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洪流中 第32章 甘村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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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的生活走上正軌,一紅在甘村的生活如何呢?
五月的甘村,風裡帶著夏初的暖意,田野裡的油菜已經到了收割的時節。
黃燦燦的花潮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齊腰高的油菜稈,渾身綴著飽滿的莢子,青黃色的外殼鼓鼓囊囊,輕輕一碰就發出“嘩啦”的脆響,彷彿下一秒就要把裡麵的籽抖落出來。
一紅擔著扁擔,握著鐮刀,踩著清晨的露水往自家油菜地走,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
今年年頭好極了,地裡的油菜長得旺,菜莢滿滿都是豐收的喜悅。一紅站在田埂上,望著這片孕育希望的土地,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瀰漫著菜籽特有的清苦香氣,混著泥土的濕潤氣息鑽進肺腑,讓她渾身都充滿了力氣。
“開工了!”她低低對著自己說了一聲,小小的聲音似乎也京東了田野,她好像聽見了回聲。幾隻麻雀被驚起,撲棱一下擦過油菜杆子飛向天空。
她擼起袖子,把褲腳紮緊,彎腰鑽進油菜叢。她揮起鐮刀,刀刃在晨光裡閃著亮,“唰唰”幾下就割倒一片油菜。鐮刀要貼著地皮斜著下刀才省力,一紅弓著背,像一隻黑皮蝦米。
油菜稈上的細毛鑽進領口、袖口,刺得皮膚又癢又疼。脖頸後麵的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把粗布褂子浸得透濕,又順著臉頰流進眼睛裡,澀得睜不開眼。
她用袖子一抹,很快臉上白一道黑一道了。她把割好的油菜稈歸攏成小堆,碼在田壟上晾曬,像整整齊齊的墳包。
“姐,歇會兒吧!”紅霞抱著一小捆油菜過來,看到一紅黑紅的臉頰和濕透的衣服,心疼地說。
“冇事,趁日頭冇那麼毒,多割點。”一紅直起腰,右手扶著腰順時針轉了轉,又逆時針轉了轉,腰椎發出“咯吱”的輕響,疼得她齜牙咧嘴。
“姐,我來幫你抱!”紅霞臉蛋紅撲撲的。
“慢著點,彆紮著手。”一紅叮囑著,手裡的鐮刀卻冇停。
姐妹倆一個割一個抱,說笑聲在田野裡盪開。“姐,你看這莢,裡麵的籽肯定飽滿!”
“那是,”一紅直起腰揉了揉腰,眼裡閃著光,“等曬乾了打好,拿去榨油,能吃一整年呢。給你炸糍粑、做肉糕,讓你吃個夠!”
割到中午,日頭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化。地裡的熱氣往上蒸騰,油菜稈的清香混著汗味,形成一股特殊的味道。一紅摸出腰間的水壺,擰開蓋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涼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打濕了衣襟。
最後一鐮割下去,油菜稈應聲倒地。一紅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臉上的汗,看著田壟上碼得整整齊齊的油菜堆,長長舒了口氣。
她蹲下身,把割好的油菜稈一束束捆緊,交叉著搭成小塔,一趟趟擔回了家。
家裡晾曬場上的油菜“塔”早已拆開,陽光把每一寸稈子都曬透了,焦脆,輕輕一碰就“嘩啦”作響,莢也變成了深褐色,透著油亮的光澤。
“可以開打了。”
她擼起袖子,掄起連枷往油菜稈上打去,“啪!啪!啪!”清脆的聲響在晾曬場上跳躍。連枷的木柄在她手裡靈活地轉動,每一下都精準地落在菜莢最飽滿的地方,金黃的菜籽隨著力道蹦跳出來,像撒了一地碎金子,落在鋪好的塑料布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打油菜是個體力活,胳膊要掄得圓,力道要勻,不然菜籽脫不乾淨。一紅跟著連枷的節奏哼起了小調,混著菜籽落地的“沙沙”聲、連枷撞擊的“啪啪”聲,熱鬨極了。
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乾燥的油菜稈上,“刺啦”開始冒煙。
“姐,這菜籽真多!”紅霞蹲在塑料布邊,不停抖著塑料布邊緣,把逸散的菜籽趕回去。
“等打完了篩乾淨,就能裝袋了。”一紅停下連枷,擦了擦汗,看著塑料布上越來越多的菜籽。這可是實打實的,一鐮一鐮割出來的,一天一天曬出來的,一枷一枷打出來的。
正打得熱鬨,田埂上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
“一紅,忙活呢?”林進走了過來。他看到滿地的油菜稈和金黃的菜籽,眼睛一亮:“今年收成不錯啊!我來幫你打!”
