡的人來圍觀,疊咧著嘴笑:“這組合櫃全是好木料,結實著呢!”他眼角卻瞟著圍觀的人,那點愛麵子的心思,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他就是要讓全村人看看,他嫁女兒,不比誰家差,比誰都風光。

之前菊花嫁到外鄉,他心裡憋著氣,隔得又遠,基本冇有給嫁妝,村裡不少人在後麵說閒話,說他家閨女不值錢,爹心裡一直憋著口氣,這回總算能掙回來了。

人群裡,全良梗著脖子站著,臉拉得老長,像誰欠了他錢似的。他穿著嶄新的的確良衣服,亮閃閃的皮鞋,頭髮都梳到腦後。他死死盯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車把上繫著的紅綢子在風裡飄,像根刺紮在他眼裡——那車原本是爹答應給他買的;還有那台蝴蝶牌縫紉機,銀亮的機身,看著就洋氣,娘前陣子還說過,等他將來娶媳婦了就添一台,現在倒好,全成了一紅的陪嫁。

“爹,憑啥給她買這些?”全良實在憋不住,擠到爹跟前,聲音帶著氣,還有點委屈,“這些不都該是我的?憑啥都給她?”

爹正被“有本事”“疼閨女”的話環繞著,被他這話噎了一下,臉上的笑淡了淡,難得沉下臉:“你二姐嫁人,這點東西算啥?你一個大男人,跟你二姐爭?冇出息!”這話聲音不高,卻帶著點硬氣,是全良少見的模樣。爹頓了頓,又放緩了語氣,拍了拍全良的肩膀:“再說,你工作、戶口,我都能搞得定,還怕到時候你結婚,我冇錢給你置備?這點東西算啥。”

全良冇敢再頂嘴,可那股子不高興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腳在地上碾著土,把土碾出個小坑,眼睛還直勾勾盯著那套組合櫃,彷彿那雕花抽屜裡,本就該裝著他的東西。

爹冇再理他,轉頭又跟人吹噓:“這櫥櫃結實著呢,用個幾十年都壞不了!”隻是說話時,嗓門比剛纔虛了點,底氣冇那麼足了。菊花看在眼裡,心裡歎口氣——爹這麵子撐得有多硬,回頭跟全良慪氣的勁兒就有多大。可不管咋說,這些東西能讓一紅風風光光嫁過去,就算爹是為了自己的麵子,也值了。

嗩呐聲“嘀嘀嗒嗒”地響起來,調子喜慶又熱鬨,該抬嫁妝了。幾個年輕小夥挽著袖子準備動手,爹把全良喊過來:“全良,過來幫忙搬皮箱,輕點,彆磕壞了。”全良不情不願地走過來,拎著紅皮箱的提手,手勁大得差點把黃銅鎖釦掰下來,箱子在他手裡晃悠著,看著就不情不願。

這滿院子的熱鬨裡,藏著多少人的心思啊——爹的麵子,全良的不甘,還有一紅那點難得的歡喜,都裹在這紅綢子、亮傢俱裡,裝在嫁妝車上,隨著一紅去往那個陌生的婆家。

一紅結婚頭天晚上,娘端來個紅色塑料澡盆,盆底鋪著一層硬幣,有一分的、五分的,還有幾枚一角的,花花綠綠的,堆在一起,叮叮噹噹響。“快洗,這是老規矩。”娘往盆裡舀熱水,熱水冒著白汽,帶著股艾草味,“硬幣是‘聚寶’,紅盆是‘紅火’,洗完澡,往後的日子能招財,身子也乾淨,討婆家喜歡。”。

結婚當天,雞叫頭遍時,天還黑沉沉的,星星還掛在天上,菊花就掀了她的被子:“起來了,咱閨女家出嫁,有講究,不能吃孃家的早飯,吃了‘掛腸牽肚’,往後回孃家勤了,婆家會說閒話,說你離不開孃家。”一紅揉著眼睛坐起來,頭髮亂糟糟的,娘端過個煮雞蛋,雞蛋還溫乎著,用紅布包著:“揣懷裡,路上餓了咬兩口,彆讓人看見,悄悄吃。”

迎親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開到門口,一紅被娘和菊花扶著上了車,身上蓋著紅蓋頭,看不見路,隻能聽見周圍的喧鬨聲。

離婆家還有半裡地,拖拉機停了。幾個早等著的半大小子圍上來,手裡攥著摻了豬油的紅顏料,追著那些搬嫁妝的小夥塗抹,小夥們笑著躲閃,顏料蹭得滿身都是,紅一塊白一塊的,引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

一紅正想下拖拉機自己走,“新娘子腳不能沾地!”突然有人喊,“得要人背過去,不然不吉利!”

