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十五 我們不熟
紅霞隱身,玄秘的藍隨月的升起,讓這間室內沉入一片昏暗。
在陳擅還沒有繼續作出反應之前,謝春深悠然上前幾步,下一瞬,暗中響起陳擅那把越王劍出鞘的聲音,聽刀風,即可知曉其削鐵如泥。
黃構被外侍省打發來尋陳擅,在屋外一眼就撞見窗格內兩個昏昏相對的身影。
他眯起眼。
身影中一人挺拔筆直,黃構自是認得——不知這謝春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竟讓陳擅於宮內拔劍?
屋內。
陳擅眼力如刀,握緊了劍:“你站住。再上前,我會動手!”
“二郎君以為我要乾什麼?”謝春深玩味一笑,翻手點火筒,將博古架上的銅燈點燃。
原來,他是要點燈。
陳擅不語,那頃刻冒出的光亮刺目,全撲在謝春深姣好的半邊麵上,如脂若玉,潘安皮,奸佞骨,讓陳擅立即想起另一個人,於是試問:“方纔木芝看你的眼神不對,你們很熟?”
“我們不熟。”
謝春深乾脆答。
陳擅哪裡知道什麼眼神對不對,原本就是詐他,見他如此,也知自己問不出什麼。
輕哼一聲,將劍眼回鞘,盤腿坐下。
謝春深見此彎腰一揖,“此酒由北境鬆花所釀,喝完口齒留香。我也想嘗一杯,可惜今日時候不對,這幾日二郎君若想定了,就喚子契一聲,子契便與二郎君,再續這杯酒。”
說完,迎著燈火一步步往後退,徑直退出了室門,一轉身,又與等在外的黃構相撞,他理平袖口褶皺,隨口問:“你怎麼在這。”
黃構卑聲:“陳郎君是陛下的貴客,陛下讓劉大監找些得力的人,這不,瞧中我手穩,劉大監特命奴才,前來侍奉貴人茶水洗漱呀。”
能將端茶倒水這種不出彩的活,做成整個外侍省的獨一份,可見謝春深當初沒有壓錯寶。
“你好本事。”
黃構賠笑,“謝統首繆讚了。”
“進去吧,”謝春深理完衣袖與黃構擦身而過,袖口剛好甩到他彎折的腰上,丟下一句:“盯緊陳擅,每日下匙後再傳信給我。”
“是。”
今夜曹憑入宮。
他回了值房,先在值房內主動寫好“去職書”,工整擺在書案麵上,讓一會來找他的曹憑能第一時間看見,又換上夏季常服,故意趕在曹憑來找他之前,出宮往謝家去。
如他所說。
曹憑之後解決,趁戰事拖住謝征,到了該他掌管洛陽謝軍的時候。
一路馬馳到達謝府,一昂頭,幾隻飛過月的烏鴉,在謝府內的高樹處不斷繞叫。很快謝府正門開啟,走出來的謝鎮喜出望外:“真是阿兄?阿兄回來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
謝春深下了馬,摸了一把謝鎮的頭。
之後抬手指著月下高樹方向,對跟出來的官家道:“你找人去後院,拿彈弓也好,弓弩也行,將這些樹上的烏鴉趕了,一隻都不能留。現在就去辦,辦不好,今晚就先彆睡了。”
他語氣平淡,但在裡頭能聽出明顯的不悅。
烏鴉繞樹鳴叫,是禍端即來的不祥之兆,一家之主謝征不在,肯定是府裡的人藉此怠慢了,才會任一群烏鴉在家中盤旋。
管家再不敢抱有僥幸,忙應承完喊人去辦。
謝鎮心中微暖,他自小臉皮子薄,這種事雖覺不妥,也不習慣貼麵斥責家中老仆,致使家中老少奴婢都懶閒,整個家裡都有些亂:
“可惜阿兄隻能呆一晚......”
謝春深心情不錯,上前一把攬住謝鎮的背進門:“今夜暫時是,但日後可不一定,也許,就會常住了。”
謝鎮忙問:“阿兄要回家?可宮裡的職——”
“嗯,”他淺笑,“我姓謝,曹將軍回來了,皇後不缺人手,我繼續在宮中待著也不合適,倒是謝家此時,應該更需要我。”
“那是當然的!”謝鎮拔高了聲,又是一陣喜出望外,“阿兄穩重,一能幫阿父主持謝家,二能收拾服帖了謝家那些跳腳的長老,我天天都盼著阿兄回來管家!”
