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十三 死不悔改
蓮花樓開張時是晴日。
之後也不見雨水,連續一月曝曬,各處有了旱熱,田裡農粟儘枯,待到秋日便是顆粒無收。
地方郡交糧無望,就要鬨饑荒了。
宮中連續祭祀請雨,天公作美,總算下了一場暴雨,緩了這燃眉之急。但也有人倒了雨黴,新朝後一直在廷尉府當官的廷尉,就在這場大暴雨裡被抄了家。
當日外侍省持中書省的旨,與內統軍一道,去廷尉府將遲運緝拿。
從前月開始,因災情即起,朝廷未雨綢繆,已私下從洛陽豪強處募了十幾萬錢的賑款,於各地郡政發放了一部分,讓郡守購置南方米糧,屯於郡地糧庫,以備不時之需。
災情起後,也有一些郡守辦事不利,粥糧沒有發放到真正餓肚子的人手裡,致使流民先後起義,鬨了大之後,元靖帝震怒,立命刑部與廷尉合捉了這些郡守,換一批他親批的朝廷官過去。
其中幾個便下了廷尉府。
因災情後來漸平,朝廷官也都調了回來,段淵有意讓元靖帝施柔,行幾年仁政,先獲得百姓口中美名,便勸元靖帝將一些死囚改為流徙,試著赦免一些涉事不深的官員,回鄉繼任,將功抵過。
遲運也乘了一把東風,在謝戎失蹤後,請旨將這些受不了皮肉之苦的前郡守,全給放回了鄉。
當時段淵等人親審奏疏,也過了兩次朝會,皆沒有異議。
本就這樣過去了,可不久前,有一郡守提筆舉發遲運,又將這件事翻了出來。
信上道:初在廷尉府時,遲運要他們先交回賑災的餘錢,才會請旨放他們走,那些郡守以為遲運是遵了朝廷的旨意,個個都當即應下,之後回鄉,便立刻將餘下的錢送去了洛陽,可一托在朝故友打聽,朝廷並未有過收回賑款這一回事。
遲運在朝廷和地方郡之間,借著職務之便,鑽了個空。
郡守舉的罪名,便是他以公謀私,貪昧賑錢。
遲運當時就被押跪在自家府門階前,聽黃構轉述了舉信內容。
於有聞上前,緩緩問他,“遲大人,這些話啊,你認還是不認?”
“認什麼?......我何罪之有!是他誣陷我,我何曾跟他們說過這種話!”
於有聞點頭:
“雜家也不是那不講理的人,陛下也說過,大人也在這個位子多年了,一直謹言慎行,辦事得利,不會如此不懂輕重,要給大人您一個自證的機會。
雜家本來是不信的。
可如今這缺了的錢,確實是在您府上找著了。
數目,雜家親手點過,對得剛剛好......天下哪兒有那麼巧的事,您說呢?”
他接著,就讓黃構去拿個筆抄來,叫遲運跪在雨裡頭,抓緊寫出這筆錢的來曆。
能寫什麼呢?遲運提著筆,手上沾水,滑得他捏不住,半晌連連搖頭,麵色半白半紫,最後在紙上寫了一個隸字:“謝”。
寫完,他麵色徹底轉了紅,兩隻眼睛裡含著淚水,抬手嚎天,又朝地重重一磕,似個瘋子:
“是那個人啊,肯定是那個逆賊,他要害我,他這是在害我了!這廷尉府從來不是我在管,是他在管!於內監,你讓我見一次陛下,我有一肚子的冤情,我必須覲陛下一言,請陛下查明真相,還臣公道,為臣明辨是非,撥亂反正!”
府旁許多人圍觀。
大雨磅礴,砸在一麵又一麵連成的傘上,討論聲夾在白珠雨幕,沸反盈天。
黃構給了內統軍一個眼色,一圈士兵將戟打橫,把越圍越近的人群推向十丈開外,避免這個“謝”字落入他人眼中,引起不利的非議。
他自己半身在傘外淋著,彎腰進傘,護著紙麵問於有聞:
“這字,大監可否要呈上中書?”