隻見叔伯被幾個年輕人推了過來,他穿著件不合身的綠褂子,後心用紅漆寫著“扒灰”倆字,歪歪扭扭的,看著有點滑稽。叔伯想躲,被人按住胳膊:“新婚無大小,不樂嗬樂嗬,新娘子彆想進!”他隻好不情不願地蹲下身,一紅被人扶著趴在他背上,他揹著一紅,腳步踉蹌地往前走,路上被人攔住好幾次,非要他喝口酒才放行。

一紅被揹著,紅蓋頭遮住了視線,隻能聞到周圍的酒氣、汗味和泥土味。偶爾被允許站在馬紮上歇腳,旁邊有人打著紅傘,說是不能讓新娘子見天日,見了天日會被太陽曬走福氣。她想回頭看看孃家那邊,旁邊又有人用力掰著她的頭:“彆回頭,回頭就是想孃家,不吉利!”

終於到了新房,紅蓋頭被新郎用秤桿挑了下來。一紅眨了眨眼,適應了屋裡的光線,隻見新房裡擺著新做的衣櫃,牆上貼著大紅的囍字,床邊紅桶上擺著個黃澄澄的柚子,圓滾滾的,旁邊還站著個穿開襠褲的小侄兒,是新郎的侄子。“快,讓小寶來。”婆婆搓著手,臉上堆著笑,把小侄兒領到柚子跟前,“尿泡尿,這叫‘有子有後’,往後能生大胖小子,早生貴子!”小侄兒不明所以,被他娘抱著,對著柚子“嘩嘩”尿了起來,一股臊氣混著柚子的清香飄過來,有點怪。接著,婆婆又把小侄兒抱到炕上:“在炕上滾三圈,沾沾童氣,日子能滾得紅火!”小侄兒在鋪著紅褥子的炕上滾來滾去,把新疊的被子都蹭亂了,笑得咯咯響,口水都流到了褥子上。

一紅被按坐在炕沿上,看著被尿濕的柚子、滾亂的被褥,餓了一早上的肚子“咕咕”叫,懷裡的煮雞蛋早就被擠得冇了溫度,她偷偷摸了摸,想拿出來吃,又不好意思。

窗外鬧鬨哄的人聲隔著窗戶紙傳進來,有劃拳的、有說笑的,還有小孩的哭鬨聲,熱熱鬨鬨的。

拜完堂,賓客往堂屋湧,八仙桌上擺滿了菜,肉片子、炒雞蛋、燉豆腐,香氣撲鼻。婆婆被簇擁著坐在上席,穿著件新做的藍布褂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她眼睛卻在嫁妝上打轉,端起茶杯抿了口,慢悠悠開了腔:“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講究多。想當年老大結婚,就一木箱倆棉被,不也照樣過了這些年?日子不還得靠人過,不是靠東西堆。”

旁邊有人接話:“嬸子您這是趕上好時候了,二兒媳嫁妝厚實,說明孃家疼閨女,往後日子肯定紅火。”婆婆嘴角扯了扯,冇笑出來:“紅火不紅火,不在這些虛頭巴腦的。我瞧著啊,東西多了反倒是累贅,將來用著也費事,擦灰都得擦半天。”

大兒媳穿著件碎花的確良褂子,趕緊笑著說:“娘,今天是好日子,不說這些。”說著就給婆婆夾了塊肉。

婆婆歎了口氣,用筷子撥弄著碗裡的肉:“還是早年好,嫁女兒陪嫁個針線笸籮就齊活,哪像現在,恨不得把家都搬過來。不過話說回來,人家爹媽疼閨女,咱做婆婆的,也不能說啥不是?”她說著往大兒子那邊瞅了一眼,大兒子正低頭扒飯,聽見這話,抬頭衝她笑了笑,婆婆眼裡的疼惜明晃晃的。

這陰陽怪氣的話,像麥芒似的,看著不紮眼,落到一紅心裡有點癢——無非是覺得二兒媳婦的嫁妝蓋過了大兒子,看著自己這一院子的東西,心裡不平衡,又不好明著發作,隻能繞著彎子找補。一紅低下頭,扒拉著碗裡的飯,冇說話。

窗外的太陽慢慢往西斜,嗩呐聲漸漸歇了,賓客也漸漸散去,院子裡的喧鬨慢慢沉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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