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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謀 五 與我何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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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構聽了此話,手指蜷起忽而向前匍匐而去,硬生生將沾地的指上肌膚搓了出血,拖出十道陰濕的血痕:“我知道錯了!”

一個執刑的牢卒手上事剛結束,提著刑具從內室裡推開了門。

“廷尉監,他招了。”

“勞苦了,先下去。”

逼窒的室內因洞開的門而起了一些風,有一陣,沒一陣地翻起謝春深身上的層層衣料,由淺至深,藍綠交染,像春山下激流拍來的浪。

這中間,黃構能清晰地聽到,那刑具上的血,一滴一滴吹落於地的聲音。

上一瞬,它還埋在某個人的皮肉裡。

黃構的牙齒在磕碰,汗水浸濕了他的宦帽。

上麵俯瞰他的人,再度問:“既沒有仇,你對她,可有有旁的心思?”

地生驚雷,猛紮猛打要破土而出,從黃構的胸膛裡鑽出。

黃構被他剖中了心,隻好自己將這顆心主動剜去,讓胸膛成空方能保全性命:“沒有了,以後也不會有!”

謝春深吐出一口濁氣:“好!你與她的私人恩怨,就在我這裡一筆勾銷!日後你隻管專心助我,我會飛黃騰達,也定會讓你扶搖直上!永遠不要忘記,你該走的那條路。”

風漸止。

黃構魂不守舍地出了廷尉府,回到於有聞身邊時,於有聞在車裡待得悶了,正停在一株光禿禿的杏樹下觀望。

他招黃構過去,指了指樹:“你看見了什麼?”

初春已至,千秋堂外的那株杏樹被發現冒了不少綠芽,春笙轉身便回堂內稟報。

堂內也是一片熱鬨,因讓黃構栽了這一記大跟頭,放了他的心頭血,木漪心情正晴朗,眼見各地河麵解了凍,立即命人捲了褲腿,在池塘內風風火火地埋蓮藕,要種出一片芙蓉池。

水花四濺。

木漪數了數這一幫子人,為了和宋寄對抗,她之後陸續還添了幾個宅中奴婢,一人擅窺聽,用來監視宋寄,一人擅言辨,專去跟田莊裡的農夫收債吵架,每日一睜眼,便是十口人等著她喂。

一開始她隻想清淨,省錢,掙錢,然後長命百歲。

發展到如今這樣子,千秋堂男女老少全都有,成了一個聽起來就廉賤的收容所。

這不是木漪初衷。

但她也隻能將錯就錯。

於是更不甘心讓底下人閒著,除了宋寄她不能硬來,吃她一口飯的無不身兼數職,從早忙碌到晚。

偶爾劉玉霖看不過去,會勸木漪放他們休憩。

栽種蓮藕,劉玉霖沒有見過,本還好奇,特意站在池塘邊上看了一會兒,很快便起不忍之意:“現下池水還寒冷,你看他們凍的,腿根又紅又腫......不如晚些——”

“晚不了一天,就得今日做完。”

木漪從手裡翻過的賬本抬起頭,“陳軍募的將軍廟和伽藍寺修繕,四日後便要正式上工勾兌,這三天裡我要將‘漣水肆’開張,又要將那些工匠一一找來,在肆內簽校工契。

這其中,肯定會有中途反悔的,生了病的,家裡白事的,要成婚的,這些缺掉的人手還得他們另外去找,所以種芙蓉,已經是最輕鬆的活計了。”

說罷,又將眼睛埋入賬簿裡預支的細則勾點批註。

劉玉霖根本沒接觸過這些,僅是聽著都受不了,“他們也是人啊,你這樣,跟對待棚下牲畜無異。”

木漪不解:“牲畜為魚肉,我為刀俎,還需要我日日管飯,月月給工錢嗎?”

劉玉霖一時啞語。

她不知木漪張牙舞爪的市儈陋俗,究竟從何養來,但經過洛陽宮一夜,卻也知道不能一概而論,說她這樣做就是錯的。

難過地歎了氣。

“你這樣......他們都會逃跑的,就像......就像我們當初在皇後——”

“劉玉霖!”

木漪大聲打斷她。

池子裡的人什麼也沒聽清,隻知主家發怒,忙將動作放得更快以表勤勞。

劉玉霖知自己失言,抬手撐著腰要緩步入屋,木漪將身上的披風扯下,披蓋在她身上,“我性格暴躁,你不要動氣。”

她搖搖頭。

一轉身,見了來人,喊聲:“宋先生?”

宋寄向劉玉霖尊禮。

木漪聞聲轉頭,凝了宋寄幾息光景,指了指池塘內背麵朝天的眾人,含笑:“你是來幫我種蓮藕的嗎?”

宋寄一愣。

搖了搖頭。

木漪氣不打一處來,兩手重重拍閉賬本,衝他橫眉冷對:

“你已在我家中白吃白住三四個月,日日窩在我給你置的書房和寢堂,從不在千秋堂乾活。

一不上交夥食錢,二不給租銀。

我從未見過你這麼厚臉皮的賴子!

你要是還懂些人情,此時就該捲起你的褲腿,下池塘種蓮藕,如此勉強抵些你在我這的開支用度!”