於有聞沒有立即回答,等一個內統軍塞住了遲運嚎叫不斷的嘴,將人強行拖了進府,耳邊這才安靜了下來。
之後他抬起手,拂去黃構肩頭的水漬,輕拍兩下他的肩膀:“今日這雨啊,下得有些太大了。”
於有聞是向著元靖帝的。
黃構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或者說,明白了元靖帝和段淵的意思。
他溫順地道了聲“是”,腳步朝後退了兩下,讓整個身體連帶手部都暴露於這場大雨裡。
於有聞冷靜地轉了身,被人撐著傘一路護送去車裡,片角不沾濕。
大雨傾盆澆下,浸透黃構全身。
攤開在他手中的那張紙,字跡也被這雨水霹靂吧啦地擊打融化,墨跡隨水四通八流,散成紙麵上的淡淡漣漪,再也看不清它原本的麵目。
九月底,遲運在刑台被絞,謝春深於同一日收到了朝廷官令,正式升他為正五品廷尉正。
來送誥的宦官,不是於有聞,也不是黃構,是元靖帝最重用的秉筆太監,王慶。
謝春深雙膝跪地,身形筆挺地接了禦旨。
王慶傳完旨,立即將他攙扶起來,“廷尉正身上的傷口要仔細將養,跪久了,當心受累。”
在幾個太監裡,王慶最受元靖重用,相貌也最為俊秀,即便四十已過,一眼看上去風華猶存。
許是美男子對美男子的惺惺相惜,王慶瞧了幾眼謝春深方病癒的麵容與身姿。
蒼白又潔淨,如山尖雪蓮。
眼下一枚紅痣,風流掠儘。
偏偏不是個雅光的仙君,而是長日手持刑鞭,眼裡崒冷冰的地獄刑官。
朝臣對他的議論,王慶即便在朝上閉起眼,關上耳朵,也時常聽說。最前一條,斥得便是他未曾繼承謝征之風。
謝家屬陽,從不夾在吏治之中,他卻是一個渾於官場的陰人,頂尖謀算,自毀了名節。
女媧造萬物,怎會造出一個有如此極致反差的人呢?
王慶含著極淡的笑,語氣含糊:“大人在廷尉府,其實是屈才了。”
謝春深再拜。
王慶一伸手,身後兩名小中官捧著東西上前,謝春深目光掃去——嶄新的官服與冠帽,疊放齊整擱置在托盤內。
他此時下身所戴的是件深褐色的蔽膝,平繡素飾,穩妥無奇。
但五品蔽膝是墨綠的組綬,綠底邊琇金菱紋,中間又用彩絲,繡出交纏的蛇紋和玄鳥。
往上去,這是他一直追求的,心中自然有些觸動。
麵上仍克製地收回了目光,平坦淡然。
另一托盤內建著錦盒,王慶為他開啟,“前朝的腰牌當今是不管用了,我請尚方用了新料,給大人重新冶了一塊,請大人收好。”
說著又從袖中拿出來一塊舊的,“還有這個——”
手上的,是從遲運的屍體上解下來的廷尉腰牌,帶著雨水和泥土的腥氣,聞來陳舊。
王慶客氣道,“太尉吩咐了,在新的廷尉還未上任之前,這腰牌,就由大人您先代管。”
可王慶話才落,廷尉府的大門就直闖進來一匹馬匹,馬上人扯馬在院內盤旋,大聲道:“誰說我未來上任?!”
二人同時看向這人。
他從馬上跨下,旋動了身上廣博的白色衣衫,站定後,肅目先射向謝春深,之後才伸手整了整頭上的紅繩介幘,穩步過來。
王慶先作了反應,向他行禮,後者倒也還禮。
“五天前我去問朝廷,朝廷說十三郎君才渡河,還未進洛陽,我也是沒料到,十三郎君,今日便到了。”
二人之間似乎還挺熟稔。
他看向謝春深,“你不認得我嗎。”
謝春深實則已經認出來了,卻彎腰微笑道:“雖未見過,卻知先生便是繼任的廷尉,蕭家的十三先生。”
王慶方纔已將那塊舊牌交到謝春深手上,蕭十三還是來晚了一步,當麵討回來再給蕭十三,當然不好看,便尋了個話,將托盤放好帶人走了。
接下來是戰是和,可跟他王慶沒有半分關係。
院中,便隻剩下他們二人。
“謝戎,你不該不認得我。”
他的麵部輪廓並不鋒利,相反白皙又柔和,連眼睛都是圓潤的蠶型,眼瞼下因趕路有些烏青,整體仍舊不失一種文雅秀氣。
站在這裡,那種由內而外滲出來的鋒芒,卻並不比謝春深的弱多少,隻不過,他的鋒芒因年歲更沉鈍挫折:
“即便你之前不知,入了謝家,你父親也必定與你提起過我蕭十三。”
謝春深無謂一笑:“閣下是蕭瑜?”