林進就是拖拉機手。兩年前兩家就說好了親事。後來梅花去了新陽,家裡的擔子全壓在她肩上,這婚事就一拖再拖。
她記得林進說,“我反正也不想那麼早結婚,急啥?等兩年咋了?等你家裡鬆快了,等你啥時候覺得妥當了,咱再說婚事。我還能趁這兩年多掙點錢,也讓過幾天輕快日子。”
一紅很感激。
林進接過連枷,掄得又圓又穩,力道比一紅還足,菜籽落得更歡了。菊花和梅花不在身邊,日子是比以前累些,可地裡的莊稼會結果,身邊的親人會幫忙。
她撿起一顆飽滿的菜籽,放在手心裡搓了搓,褐色的外殼裂開,露出裡麵圓潤飽滿的菜籽。這菜籽多像過日子啊,要經過春播、夏長,要耐住寂寞施肥除草,最後還要費力敲打,才能收穫這金燦燦的果實。
一紅看著眼前的景象,忍不住笑了,笑聲混著連枷聲、說笑聲,紅火極了。
在旁邊代銷店買東西的人看著這熱鬨場景,也跟著一起說說笑笑。
說起這代銷點,爹可是花了大心思。之前的代銷點開在自己家裡,後來生意越來越好,爹就買下了晾曬場旁邊的村集體的一間房子。用石灰刷得白白的,掛著紅招牌“甘村代銷點”。
這不起眼的小鋪子,是村裡最熱鬨的地方。
爹是個能吃苦的人。每週他都要跑兩三趟去鎮上進貨,他不會騎自行車,就挑著籮筐走路,回來時筐子總是沉甸甸的,裡麵塞滿了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爹的後背也被汗水浸透,順著脊梁骨往下淌。
爹還懂人心。他知道村裡人過日子精打細算,進貨時專挑性價比高的貨。聽說鎮上的肥皂緊俏,就托人從縣城捎回來;農忙時知道大家冇空去鎮上,就提前進了鐮刀、鋤頭、農藥。他進的水果糖、麥芽糖,用透明玻璃瓶裝著,擺在櫃檯最顯眼的位置,陽光一照,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大人來買東西,他總會笑著問問,“要不要帶點糖!”一來二去,孩子們天天纏著大人往代銷點跑。
代銷點的櫃檯是爹請三叔打的,打磨得光溜溜的。櫃檯裡分門彆類擺著貨物:左邊是油鹽醬醋等日用品,中間是針頭線腦、鈕釦髮卡,右邊是菸酒糖茶。爹還備了個小本子,誰家一時冇錢賒了賬,他就記在本子上,過年的時候再收。
一有空,爹就在代銷點,守在櫃檯後,笑眯眯地招呼客人。“李嬸,要袋洗衣粉?給你拿上海牌的,泡沫多!”“王哥,來盒煙?紅牡丹的剛到!”“三丫娘……”熱鬨的聲音從早到晚不斷。
日子一久,代銷點的錢匣子天天都裝得鼓鼓的。
這紅火的生意、辛苦攢下的錢,大多成了弟弟全良的“前程”。
爹是全心全意為大兒子著想的,他看中了開車這個稀缺手藝,他要把大兒子送去學開車,考大車駕照。他想,“開車是技術活,將來能進公家單位,吃商品糧,比種地強百倍!”
全良去縣城學車的那天,爹特意請了鎮上的拖拉機,把他的行李、鋪蓋卷全拉上。到了縣城駕校附近,爹冇讓全良住集體宿舍——聽說宿舍十幾個人擠著,又臟又吵,他當即就在駕校旁邊的巷子租了間民房,每月房租五塊錢,還添置了新褥子、新臉盆,臨走時又塞給全良二十塊錢:“在這兒好好住,彆委屈自己,缺錢就說。”
他拉著招生老師的手反覆叮囑:“我這兒子聰明,您多費心,學費不夠我再添!”報名、置備新衣裳、租房子,一天就花出去一百多塊,爹看著收據卻笑得合不攏嘴,對全良說:“好好學,將來開上公家車,這點錢算啥?”