謝春深又摸了摸他的頭。
終於問出這一句:“由我官家,由我來領兵呢?你可有意見?”
謝鎮微怔。
謝春深並不意外,隻含笑溫柔的看著他道,“明日,你將謝氏長老和子弟都請來正堂,舉個族會。其餘的,都交給我。”
拿下謝征長子兵權。
謝春深誌在必得了。
當夜,他借白禽去信一封,告知段淵:
陳擅一離開洛陽與陳澈相聚,立刻將那封皇後書信公佈天下,藉此陳氏兵馬,由暗轉明,調轉方向與三王化敵為友,一同對抗謝征,鏟除荊州朝廷軍、殺平中原。
這不是篡位。
這是清君側,之後再請君,禪讓之。
*
陳擅入宮的第五天,不知對後宮用了何種途徑,讓劉玉霖知道了她父親病重的訊息。
木漪嘴上說會轉告,實際上一字不提,反跟皇後一起將她往椒房殿裡關,皇帝生病時,劉玉霖有段時間不被準許出太春宮,如今亦然,皇後也借病不許她出椒房殿半步。
劉玉霖從心裡懼怕皇後。
椒房殿的每一日,劉玉霖都待得坐立難安。
她唯一能依賴和借地喘息的隻有木漪,可木漪很忙,一頭應承皇後,一頭對付謝春深,再一頭是照顧自己,木漪偶爾會抽空安慰她,多時找些活計,讓忙碌牽著她的鼻子走,她早起晚睡,沒空去細想原委。
因此,在陳擅告知劉玉霖,她父親已在故鄉病重多日,且木漪知情不報時,劉玉霖徹底崩潰了。
二人平時共住一室,同吃同睡。
已到起床之時,木漪還奇怪喊她不醒,以為她病了,要伸手觸探額頭,她就忽然開啟木漪的手,從床上起身,臉上已經洗過一遍,嗓音嘶啞,大聲地質問木漪: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阿父病了?明明我阿兄還有陳....都有給你帶過話,讓你找機會告訴我。
那封信.......陳二郎君已經告訴我,根本不是他給你的!
我如此信任你,你卻處處隱瞞欺騙!
先是一通說辭,讓我自己甘願被困在太春宮兩耳不聞,兩目不視.......又在陛下放我們返鄉時將我押來椒房殿!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椒房殿,你明明知道我想回去!木芝,阿芝,我將你視為唯一摯友,你卻將我當犯人,你是受了誰的令來管我?皇後嗎?所以連我也是你的棋子嗎!”
她說罷,許是不常有這種長篇大論的控訴,斥得上氣不接下氣,捂著胸脯,低低地咳嗽,兩腮落淚,洗出一片急紅。
木漪麵色沒有什麼變化。
最明顯的,是她並無劉玉霖想象之中的愧疚、慌亂、心虛之情。
劉玉霖自覺看錯了人,滿身傷心,袖掩住唇,一手撐床沿,咳到一半就哭出了聲。
“我是騙了你,但我並不是在害你。”
劉玉霖望著她微張的口舌,似乎要開始說話,便回斥一句:“阿父病重,你都忍心讓我父女相隔,讓我此生不孝......你還要跟我辯解什麼?!我這次不會再信了......”
木漪隨即失去了開口的**:
“我不辯解。”
劉玉霖紅著眼掀被起身,披衣要走,被木漪擋住門口。
劉玉霖絞住手指,慘白著臉:“你讓我走。”
木漪微微一笑,麵露狐狸般的狡黠:“你這個樣子出去,皇後會讓人將你當瘋子,鎖起來。理由就說:你阿父病重,你急火攻心,以至神經錯亂,需要靜養。”
劉玉霖哭腫的眼瞼下又滾出一行淚水,看她的神色滿是震驚:“你要把我變成......第二個九夫人?”