蕭瑜臉色更差,重重歎息:“你果然不像你父親。”
他與謝征是忘年的摯友,即便一南一北,一個河內一個河外,也不妨礙他們有書信往來。
謝征不喜摻和吏治,他每逢提筆就不與謝征談論這些,隻說風土人俗,說旅途見聞,再話家長理短,字字拳拳,情情切切。
之後陳王清君側北上,集軍時,蕭家作為河外大戶,歸順了陳王,為陳王捐資備糧,籠絡其餘大戶。
謝征身在戰中,仍抽出空隙回他來謝罪的信,懇切告知他:
一人之為,並不能抗曆史洪流。所謂君子之交,在於求同存異,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隻是戰爭結束之前,二人都不好再繼續來往,可以先絕交,避免他被自己牽連。
謝征。
這樣一個正派的,讓蕭瑜五體投地之人,他死於保國,革於忠君,親生的兩個兒子,都未能留存於世。
一切發生太快。
隔著一條河,蕭瑜連去挽救謝鎮一命的機會都沒有。
更未曾料到的,是在謝家重新站起來被新朝接納時,代表謝家出頭的,竟然是這樣一個貨色。
謝戎。
千古的佞賊。
謝家的浩劫。
如今父親過世,蕭家是他主事,所以他找到遲運,聯合遲運動用私兵鋤奸。
可惜暗殺失敗。
謝春深又設計除掉了遲運。
蕭瑜心想:他不能再躲了。
如果彆人都不行,不如就讓他來,於是,他自請渡河,接下這廷尉一職。
“你丟了你父親之誌,你忘記了他的遺願!
你本該帶著剩下的謝家人遠離朝廷紛爭,安分自保,可你最後竟然選擇站在了這裡,為非作歹,為虎作倀!”
蕭瑜唇角繃直,直言不諱,“你要將謝家帶入不能複返之地嗎?謝家會因你毀掉百年根基,已經至此,還不收手?”
謝春深連表情都未曾變動一下,隻負手而立,風淡雲輕的,“我實不明白,廷尉大人這番話的意思。”
死不悔改。
蕭瑜怒其不爭:“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了。”
謝春深隻是抬高了手,隨五指張開,廷尉的紅穗腰牌晃在蕭瑜眼下。
他見蕭瑜不動,笑問:“廷尉大人,不先接嗎?”
那神色,像月夜裡的餓狼在審視自己的獵物,已要隨時發起進攻了。他也許沒有想到,謝春深花費巨甚將遲運儘快除去,就是為了逼迫藏在他背後的人現身。
原來是蕭家。
現在這個人,乖乖找上門來了。
得逞的謝春深,心中正暢快呢。
不過蕭瑜並未被駭住,他身後有整個蕭家坐鎮,即便蕭氏無幾人出仕,卻仍有深重的影響和威望,不提王慶,放眼朝堂之上,誰來了都要讓他們幾分情麵。
這謝春深算計再厲害,也不能越過元靖帝輕易動他。
他冷聲步入堂中:“洗過再交,我嫌臟。”
下過一場大雨之後。
天色也暗了下來,暗濤在雲間翻滾,圓月已經陰缺。
謝春深由著廷尉官吏護送回了謝府,就著月色閉眼沐浴,霧氣朦朧裡,水珠自他起伏的胸肌上滾動,沒入沉瘦腰的水中,輕起漣漪,他在這時睜眼:“什麼事?”
——門外一片暗影,已經出現了片刻。
那門外人道:“家主,蓮花樓有難了。”
謝春深自浴池內起身,水珠串流,在傷疤上凝滯,漸漸聚集在緊實挺翹的臀,流攤在腳下。
他懶懶散散地去拿了紗衣一披,在燭光下,濕身的衣物透出凹陷的腰部線條:“她找我求救了?”
“還未。不過,小的覺得,木姑娘,可能要撐不住了。”