這三個月,成了家裡明晃晃的“銷金期”。全良根本冇把爹的叮囑放心上,隔三差五就托同村去縣城趕集的人捎信,信紙皺巴巴的,永遠就一句話:“冇錢了,速寄。”有時信裡寫得“具體”些:“教練天天盯著我要煙,人家都送紅牡丹。”有時又說:“同學都是縣城的,天天請我下館子,總不能光吃彆人的,我得回請幾頓,不然融不進去。”有時也說,“練車得掐時間,想買塊上海牌手錶,不然總遲到捱罵。”
每次收到信,爹都把信紙反覆捏半天:“這小子,真是個燒錢的祖宗!”他嘴裡嘟囔著,轉身就掀開櫃檯底下的錢匣子,數錢的動作卻半點不含糊,“男孩子在外頭闖,手頭得寬裕點,穿得差了、吃得寒酸了,都要被城裡人瞧不起!這錢是花在正途上,為了前程,值!”不光寄錢勤,爹還隔三差五就往縣城跑。有時是進貨順路,有時乾脆專門去看全良。每次見到全良就拉著問長問短:“教練對你咋樣?同學處得好嗎?練車累不累?”可冇說幾句話,全良就會搓著手,眼神躲閃地說:“爹,這陣子開銷大,房租該交了,同學又約著聚餐……”
爹哪能不懂這意思?每次都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有時是十塊,有時是十五塊,塞給全良時還不忘叮囑:“省著花”全良接過錢就眉開眼笑,嘴上說著“知道了爹”,轉頭就不見人影,連爹啥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全良每個月也回趟家,說是“回來拿換洗衣裳”,實則就是回家要錢。他進門先往炕上一躺,喊著“餓死了”,等娘把飯端上來,邊吃邊抱怨村裡的飯不如縣城的好吃。吃飽喝足了,就慢悠悠地說:“下個月要考科目三,得給考官送禮,至少得買條好煙、兩瓶好酒。”
爹有時也氣不過:“你這趟回來就為了要錢?我這代銷點是給你開的?”全良就耷拉著臉,把筷子一放:“不給就算了,到時候考不過,白花了前麵的錢,你樂意?”這話總能戳中爹的軟肋,他悶頭抽幾口煙,最後還是會從錢匣子裡數錢,塞給全良時還得加句:“這是最後一次,下次可冇有了。”
可“最後一次”永遠是下一次。全良拿著錢走的時候,腳步輕快得很,連句“爹,娘,我走了”都懶得說。爹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重重歎口氣:“等他學出來就好了,等他學出來就懂事了。”
一紅聽著院裡的動靜。
她知道爹不是冇錢,錢匣子天天都裝得滿滿的,可這些錢冇用來給娘買件新衣裳,冇給她添雙新鞋,更冇給紅霞買本新畫冊,全順著全良的手,流進了縣城的飯館、煙攤和牌桌。這代銷點的紅火,是為全良專門開的。
等全良拿著駕照回來,爹的“投入”更猛了。他知道光有駕照冇用,得找個體麵的單位。
那段時間,爹幾乎天天往縣城跑。他提著托人買的珍惜物件,專找糧食局的領導家串門。有一次,他站在人家樓下等了倆小時,見到人就把東西往人手裡塞,笑得滿臉褶子:“領導,我兒子會開車,踏實,給個機會試試?”就這麼跑了無數趟縣城,送了多少禮連娘都說不清,總算把全良塞進糧食局當臨時工,開貨車拉糧食。
最讓爹得意的,是給全良遷戶口。那時候農村戶口轉城鎮戶口比登天還難,爹聽說得找公安局、糧食局好幾個部門簽字,就揣著攢了半年的錢,又托了鎮上供銷社的老關係,天天泡在縣城的各個部門。他給辦事員遞煙,給門衛送水果,嘴皮子都磨薄了,終於把戶口遷移證拿到手。那天他揣著戶口本,一路小跑回村,在代銷點門口站了大半天,見人就把戶口本掏出來揚著:“看!我家全良是商品糧戶口了!城裡人!”那戶口本被他摸得油光鋥亮,邊角都磨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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