饒是宋寄這種王公禦用的劍客,曆經兩朝,聽風見雨,山崩地裂不變麵色的人物,居於這婦人之宅,也必須受著木漪的冷眼、刻薄和吝嗇,在千秋堂,她叱吒風雲,她指點江山,無疑是這裡的赫赫主人。

宋寄也有些受不了她,尷尬辯解,“是兩個月,不是三四月......”又正色道,“門外來客。”

什麼客要宋寄傳話?

答案已經呼之慾出。

木漪一臉晦氣地問了一句,“是哪個不長眼的,沒看我正忙著?”

宋寄抱手,竟也意味不明地駁了一句:“是女郎的債主。”

木漪聞言。

將筆一拋,砸入池中。

千秋堂門前,停了一輛墨錦的雙窗單門紅漆穗車,單兩匹馬,不見車夫。

她想上車卻無車凳。

不再忍耐,抬手用力捶窗框,低聲喊道:“擺官架?要麼你下車,要麼我體麵地上去!”

話丟進去。

也隻穗簾煽動幾下。

車內有臥一美人,風起手,如掀美衣,如臨華帳,吹動之間,簾內露出一截雪色外凸的喉結,往下是一段墨綠色、仙鹿紋的交領。

木漪喜愛墨綠,它似蟄伏的春山。

默了默,繞到車前抱臂,再給他一次機會:“三,二,一......君不見我,我亦避君,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扭頭就走,視線朝向堂內。

那些家奴和宅工,正來往搬運袋中蓮藕,在門前穿梭來去她皺著眉,方要喊他們不許將地弄濕,袖被扯住。

木漪不解回頭,以為被車鉤拉卻見袖端末尾有五根修長指頭。

“......”他人不肯出簾,隻伸出半截綠袖手臂。

木漪試圖強行拽回自己的衣袖,反被他往後一拉,轉了身麵對門前。

“你有毛病?”

那手換成箍住她手腕。

一抬力,將她牽引入了車裡。

因為慣力,木漪不得不撲在他身上,手撐在他大腿兩側。

她抬起頭。

手掌蓄力,要朝他臉上招呼,被謝春深預料著拿下,單手控住她手腕細骨:

“你宅子裡人,已經太多了。”

這是在說,是她的錯?

她複又氣笑:“還不是拜你所賜?!劍懸房梁直指我眉心,我不防不行。”

“你是說用那些人防?那你也太看輕宋先生了。”

他甩開她的手,摸過她的指尖在車內案上的帕搓了,丟到一旁。

“這裡說話不方便。”低聲囑咐外頭,“宋先生,駕馬去廬江茶田。”

宋寄披了一頂遮陽蓑帽,跳到車前,親自駕馬。

隨一聲“駕”起,不大寬敞的馬車開始顛簸不平,左右搖移。

木漪撐著身體往離他遠的地方走,卻被一股調轉車身的轉力,猛得推了回去,兩手撐車壁,撲在謝春深眼前。

鼻子碰著鼻子,因衝力彈了回去,咫尺距離,她幾乎以這個意外的姿勢,將謝春深詭異地圈在懷中。

有誰的呼吸微亂。

謝春深麵不改色,斜起睫毛卷長是眼,在她要翻身逃脫時,用力捏住她的肩膀:

“你暗算黃構,連我也是你付諸行動的一環,木漪,我們之間,沒有這個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人定勝天。”

她的肩膀很痛,骨頭像是要碎了。

她知道這個男人對身旁人的忍耐度有多低,掌控欲又有多高。

他不允許任何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也不允許任何人去窺探他的內心和不堪的過去。

也因此孤絕至極,自卑自負。

因為,她也是一樣。

“我是想要奪下皇標,可惜,我太瞭解人性。

你不讓我殺黃構,我便隻拿他當個猴耍,也是因為他自己不想當人,非要上鉤,所以錯的不是我,是他,也是你。”

他笑起來,一聲聲笑,像砍殺的鋒芒:“原來是我錯了?先彆急著推責,這件事裡,你還犯了一個大忌。”

木漪渾身反骨,偏偏不信:“出生入死,拿命掙錢,能有什麼忌?我死過幾回了,我已經百無禁忌!”

她說罷,掙紮著要躲。

劇烈抖動的車廂內,謝春深忍無可忍,怒氣已經蓄積到一觸即發的地步。

終是另一手也過來,將她整個人拖拽,扭轉,釘在了身後一方車壁上。

她要打掐,他就將她雙手拿住,背過身後。

木漪被迫掐腰仰身,一下將整個人送到了他懷裡。

他的五官在她眼前不斷放大。

她眼底清晰地燃燒起怒火,近乎咬牙切齒。

他臉上也滿是積壓的烏雲,用氣音,又恨又憎地告訴她:“你找了陳擅!”

這便是他怒極所在?

可木漪不覺有礙,冷哼:“我就是找了,怎樣,你又要有意見了?

我是與你結盟,可不代表我隻能與你結盟!我們之間的約定,可從未提及這一點。”

謝春深歪頭,以凜冽的寒光和迸發的火光,在水火裡,矛盾看她。

“他與我,是宿敵。”

木漪聽完,隻是露齒一笑。

朝著他的臉,一字一句,緩慢劈來:“與、我、何、乾。”

馬車行去廬江,兩岸春水緩流,遠處春山上有伽藍,陰雲連綿,看不清晰。

宋寄眼望著遠處,手下揮韁繩,耳卻往腦後長鑽。

忽而,聽得一聲痛苦的呻吟。

——來自木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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