木漪緩緩逼她後退。
一步一步,劉玉霖腳絆住地衣,往後倒去。
木漪順勢壓住她的肩,讓她跌回了榻上。
“陛下會讓陳二郎君接我出宮的。”
“我知道。”她將答案都寫在了臉上,一目瞭然,木漪不過是在思考接下來破局的法子,順便安排了她:“你將衣物穿好,隨我去見皇後,就算要走,該有的禮數不能少。”
劉玉霖抿緊了唇,手抓皺了床單,揚起梨花帶雨的臉,再次控訴:“木芝,我以為你有苦衷,我還一直在為你辯護。”
這一步棋走失敗了,木漪麵色有些灰,與此時的心情相互交映。
她從來不是一個性格彩亮的人,對劉玉霖淡淡道:“我沒有苦衷,也沒有讓你為我辯護。”
劉玉霖聽此一句,掩麵哭得更凶,“對......對......都是我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木漪不想多費口舌,將鋪在熏爐上的外衣提起,丟在劉玉霖身邊:“穿好衣裳洗漱,之後來正殿,我跟皇後在正殿等你,不要拖延。”
她不再溫柔可親了。
也不再對她揚起笑臉。
劉玉霖一臉錯愕失望地看著她麵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句,之後毫不留戀地往外離去,當真讓她不解釋,她就一句不解釋的話也沒有。
寢門關起。
微弱的抽噎聲從門內鑽過門縫傳出。
木漪不喜眼淚這種會讓人柔軟傷悲的物質,隻當沒有聽見,如常抬裙下石梯。
宋內司在樓梯底下,似是專門等待木漪出現,“娘娘不在正殿,在賞水芙蓉,喊你過去飲甜水,”瞧了瞧她身後,“劉女郎為何不出現,反將大門緊閉呢?”
“她不對勁,我正要與娘娘稟報。”
宋內司目光微動,卻也沒有多問什麼,帶她去芙蓉池。
她走至江磐身邊,跪坐在池前竹蓆前,皇後斜身跪坐,右手靠著一憑幾,轉了臉過來,臉上是日漸消瘦,無法掩飾的疲倦和病色。
“年老色衰”並非一段歲月,而是一夜之間,一朝一夕所發生的,她隔空望瞭望木漪裙擺,彎唇:“真美。”
木漪這才低頭自視——芙蓉池前種了一片紅豔的密蒙花樹,六月已過,密蒙花花期也儘,木漪走出樹叢時,細長的密蒙花瓣有不少被裙擺拖連,此時橫陳裙尾,像一道又一道皮肉裡抽出的鞭痕,也像江河裡顯出的人性瘡痍。
一片荷花花瓣被皇後擰下來,丟入芙水。
木漪傾身:“陳二郎君私自傳信劉玉霖,告知她劉先生病重,我沒能瞞住,她現在鬨著要出宮,陛下那邊.......”
江磐冷眼乜她:“我已經早一步知道了,還等你來說,早就晚了。”
說著,又蹂躪一片花瓣入水。
木漪垂首噤聲。
她卻不想讓她能夠藉此避開此話題,接著就是一句:“你給我想個辦法,怎麼留住她,或者讓她走了,也還能回來。那樣,本宮就不罰你。”
“......”
木漪陷入沉默。
“你有腦子,來的路上應該就想到了,還不說?!”
被她威逼,木漪沒有辦法,抬起頭來:“娘娘將她納為後妃吧。若身籍在宮中,她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宮裡的人,不回來就是私逃,是可以抄家的大罪。”
江磐等到了她想聽的話,毫不意外的,揚麵遞給她一杯熱茶,“我們飲個早茶等等吧,”她臉上是說不出的快意與恨意,“吾一早已經擬了旨,後宮的冊封令想必很快就到,屆時,吾蓋了章,你替吾去劉玉霖跟前頒旨。”
木漪從命。
宋內司在一旁聽著,臉色變了又變。
在場之人隻有皇後是笑的。她玩的累了,索性一下將花全碾碎扔了進去,木漪順這舉動,目光停向那些水麵上的漣漪和殘瓣。
殘花飄泊,隨波逐流,就算是想要沉入水中避開日光和鯉魚戲弄,都因太過輕盈渺小而無法做到。
劉玉霖。
何嘗不是這一朵,被人隨手蹂躪的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